驱逐
“我…”
“走吧,趁早离开让你煎熬的地方,从此奇天树海的阳光雨露,花草树木都不会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你这样在意别人对待你的眼光,想必荒原的住民都不会假惺惺,而是满腔热忱一心为你好吧。”
“不必再接受施舍,按你喜欢的方式生存下去就好,此后就不用仇视所有人了。”
银砂能听出来常雨是故意在点她之前说的那些话。
明明是无比平淡的语气,听起来却比直接骂她还要难受千万倍,让她梗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憋着一股酸苦的气,埋下头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
她手脚发凉,在身后无声的催促之下抬起有如千钧重的腿走上吊索桥。
交织搭筑成桥的铁索每一根都堪比她腰身那么粗,以她的体量站上去轻飘飘的一个小点,远远无法撼动分毫,所以没有突然断掉的可能。
铁索很长,虽然因为雾气与沙尘看不到对岸,但她已经能一眼看到自己悲惨的未来,各种不同的死法。
“太慢了。”
背后声音传来,银砂僵住,牙关咬得紧紧。
明明她已经在走,却还是被无情催促。
“已经快一刻钟,才走出不到两丈的距离,如果你的脚被吓软了,我不介意直接送你。”
身后方有靠近的气息,银砂反应激烈地扭避开,大声喊:“别碰我!”
像是终于找到由头宣泄,她凶巴巴地瞪着常雨,不管不顾地嚷嚷:“我才没吓软脚!你凭什么逼我!我自己可以走,不要你帮我!”
如果不是眼中的不安暴露她的外强中干,那么这副呲牙咧嘴的样子或许可以更能唬人一些。
吵架会妨碍人做事,争端会阻挡人进步。
银砂以为常雨会被激怒,不说把她拎回头教训一下,起码现在揪着她狠狠揍一顿也行,这样受伤之后暂时走不了也很正常。
可她没有。
她情绪稳定得甚至连眉头都不带动动,等她骂完,才说:“小心看好脚下,可以走快些,日落之前我要回来处理公务。”
处理——公务?
处理掉她之后,也不能影响她处理公务吗?
她可是领主带回来的,常雨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你”银砂顿感泄气,脑袋和肩膀都耷拉下来。
她原本已经忘记这种说什么也不管用,无力抵抗,也没人关心的感觉,明明才在这里过了一年多。
杂乱的头发下,刚才还充满攻击性的双眼不受控地蓄起水汽。
她不想离开奇天树海。
虽然小崽子们大多怕她不怎么跟她玩,但她总能在丰富的山地丛林里找到无限的乐趣。
这里无边辽阔,花繁草盛,一片天空下同时有春夏秋冬。
太美,太自由了。
晴天可以去水潭捡石子玩水游泳,捉些肥美的鱼,可以猎点豚鼠、小肥猪,也可以掏掏鸟蛋,吃饱玩累了就随意挑个喜欢的地方,在岩石上、在树上美美睡一觉,不必警惕偷袭,担惊受怕。
下雨天就更加舒服了,涌流高涨的水会把很多深潭底下的石贝冲到岸上,那是大雨天过后才能品尝到一口的嫩滑鲜美滋味。
还有她偷偷占领的那棵大树底下有个宽敞的树洞,一到雨天那棵树就会渗出湿润的幽幽香气,雨滴击打在树叶与空心的树干上十分好听。
她能在里面躺一整天都不会腻,然后安心做个好梦。
再不会有比这还好的地方了。
嘎吱嘎吱——
底下呜呜上涌的风晃动铁索,让银砂一阵恍惚。
她年纪尚浅,原来还克服不了畏高的本能,站在孤零零萧条的铁索上面对着深渊应当是恐惧的,可现在心乱如麻,九成的注意力根本不在眼前的深渊。
银砂白着脸回头,眼圈红红的,掩在糙乱的头发底下,果然看到常雨就在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依旧那样平和又坚定,认准要将她送到对面。
我不回荒原。
银砂抖着嘴唇,试图说出口,可声气太弱,直接被风声掩盖过去。
常雨的脚步已经跟上来,她就不得不继续往前走。
偏偏在这时,心绪是前所未有地清晰,脑子也是前所未有地清醒,回想着刚才常雨那些问题,银砂后悔极了。
明明亲生父母和族群都抛弃了她,连他们都不曾爱护她,凭什么要求奇天树海的人都能喜欢她?
