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三回 未亡人痴心盼明月 尽忠者碧血洒清风【其七】
仇过收回双臂,鄙夷地说:“倘若只需找来些奇花异草就能得到强大的力量,那么各国的富商和老爷们岂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宗师乃至护国级的念气师?以他们的财力和地位难道还搞不来书里写的草药么?”
思玟听他这番言语,想来果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又问道:“那……那该怎么做?”
仇过沉默了一会,说道:“你既然是武者,想必知道念气的来源吧?世间一花一石,一草一木,我们赤瑕人,邻国帕拉迪斯和弗赛斯特的人们,甚至是由人类堕落而成的冬虫,天地万物都有气息循环流转于经脉之间,只是每个人生来所拥有的念气分量不尽相同。气息浑厚之人,便可将多余的气加以修炼,从而成为念气师。而对于气息稀薄之人,只需将气脉所经的穴位破坏,即可将体内维生所用的念气强行释放出来,但身体也会因此变得残破不堪,能够撑过壮年不死已经算是侥幸。即便我这回未遭毒手,想必也没个几年能活了,因此才没等事先弄清楚绀緅的底细就赶着去刺杀公主,结果遭她利用最终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仇过苦笑一声,接着说,“正因为禁忌者往往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且拥有强大暴力的亡命之徒,百姓或遭禁忌者欺压,或被力量蛊惑成为新的禁忌者转而欺压他人,黎庶苍生千百年来深受其害,故而自本朝太祖高皇帝起,便将燃血咒纹列为禁术,并且设置了青鸾司专门捕杀触犯律法的禁忌者。”
“果然,能成为念气师的都是天选之人……”思玟听了仇过一通长篇大论,越发感到心有不甘。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就连你们白虎殿里,纯粹的念气师恐怕也没几个吧?”仇过嗤笑道,“世上大部分念气师其实只能做到使用念气强化身体,用以使出更具破坏力的剑术与武术,真正纯粹依靠气息来战斗的念气师那可当真是凤毛麟角。若只以前者为目标,常人只要勤加修炼,未必不能做到,即便当不了青史留名的高手,起码遇上危险也能图个自保。何况你既然生长于七玉山,能够跟随师父以及一众武者共同修行,起点本就比一般人高上不少。说到底还是你怠于修炼,白白荒废了大好时光。”
思玟心中委屈难言,急忙辩解说:“可那些修炼的路子,我早就全部试过了!我这具躯体里真的是一点气息都逼不出来啊!”
仇过摆手道:“罢了,现在后悔过去也没什么意义了。我说这些只是想劝你三思,再好好斟酌斟酌,你今年也才十五岁,现在回到山上每日跟着师父认真修炼,十年二十年后说不定也能有所小成,算算年纪到那时候也还为时未晚。”
“不……”思玟听着仇过的话,悄悄地握紧了拳头,“晚了……已经太晚了……”
仇过静静地望着思玟,他自然明白少年人往往会因为一时意气而做出冲动莽撞之举,因此仇过仍想再劝思玟回头。
“你可要想好了,一旦成了禁忌者,可就没有后悔药给你吃了。从使用燃血咒纹那一刻起,你一旦遭人检举便会引来青鸾司的追捕,被捕后依照你过去所犯下的罪行,轻则终身被囚禁于死牢,重则凌迟处死。因此从今往后你都必须东躲西藏,再难返回故乡,你那些白虎殿里的师长友人们更不会允许你踏入山门一步。”仇过停顿片刻,接着说:“我不想追问你执着于禁术的原因,但你最好考虑清楚,你想做的事情是否果真值得耗费如此沉重的代价。若想行善,如世间寻常人家那般安稳过完一生未为不可;若要作恶,以性命搏来金钱地位想来也未必值得。”
思玟缓缓抬起眼睛望向仇过,小声问道:“那么仇叔你……又是为了什么?为何不惜使用禁术也要成为刺客呢?”
