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由了
画风突变。
银砂心中一颤,眼珠子猛地撤退,左右飘忽争辩道:“我、谁让、谁让他们说我坏话!”
“只会背后暗戳戳使坏,那么不情不愿,谁稀罕要啊,我还觉得恶心呢!……凭、凭什么教训我!”
“所以你就领走,然后全都扔了吗。”
没有疑问,而是完全笃定的语气。
“我、我,”心虚且慌乱,银砂根本不敢与之对视,但依然色厉内苒犟嘴道:“是又怎么样!谁叫他们要给的,反正我没吃,不乐意就别给呗,反正也不想给,我就扔了怎么样?!”
怎么样,当然没怎么样。
她所以为的怒不可遏,破口大骂乃至狠狠打她教训一顿,常雨通通都没有。
她沉默而无波澜,仍是那样静静地直视着自己。
却叫银砂感受到芒刺在背,忐忑难安的折磨,躲避着那双让自己难受的眼睛试图获得片刻的喘息。
然而尽管不与之对视,却全身都能感觉到被注视。
不知不觉间,冷汗都滴滴答答流淌下来。
甚至产生强烈地想逃跑的冲动。
好似过了一个晨昏般,她暴躁地想破罐子破摔的时候,常雨淡淡说道: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
?
明白什么?
“你认为奇天树海明明对你有偏见,厌恶你,却还是捏着鼻子耗费大量资源投入给你,是贪图你狮族天赋资质,想要利用你。”
“那、那不然呢?!”银砂没明白她重复这些话想表达什么。
“狮族虽然资质上乘,天赋异禀,但成年之前你的价值有多少,倾斜大量资源结果中途训练出意外、染疫病死呢?只你一个就押进几十上百份资源,即便一切顺利,最终培育出来一头反骨叛逆的雌狮吃里扒外,损失的又是谁?”
“你居然认为你毫无确定性的未来值得奇天树海的领主费心利用你。”
猝不及防,便是十分尖锐的问题抛来,让以为从她嘴里听不到那些难听的辱骂的银砂比被骂了还难受。
场面陷入沉默。
没有这一年以来常见的不耐烦,也没有不得不应付的敷衍,更没有露骨的反感与恶意,眼前的女人仅露出一双冷静的眼睛。
她看起来并没有厌恶的情绪,说出的话却是迄今为止最刺人的,让从来面对斥骂与惩罚都能竖起浑身刺来顶撞对方的银砂都哑口无言。
如果紫花在旁边,必然会欣赏到这硬骨头的小崽子红白交加,又恼怒又羞愧支支吾吾吃瘪的样子。
“你、你……”她眼神发飘,声音也没了底气,“你别想胡说、打压蒙骗我,不是想利用我谁信?反正我不怕,大不了以后不拿你们东西,我自生自灭不用你们管,不爽的话来打我好了……”
虽有主见,知道不能被人打压,但同样也根本无可反驳。
内心深处也清楚把配发的那一份份比别人大好多倍的食物和营养补剂啥的都扔进河里不对,想着大不了以后不要了,不浪费就没人管了吧?银砂也不愿意去想其他可能性,她才不会傻傻以为别人真心想庇护她。
心口堵的气还是驱使这张嘴口不择言,脱口而出:
“你们奇天树海的人都那么虚伪,尤其你还是最虚伪狡诈的豺族!你们统统不是好东西!”
……
天下间的未知太多,搞不懂的事情也数不胜数。
如果银砂如果能提前一点知道这句使性子脱口而出的话会惹到常雨,她一定不会说的。
她敢动手攻击,一是听说过新的指导者是个豺族雌性,二就是因为几次对面也完全感受不到危险。
那她凭什么听话?
银砂一开始就想压制常雨。
即便现在技不如人,也丝毫不影响她血脉中的征服欲。
甚至已经做好现在打不过被狠狠教训一顿,待到长大之后总有一天能把这雌豺包括所有瞧不起她的人踩在脚下的准备。
种族天然优势压制之下,猛兽是不会对比自己弱小的兽类有所忌惮的,即便是幼狮子面对成年的鬣狗也不会畏惧折服,只会试图征服和撕碎,这就是天性。
可她没有设想过这种情况——
半个时辰之后,她就站在冷风呼啸的悬崖边,被吹得四肢冰凉,低头就是巨口般的深渊。
常雨除了最开始接过两三招之后,就没有正面跟她对战,一直都是避让,既没有胖揍她,也没有开始体罚。直到银砂说出最后那句话,才见她眉毛微压,只是细微的变化,就让银砂全身汗毛乍起倒竖。
常雨就这么不给任何机会,拎着她的衣领离开青木府,飞速疾驰。
路上任她怎么反抗挣扎,经过前面一番闹腾耗完体力之后都像挠痒痒似的,半点无法挣脱,嚷嚷也得不到回应。
两旁景色模糊倒退,是她完全陌生的地方,也只能闻到陌生的气味。
银砂不免忐忑,却倔强地没有去问。
“常副官好。”
巡逻边界的中年守卫们神情冷肃,看都没有看被拎在手里的女孩一眼,只与常雨致意确认之后,便放行了。
直到她再度闻到了熟悉的腥臭,那是荒原的风特有的气味,心脏才胡乱咯噔跳动。
黑黢黢的崖底下呜呜轰鸣的风搅乱她干枯杂乱的头发,晃动她的身体,银砂瞪大眼睛面对跟前这道狰狞恐怖的裂缝,有些无措。
常雨在崖边的石碑上插入令牌,须臾之后,一条铁索吊桥嘎吱嘎吱地从底下升起来,年幼狮子的心也跟着它在风中晃荡无依。
常雨说:“你有拒绝奇天树海的权利,越过这一千二百丈天索,你就自由了。”
银砂听言,如遭当头棒喝。
什么?
