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族
三人扛着猪来,装着猪走。
溪水粼粼闪烁的波光映照着那道孤零零的身影。
“豺族天性贪婪残暴……”故作深沉唬人的声音又莫名回荡在脑海里。
真危险啊,她应当是没有听见吧。
薛秋收回视线,短暂在脑中过了一遍他短暂接触过常雨的每一段回忆。
怎么想怎么觉得,天辉大概是得不到就诋毁。
沙沙沙——
一阵风吹过,周遭茂盛的绿叶发出声音,掠过她的衣角 。
【常、常雨宿主?】
它从不干扰她跟伏山同框那些少得可怜的时间,人全走光之后,澄心镜才小心翼翼出声。
【是他们没素质,刚吃你的饭转头就碎嘴子,都是坏雄性!你又没做错什么!】
【要不……咱再去猎一头野猪?你刚才吃那么点,肯定没饱,我现在能帮你找到附近最肥美的小野猪啦——常雨宿主?】
没反应。
不对劲!
【我、我刚才就是想告诉你,伏山救了只小白兔来着……你别难过。】
【要么我们先下手为强,跟伏山表白,把他摁在树上狠狠嘴他一口让所有人都看见,这样他就是不干净的小老虎,没人要了!】
以往澄心镜这么说,常雨总会有反应,或是轻笑,再不济都会弯起嘴角。
然而今天她完全无动于衷,只是看着伏山坐过的地方
【常雨宿主,别难过,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只是见了一面,搭把手救了一下,就会爱上吗?哪有那么狗血……哈哈、哈、哈】澄心镜越说越心虚,干巴巴笑起来。
“你还记得,我们认识的第一天吗。”
常雨没有接它的话,反而莫名提起过往。
【啊?】澄心镜反应过来,【当然记得啦,哪会儿常雨宿主才二十岁!】
【听见本神镜的声音,虽然表面强装镇定,但我听见你心里是兵荒马乱,吓了好大一跳哈哈哈哈!】
初识那天,它出现在她的意识之中同她讲话。
说它是嵩天神界之上,爱悯天女所奉养的守护神器‘澄心镜’,为了拯救苍生与魔神对抗而损伤破裂,要修补裂痕就需要至诚至纯的澄澈真情,以及此界受天道所钟爱之子的生机。
还告诉她伏山就是它选择的强者,只要跟他相爱,那就是一箭双雕,真情和生机双双入手,当场让它起飞!
【喜欢就勇敢上不要怕!你可是代替本神镜的意志,爱即正义!】
……
第一次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常雨当场失语。
以为是自己初次萌发情思居然就走火入魔得了失心疯,吓得她默默远离远离伏山一个月,任澄心镜怎么花言巧语,温声软调乃至撒泼打滚都不予理会。
相爱这种烂借口,属实太过怪异,不合常理。
怎会选她?
后来它磕磕巴巴解释,生硬地说它是要寄宿在伏山最心爱的对象上的,奈何坠落到此界的时候,他才十三岁。
十三岁的白虎族,还是个光屁股满山遛小雀也一点不知羞的幼崽。
它只能选择暂时寄宿在他的玩具里,试图早早感受天爱之子强烈的情意,达到一箭双雕的效果。
谁想到现实如此残酷,幼崽伏山顽皮而且力气大,玩具几乎都是一次性耗材,而且心性不定,根本没哪个玩具让他付出‘真爱’。
被折腾两年多后,它实在太虚弱耗不下去了,随时可能会灰飞烟灭,没办法只能换寄宿体汲取真正鲜活的情感。
那个选择不是别人,正是当时二十二岁的常雨。
它说它已经彻底和她绑定,生死联系在一起,所以勇敢追逐爱情,每一次的示爱告白,都能助力它修补裂痕,重新回到神界!