仇过闻言沉默良久,尘封的往事唤起了暴风雪,那股噩梦般的腥膻与血腥味渐渐袭上心头。
仇过发出一声长久的叹息,幽幽地说:“这得从十五年前说起了……”
济民二十四年 三月
北方雪域虽已至三月,天地之间仍旧一片荒凉凋敝的景象,全无春日气息。自冬虫侵占炽阳城以来,北境气候愈发恶劣,暴风雪终年肆虐不止。原本城外山清水秀,城内雕梁画栋连云百万家的人间天堂,在遭遇冬虫屠戮与风雪侵袭后,最终沦为白茫茫一片的腥膻之地。草木至此地界往往因严寒而枯死,故而赤瑕人将雪域群山之间这片故土改称坠红谷,意为花谢之处。
这日傍晚,一队赤瑕士兵仍在暴风雪肆虐的荒原上艰难地朝着南方缓慢行进。
仇过眼看周围愈渐昏暗,便知已是日落时分,顿时感到周身越发寒冷。刀锋般的雪片划过脸颊直侵入风帽里头,仇过不禁耸起肩膀又将脖子往棉衣里面缩了缩。
时年二十七岁的仇过辞别母亲与妻女后,便作为随行军医参与了坠红谷战役。他所属的精锐部队计划深入雪域,从后方袭扰冬虫部队借以掩护主力军正面强攻。仇过出征前曾壮怀激烈,誓要光复故土,拯救炽阳城百姓于水火。然而如今一个月过去,赤瑕军败局已定,仇过虽有万般不甘也只得跟随部队撤离。
冬虫在结束对同族与人类的屠戮之后,调集兵力开始追击围歼残余的赤瑕军,并且乘虚南下入侵帕拉迪斯国。尽管仇过所属的这支部队乃是全部由念气师组成的精锐,然而在深入敌后且屡遭伏击的情况下,部队依然伤亡惨重,原本二百人的队伍中只有三十几人得以逃脱敌人的围剿,失去战马之后队伍在雪原上行进已是步履维艰,如今更是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
仇过虽是最低阶的赤心级念气师,但他作为队伍里唯一的医生,与几位伤员一同被庇护在队伍中间,几番死斗下来幸得毫发无伤。
仇过忍受着极寒的暴风雪,牙齿不住地打颤,忽地想起儿时曾听人讲起过炽阳城与北境繁华,没想到短短一年之后此处便已沦为一片腥膻白地,倘若炽阳城百姓未遭屠戮,现在大伙说不定就能寻得几户人家吃上点热乎的。脑海中联想到吃食,仇过空荡荡的肚子不禁发出一阵绞痛。
仇过强忍着风雪侵袭,踮起脚伸出脖子望了望在队伍前端领头的父亲和弟弟,想到他二人及身边幸存的同伴皆是安民与平寇级别的念气师,仇过心中稍稍感到一丝慰藉。只要皇帝陛下能派一支小队前来接应,哪怕只是带来粮食让大伙能够吃一顿饱饭,凭他们这些人的本事想要回到故乡并不成问题。
然而眼看着夜幕降临,又是一天过去,雪域上依旧未曾出现援军的身影。
“咱们……还能等来援兵么?”队伍中不知是谁突然打破了死寂,将萦绕在众人心中的担忧挑明。
仇过的父亲身为统领部队的百户长,眼见迟迟等不来援护,心中明白必是朝廷里头出现了何种变故。然而如今前有一望无际的白色雪原,后有嗜杀的冬虫百里追袭,前些天搜集的草皮也即将吃尽,眼下务必得稳住人心,即便等不来援军,只要能避开追击而来的冬虫与虫奴兵,他们未必不能返回祖国。
仇百户硬着头皮大喊道:“别胡思乱想了!这种暴雪天气,援军肯定是在路上耽搁了!中午天明那会儿已经能望见七玉山的轮廓,估计要不了几天咱们就能返回边镇了!不管咱们受了什么委屈,心里窝了多少火,再忍上一忍!哪怕饿上三四天,等回去以后再理论!”仇百户说着用力拍了拍胸口,胡须上的冰碴跟着被抖落,“到时候我一定为你们做主!定要给死去的弟兄们讨个说法!”