在这里居住,其实不会面临荒原那种环伺在周围强烈又直接的恶意,许多时候不过是一些眼神和闲言碎语而已。明明奔跑起来的时候她其实根本不会太在意,只专注于探索广袤无垠的奇天树海就足够了。
如果不是直接动手反击碎嘴的崽子,不服管教,也不会有人直接约束和惩罚她……
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获得资源与庇护,被教导长大,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即使是有目的性的利用也是理所应当,她却不领情,只顾宣泄情绪。
“呜……”
一声呜咽溢出,被风卷走。
银砂在前面边走边用袖子抹脸,一开始还遮遮掩掩,后来也许是开个口子造成决堤,自己也发觉声音太大藏不住了,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呜呜哭出声来。
常雨说日落前把她送过去。
按她刚才那样迅捷的速度怕是,转眼就能回来,并且收起这道桥。
她甚至不能跟在后面偷偷回来。
现在太阳已经西斜,向着山林下准备沉睡。
也就是说不出一个时辰,她就要被扔回荒原,再也回不来了。
她什么都没拿,衣服都没收拾。
最爱去的那几个地方,还有树洞没能再去看一看。
什么也没有了……
越是细想越害怕,桀骜的小崽子终于收起满身尖刺与反骨,垮着肩膀一抽一抽地,一边哭嚎一边走铁索桥。
“窝、窝布响……”
狮族声喉发达,嗓音洪亮,哭声同样也是嗷嗷的相当震耳朵。
银砂性子倔,从不愿意在人前哭,如今已经是自暴自弃,心里觉得常雨一定在看她笑话,觉得丢脸极了。
可很快她又发觉,常雨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下更难受了。
即便哭成这样,她依旧不笑不问更没有安慰,反而脚步不停,还是坚定地驱赶自己,银砂的心拔凉拔凉的,哭得也更大声。
过程喝进许多风,哭着哭着打起嗝来,十分狼狈。
“窝、我不要…不要回……荒、荒唔…呜呜呜……”
可常雨跟没听到似的。
明明她很没面子地在示弱了,她怎么能这样硬心肠,不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银砂吸着鼻涕,不断偷偷去望常雨,双手无意识地焦虑揉着衣角。
当眼泪成为最后一项武器时,说明已经到穷途末路的境地。
而且这项武器还不管用。
“我错、错了,不该、该、闹、脾气呜,乱打人、”
“别赶、窝走…我、听话……”
打是根本不可能打过了,这个豺族雌性那么厉害,而且铁石心肠,就算想拖延时间,也可能随时被嫌慢被直接拎起来扔过去。
完蛋了,真的要被赶回荒原了……
留存在噩梦中的味道越来越清晰,银砂感觉脑袋发凉,一阵晕眩。
真不能再走了,她哭得稀里哗啦,再次哀求:“窝真的知道错了,我、我会改…”
“对不、常、常雨老师…”
身板摇晃,冷不丁看见脚下悬空,看不见底的黑洞无边无际地等待吞噬她,银砂脑子一片空白——
【啊!】
踩空的那一瞬,银砂示警本能尖锐刺痛脑袋,但终归迟来半步,她目眦欲裂,都没来得及叫出来,就被冰冷的恐慌所吞噬。
从坠落到被抓住,其实只是一息之间的事。
银砂脸色惨白,双目惊恐,死死地扒紧常雨。
像是抓住水中浮木,井中蛛丝,疯狂汲取安全感,仿佛神魂都出窍了一回。
瘦条的身板不断发抖,牙齿都碰撞出咯嗒咯嗒的声音。
常雨顿了顿。
随后抬手抚过她的后颈,就碰到满手的冷汗与立起的寒毛,贴在心口上的呼吸与心跳声也是狂乱如暴雨般,显然吓得不轻。
双眸透露出懊恼,常雨说:“是我不好,刚才就应该带你回去的。”
在银砂道歉的时候,常雨就走上前准备把她拎回去的,只是没料到她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下一脚就踩空。
感觉到脑袋上的安抚,并且终于肯说话回应自己,银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睛哭肿成两个小包没看到常雨往回走,还不忘继续拜托不要赶她走,语无伦次地为自己争取:
“呜哇——我知道错了,别赶我走,我会听话,好、好好学,不会没礼貌…”
“我少吃、少吃一点,很好养活,不行我可以帮忙、干活,会很努力的,不会再欺负人,骂我也不生气,不顶撞老师了呜呜呜呜呜,求求您让我留下,我不要再被抛弃了!”
“呜哇窝真的知道错了……”
还好,起码还能哭得那么响。
“还是你有办法啊。”
望着在训练场对角那边穿蹦跳越,认认真真练习的女孩,紫花感叹道。
才不过十天时间,小孩眉宇间的浮躁已经彻底消失,全神贯注地重复着曾经她最厌烦的基本功,而且模样很是认真,显然心态都已经发生了转变,也不知道常雨怎么做到的。
“你从以前就挺会管小孩的。”
紫花侧过脸笑说,“虎族豹族那几个臭小子已经出师两年了,每次见到你都还会规规矩矩叫一声老师呢。”
平日没有特殊任务外出的时候,她们作为司长副官除了处理好各种事务以外,还需要负责在各自擅长的领域在培育崽子的青牙府,操练新兵的青木府中担任指导教官一职。
常雨看着银砂的动作,说道:“只是各有各的行事风格而已,算不上会。也有人认为我在打压他们的天性,枉曲直凑不是吗。”
她手段过火,成了不少幼崽们的心理阴影,为此不少族群长老对她都颇有微词。
常雨从不认为自己就是对的,她只是基于自己的判断而行动,实施自己认为合适的教导,至于曾经带过的几个崽子最后对她敬也好,怕也好,怨憎也好,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她的决策。
“门外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嘛,其实以前我也不理解,觉得你太过强硬,可去年代过几次课之后就彻底明白了。这个年纪的小孩不管束好的话,大半精力都拿来跟师傅置气作对,折腾人得很。一味硬压着学也是事倍功半,还招学生记恨,吃力不讨好啊。”
紫花负责管理卷宗库,日常需要带人整理庞大的文书资料,所以平常并不需要任课指导。
“别人或许不懂,不过你在这些小崽子身上费了多少心思,他们自己比谁都清楚。”染着浅淡的桔梗紫色花汁的指尖穿梳过顺滑的长发,飘出一阵幽香,紫花懒懒地伸懒腰打个哈欠,眼角泛出泪意,说:
“反正换我,我指定做不来。”
常雨暗叹她的美丽的时候,猝不及防就被这丰盈柔软的身躯挨过来,浑身顿时让温暖的香气包裹。
紫花揽住她的肩膀,第一反应有些疑惑:“咦,你身上怎么这么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