……
它似乎从没考虑过像‘需要他的生机温养’这种说辞听起来可疑又恐怖。
在这个话题上,常雨一次也没搭理过它。
虽然就在眼前,但她从不曾以为自己真正与伏山离得近。
虽然已经共存四十余年,可她心里还藏了很多事情没告诉过它
其中一件就是,她做过很多梦。
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让她窥见许多事情。
在它准备开口告诉她之前,她就知道伏山会救下一个美丽柔软的兔族少女。
手心覆盖在刚才那只手掌停留过的地方,回忆着雄性-虎族的温度。
怎么会难过呢?
即便经历过曾经的龃龉,他依然没有心生芥蒂与厌恶,这样真诚地自然地对待她。
已经足够了。
我能克制,我不贪心。
像默念咒语般,重复自己的每日宣言。
哗啦——
面前堆摞到半人高的石塔轰然倒塌。
常雨无言,拨出空地,再次拿过一块石头重新开始立起来。
四周围散落着满地凌乱的石头,毫无章法。
手中第三块扁平的长石立上去的时候,眼看着再次失去平衡,歪倒下来——
扑通!
一声闷响。
石壁上滚落的碎块跟着稀里哗啦滑下来,全劈头盖脸洒到掉进沟坎里的女孩身上。
“啧,你怎么笨手笨脚的啊,这都跳不上去。”陡峭的山崖上,少年那双红褐色的眼瞳居高临下,嫌弃溢于言表,仰头喊道:
“常岚,管管你妹!”
在他身后还有七八个年纪大小不一,但发尾毛色都是红褐色男孩女孩,凑过来看碰壁摔到沟下边的女孩。
有的忍不住取笑:
“我比你小,我都能够跳上去,你真的好笨呀。”
“她成天就会吃吃吃,跟那些豨族一样,当然笨重得跳不起来啦!”
沟里的女孩爬起来,用力拍掉头发上的泥土碎石,死死维持住若无其事的表情,不看上边的人也不叫帮忙,忍着疼痛自己去抓边缘的杂草,试图爬上去。
圆墩壮实的身材,似乎做什么举动都会招笑,杂草被扯断怎么也爬不上来,她的脸很快就涨得通红。
这时,山壁上翻跳下来一道轻盈的身影。
黄衣红发,蜂腰削背,空中倒旋,在灿烂的阳光下就好像一株盛放的金雀花。
是常岚。
她的脚尖落地无声无尘,将豺族的敏捷善跃完美展现出来。
常岚伸手便将沟里的女孩提溜上来,同时已经快速扫视她全身上下,手不着痕迹拍拍她背后的泥土,问:“有伤到哪儿吗?”
语气冷淡。
面无表情。
女孩只敢瞟一眼,圆脸更加控制不住变成猪肝色,就低下头弱声应:
“没……”
然而对于感官极为敏锐的豺族来说,伤口或许能够藏起来欺骗视觉,气味却无法骗人。从她别扭的站姿来看,必然是擦伤流血了,而且不轻。
常岚直接开口道:“我带常雨回去。”
她的年岁要长一些,身形高挑修长,雪面丹唇,尤其双眼天生含着一道犹若刀剑开刃的辉芒,透着锋锐十足的美丽。
话语一出,没等常雨摇头,刚才喊话的少年先表达不满:“常岚,我们今天可是说好比试的,你让她自己回去不就得了!”
“不比了。”常岚直截了当拒绝,又侧头问:“走得动路吗?”
周围谴责的目光集中过来,尤其少年那双眼睛更是夹枪带刺,常雨鹌鹑似的压低脑袋避开,赶忙说道:“走得动,我、我还是自己回去吧?”
又强调般小声说:“常耀哥你们继续吧,我没事,能自己回去的……”
“喏!她也说了。”少年即常耀,收下了她的识趣,并且迫不及待地发挥出来。
“回吧。”常岚对常雨说道。
只不过由不得常耀喜形于色,因为常岚根本没管他说什么,领着人就走了。
“喂、常岚你……”
少年常耀七分急切三分恼火地喊出声,“你管她做什么,明明就没事!留下来接着比试啊,喂!”