仇过父亲虽尽力想要抚慰众人不安的情绪,然而大伙早已饥肠辘辘,再忍饥挨饿上三四天又谈何容易?况且早上那会儿刚有位伤员耐不住饥饿与严寒被活活冻死。众人身处极寒的荒芜腥膻之地又孤立无援,内心几近绝望,任谁都知道百户长说的这些话不过是骗人的。
这时队伍里有人小声说道:“早知道当初就该去投奔龙总兵,之前咱们离得那么近,要是能去跟龙总兵汇合,也就不用死这些人,受这般苦了。”
一人接道:“是啊,当初就不该南下回国,咱们就算回去了也是灰头土脸的残兵败将。如今大军新败,龙总兵正需要我们去援助呢。”
另一人驳斥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况且能不能有命去跟龙总兵会合都难说,咱们好不容易活到了现在,还瞎扯淡啥呢?不如想想陛下怎么还没派人来接应我们。”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陷入沉默,尽管心底不愿意相信,然而残酷的现实无疑是军队败退后,将他们这些人遗弃在了冰天雪地之中。大伙不禁停下脚步,面面相觑,彼此心照不宣。
“别说了!”仇过的弟弟拍了拍身旁战友的肩膀,将他嘴边的话头给堵了回去。
然而另有一名士兵却打破了众人之间的默契,颤抖着开口说:“我们……难道是被陛下……抛弃了么?”
“别胡说了!”仇过的弟弟推开众人,冲到那人面前,抠住胸甲的边缘将他拉到身前,冲他大声吼道:“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么!”
“但是……咱们之前遭了那么多埋伏,显然是朝中有人出卖了我们啊!你看到现在为止不是连救援都没有么?”这名士兵今年刚过二十岁,只因他年纪轻轻便颇有念气天赋,故而被选拔上参与了此次战役。他虽得以幸存,然而一连经受了如此多的苦难,早已被磨平了性子,再也没有了当初的自满与傲气。如今见仇过弟弟当着众人的面拉扯他,索性自暴自弃,大喊大叫起来:“你当真是不明白么!他妈的装什么装呢!眼下咱们这处境,必定是陛下将我们当做弃子用来引开冬虫,他自己则早就带着大部队撤离了!”
这一席话正戳中了大伙的心事,仇过弟弟无话可说,只能睁大了眼睛死命瞪着他,手里却渐渐没了力道。
仇过眼见人心浮动,赶忙笑着走上前来帮弟弟打圆场,“怎么会呢,咱们陛下那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护国级念气师,有他在,想必战事只不过是暂时失利罢了。就算真的到了需要弃车保帅的地步,随便挑些新兵菜鸟过去应付应付就是了,何必让我们这些精锐去送死呢?”仇过走过来拽开弟弟的手,凑到年轻士兵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知道你很害怕,人嘛,一害怕就会胡思乱想,但咱们都活下来了不是么?等我们凯旋可就各个都是大英雄了。尤其是你,之前杀敌时的英姿,那可是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坎上呢。你还这么年轻,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将来升官发财,到时候可千万别忘了提携提携老哥哥我呀。”
“可是……”年轻士兵被仇过搂着一顿彩虹屁乱吹,也不好再冲他发脾气。虚荣心得到满足后,不安的情绪也渐渐平定了下来。
仇过父亲之前一直站在旁边看他们闹腾,这时他走了过来,冷笑道:“现在你们再怎么后悔吵闹也只是白白耗费体力,没办法把你们送去龙总兵那里。我刚才说了,你们有什么委屈等回去以后再说,倘若当真是陛下抛弃了咱们,到时候高低也得给他闹上一阵子!如今还是别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保存体力继续赶路才是正经。要是咱们没能回家,可不就都成了孤魂野鬼,死得不明不白了么!”
百户长的一番话语虽略带挖苦,却也在情理之中,众人心知眼下只有继续南下这一条路可走,既然已经发泄完了心中阴暗的情绪,便都默默地闭上了嘴,听从百户长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