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燕燕于飞
乞巧节过后,燕夫人夏芜又一次来范府找时玥。
燕家的事情,她也听几个嚼闲话的小丫头说了几句,大致有些了解:程绍游母亲大闹燕府,声称要接回她的儿媳与孙儿。
燕夫人严词拒绝,不仅没有答应,更直接命燕于飞领着家丁守在内院,声称程家慈姑不慈良人不良,实在不堪为配,自家女儿是逃出魔窟,万不能再跳火坑。直接要求和离。
程母自然不应,便露出市井小人撒泼的本性来,几人将太师府闹得鸡飞狗跳,燕夫人直言报官处理。而燕太师在回府的路上听仆人报告此事,直气得一把美髯翘上了天。
此事在京中着实传得沸沸扬扬。
时玥是在清柳清梅一脸期盼中随着燕夫人离开的,那俩丫头还等着时玥此行带回最新的消息。
因此,当时玥在路上听闻燕夫人让她去程宅的时候,有些不解。
燕夫人这是,拉着她一个外人,去程宅打架吗?
“是那程绍游,”燕夫人一向妆容精致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疲态来,她叹了一口气,“说他眼疾又复发了,怕是从此就成了个瞎子,要四娘回去,相夫教子。”
说到“相夫教子”之时,听上去颇有些咬牙切齿之意。
时玥立即明白了对方找她的目的。
“眼疾复发?”她皱了皱眉,“可是确认了?”
程绍游的眼疾并不复杂,在她最后一次去施针的时候,他还明明说自己已经能视物,只是眼角还有些酸胀。怎么这么快就又失了明?
难道是后续的汤药没有喝?
但这还没过几日,仅仅如此也不至于“成了瞎子”啊?
“昨日程母来府中要人,程大郎君像个呆子似得杵在地上,连他母亲被门槛绊了一跤都不知道伸手扶一下,想必,是有些不大对劲吧。”
语毕燕夫人掀起马车上的薄纱,目光掠过街边栉比鳞次的铺子,又幽幽道:“燕府的颜面在岱京丢了不要紧,只要我的回儿安好,便是拼着一张老脸不要,我也要主张与程家和离。”
可怜天下父母心。
时玥默了默,还是忍不住问道:“既非佳偶,为何当初成就了这段姻缘?”
早在她替燕于回接生之时,她就留意到了燕太师的反应与燕于回的沉默不同寻常,只是没有发问罢了。
如今又牵扯到了程家,而且还与自己的医治不善有关,不得不多了解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然,这其中也有自己那份看热闹的小心思。
“此事,还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处理不善啊……”
燕夫人回过头来,眸底闪过一丝悔意,“时姑娘你不是外人,离程宅还有一段距离,我就讲给你听罢。”
“说起来,四娘与程家那小子,还是在四年前的上元灯会认识的。四娘喜静,那晚,她本不愿出游……”
岱京的上元灯会,向来是极为热闹的。
弟弟燕于飞早就欢呼雀跃,闹着要去街上看灯看杂耍,就连燕夫人也已经整装待发,准备去闲逛一番,只有燕于回不为所动。
她仍是家常打扮,躲在屋里闷头看书。
燕夫人一把夺过女儿手中的书籍,没好气道:“回儿,你再看书都要成个痴儿了!一年一次的灯会,你也不去?”
待看清书籍上印着《青梅台记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穷酸秀才写的话本子有甚好瞧的?脱不了都是书生与闺秀的那些个情情爱爱,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亏你还瞧得入了迷了!”
“阿娘!”
燕于回面色一红,伸手将书抢过塞进枕下,口中答应道:“我去还不行么!你就不要说了……”
初时闲逛,几人还是在一起的。
逛着逛着,燕于飞要去看杂耍,硬是拉着姐姐同去了。
只是过了半个时辰,还不见二人回来。
等燕夫人着急了派人去找时,只有五郎回来了,四娘却不见踪迹。
就在众人焦灼不安之时,她回来了。
燕于回一袭素色长裙,手提一把做工极为精巧的兔子灯,灯火阑珊之下,清丽的面容熠熠发光,在向众人走来时仿若月宫仙子。
而仙子的背后,还跟着一个清秀腼腆的年轻后生。
那就是程绍游。
据四娘所说,她在街上看人猜灯谜看了许久,待回过神时,已经不见了弟弟,而自己,也迷失了方向。
是那个在灯谜会夺得魁首的人发现了她,且主动送她回来的。
燕夫人自然向来人客客气气道谢,年轻人温逊有礼,躬身行礼后便离开了。
燕于回却仍旧提着兔子灯,两眼呆呆望着那人背影,愣起了神。
恰好此时天空一朵烟花绽放,绚丽火光之中,燕夫人只当她在看远处的灯火。
回去之后,燕于回对那盏兔子灯喜爱有加,时不时都要拿出来看上几眼。
到底是小娘子,还是喜欢这些精巧的小玩意儿罢了。
燕夫人心想,此后更是将市面上女郎喜欢的时兴玩意儿流水般送往女儿房中。
可她不知道,那盏兔子灯,已经带走了女儿的全部身心。
燕于回自那日后仍是整日闷在屋里,直到上巳节后,她愿意出门了,竟时不时出去踏青赏花。
说到此处,燕夫人又一次长叹:“现在想想,回儿愿意出门,恐怕是为了见程绍游。亏我当初还以为是她愿意出门透透气。”
就这样,燕于回瞒着家人与程绍游时时出门约见,直到了中秋佳节那日。
那日,燕太师提出为女儿择一门亲事,谁知一向听话的女儿却当场拒绝。在父亲的逼问之下,直言自己已有了心上人。
正是借住岱京亲戚家的程绍游。
那时,程绍游借住在京都城门守卫的家中,一边读书,一边糊伞面补贴家用。
如此家世,怎能配得上他燕家的女儿?
这自然受到了父母的反对。
就连燕于飞,都说那天的哥哥见自己戴的珍珠发冠好看,还偷偷看了好几眼,一副没见识的模样,配不上阿姐。
只是有情人的爱情,越是阻拦,便越发的热烈,只有反抗了,才更能彰显他们的情比金坚。
他们终究是成了女儿眼中棒打鸳鸯的大棒。
在一个萧瑟的秋日,燕于回逃走了。
逃走之时,除了她家常的几件首饰与衣物外,竟什么都没带。
燕夫人的心凉了半截,燕太师更是气得摔了茶盏,让燕于回院子里的下人都挨了罚。
可这一切于事无补,还是得找到人。
秘密寻找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澄江码头找到了女儿。
她一身葛布红装,头上亦没什么装饰,见母亲亲自来寻,神情更是大为紧张,紧紧护在情郎身旁。
真真是情深义厚。
这二人皆穿着大红喜服,只这一天的时间,就已经偷偷成了亲。
天地为媒,山水为聘,她夏芜金堆玉砌养出来的女儿,竟在澄江中的一叶扁舟之中,将自己交给了一个一穷二白的落魄书生。
而这书生,面对气势汹汹的众人却目光躲闪,毫无风度,虽然不至于躲在女儿背后,却也只是默然而立,强撑着不失面子罢了。
这样一个男子,她的女儿竟为了这样一个外人,胆敢对自己的母亲以死相逼!
这让她何其心痛!
燕于回那日如同羽翼丰满的鸟儿,满心欢喜地飞离了燕府。
她以为,自己逃离了那个困住身体的金丝笼。
殊不知,程家,才是真正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