可常岚跟听不见似的。
最先翻越过去久久等不到常岚动静的几个男女站在山壁上,也看到她的背影,出声问:
“咦?常岚你要回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
这次常岚倒是偏头应道:“嗯,你们继续吧,我饿了先回去吃饭。”
说完,就带着身边矮一截的常雨往下山的路走了。
来不及提供肉干的几个男女满头雾水,面面相觑,直到常岚走老远后,才听见底下的少年少女们说小话,谈论着什么。
“切!真扫兴。”
“太没用了,她还是常岚姐姐的妹妹呢……”
“早说不带她的,碍手碍脚。”
“还不是常霞刚才多嘴叫她!”
“嘿嘿我那不是图热闹嘛……”
常耀盯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黄粟色身影,身旁的同伴催了好半晌才气愤地转身,化形直接跳上崖壁。
俗话有言上山容易下山难,常雨觉得上山难下山更难。
顺着凹凸不平的坡道下山,腿、屁股和手肘这些撞伤的地方痛感愈发明显,好像下坡会更容易使得身体受力,对伤患处造成压力。
疼。
好疼啊……
渐渐的,脑子里都被这个声音填满,常雨的额头上冒出许多汗水,呼吸也变乱。
可她并没有出声,满脸都是不知道在憋着什么的纠结模样,埋头走了将近半刻钟。
走在前头的常岚也没有只言片语。
道上碎石多,为了防止滑倒栽跟头,可以说鞋子里的每根脚趾都在努力。
常雨走得愈发慢,又疼又累,喘气间时不时偷偷瞄一眼那始终远在一大截距离外的背影。
漂亮,洒脱,又那么冷漠,到现在都没有回头看过她一次。
……她一定是惹她厌烦,再不想理自己了。
常雨抬手擦汗,顺带着一并抹过眼睛。
走着走着,憋不住的一声吸鼻涕的声音漏出来。
霎时间,前方一直竖着耳朵的人停下脚步。
顿了几息,似有一番纠结挣扎。
常岚最终还是干脆转身,直接把那个企图装打嗝欲盖弥彰的女孩揪起来放到背上,张嘴就教训道:“倔得你!不会开口吗?”
敦实的一只,她拎得像个棉花娃娃。
动作挺粗鲁,但背上也是很牢靠。
常雨十岁,常岚比她年长十七岁。
早成类的雌性不过三十就未成年,仍属于青涩的智慧期。然而不论是天赋能力还是外相,常岚都已经显露出豺族强大雌性的锋芒,族群中守望她成年的雄性数不胜数。
豺族以雌为尊,族群也是围绕着强大的雌性组建,共同占据常山群居栖息,十分团结,有丧父丧母的幼崽族群都共同养育。常雨虽然双亲健在,但因为事务繁忙无暇顾她,所以从小到大多数都是常岚带她。
趴在常岚背上,常雨攀着她的肩膀,一边抹眼泪鼻涕哽咽,呜呜闷声哭起来。
她想说你刚才都不等我,也不看我,可喉咙都给酸水堵住了,只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生气委屈吧,又想起是自己先不理人跟常岚冷战,而且今天还害她放弃比赛,马上变得没底气起来。
常岚从不喜欢半途而废,哪怕手脚骨折都会与人争胜到底。
她那么讨厌输给别人……
可她没骂她。
常雨心里想着,自己就先给自己整治好了,一顿稀里哗啦两三下也倾泻完了委屈,说停就停。
但一时半会儿止不住抽抽嗒嗒,便低头忙活,去摸腰上的芥子袋,扒拉出一个荷叶包才挨过去,贴在常岚背上递出,小声讨好说:
“姐,吃、吃鸡、腿……”
常岚没回头。
见她不应,常雨又想哽咽,更委屈地小声喊:“姐、……”
“不跟我闹别扭了?”
常岚的语气仍是冷硬,然而手臂却轻轻颠了一下,让她趴得更舒服。
“唔。”常雨点头,举着鸡腿形状的荷叶包,用衣袖揩泪水。
“吃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