一道裂谷分割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边是树木葱郁,花草蓬勃,生机盎然,恰到好处的湿润让空气清新舒适,自然的香气与山涧溪流的声音都舒服得让人想眯起眼晴;
另一边土地贫瘠,植被稀疏枯黄,沙石飞尘的作用下那片土地大多数时候视野内都是灰蒙蒙,水源稀少而肮脏,吸血虫多如牛毛,还有虎视眈眈的饿兽……
银砂面露慌乱,色厉内苒喊道:“你凭什麽赶我走!”
她、她可是领主带回来,寄以期盼的……
像是知道她想说什么,常雨直白得毫不留情,道:“奇天树海每一个有潜力的孩子都备受关注,每颗种子都平等地寄托着希望。猛兽驻足的时候,或许会成为幼苗的庇护,可她不是为护苗而来,也不会永远都在原地沐风淋雨。”
“你对我没有信任,我对你也一样。奇天树海之中强大的种族都在顶层接受菁英族学教导,底下优秀的苗子由各部负责的公共学堂教育,只有最顽劣的苗子会频频被转手,最终落到临时教导官手中的时候,已经说明即将放弃,在你我行我素的时候,已经消耗至最后的机会,你仍没有察觉吗?”
终究将这条默认的残酷现实规则挑明,眼前的女孩已经彻底傻了。
常雨没说的是,她虽然是编外临时教官,会交托到她手上的都是需要尽力掰正性子教导的‘重点培育对象’。
因为短期战功积累居多,晋升过快,所以华琳司长特地安排她定时负责这一项头疼的职务,交给她的学生往往是顶尖菁英族学中顽劣不堪的强大主脉的幼崽,而他们是不可能会被舍弃的。
奇天树海之中的所有后代都平等享有接受教育和享有资源的机会,但平等之上,早已是固化的分配。没有什么是绝对公平的,等待着别人来帮忙支配划分只有自取灭亡,这只白狮幼崽以为自己能够得过且过,可现在不做出选择,往后再想就不会有机会了。
“我不会违背你的意愿,强留你满肚子怨气接受我的教导,你可以回到你最自由自在的地方,无人利用和干扰你。”
在银砂呆怔的时候,常雨自然平常地开口,说:“去吧。”
去……
去什么?去哪里?
回到荒原吗?
不!
猝不及防路就摆在眼前,只是想起片段的记忆,银砂就条件反射地抗拒。
【唉,天真的小崽子。】
偏偏踩常雨宿主的逆鳞。
银砂沉默不回答,也没有动,只是额上冷汗刷地冒出来。
常雨在背后语气可以说得上温和,道:“不用担心,这条吊索桥每隔三日都会有人负责检查,不会断裂,我也会在后面送你过去的。”
她怎么会是在担心这个。
“我、”银砂动了动嘴皮子,小声得让人听不见。
她茫然无措,想说我才不走,可又根本不占理。
说到底她心气不平不服管教也是真,抵触谩骂也是真,有什么理由死皮赖脸又反驳说要留下?
可她也从未想过要回荒原。
“怎么,难道你口口声声说厌恶奇天树海的庇护,对树海之人供给给你的资源感到恶心是说笑?你不想离…”
“我才没有!”
强烈的自尊心和别扭的倔脾气让银砂为争一口气,没过脑子就抢断她的话头。
“那就好。”
平静而干脆的话语,让她懊恼之余更添羞愤。
银砂原想不让人管她了,她自己也能在奇天树海里活下来,刚好那些人讨厌狮族不想管她,她也讨厌他们的嘴脸,这样谁也别管谁不是正好吗?
她是真的,没想离开奇天树海。
奄奄一息被那眉目威严又平和的雌性白虎领主带回来,她暗自有过许多期待,期待可以获得更多关注与爱护,期待对她不一样。
她是狮族,长大后可以变得很强很有用的。
可是没有,她没有得到那个领主的特殊对待,甚至没有再被摸一摸,就直接被安排跟一群小崽子一起学习。
因为她粗鲁力气大嗓门也大,也因为她的种族,小崽子们总是动不动就哭闹,明里暗里排挤她骂她。教导她的老师也有不喜欢她的,总是偏心和敷衍了事,让她很是生气,只是所有的不满与抗议都变形成小孩闹脾气搞破坏。
可,其实也有不招惹她的崽子,但她都一并反击,不管不顾地揍了;
也有耐心想要教好她的老师,结果都被她气得失望……
怎么现在才想起这些呢?
常雨将她带到吊索桥前,银砂脸色刷地惨白。
她不想回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