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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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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栖发觉阿妹有些不对。

    礼部官员来过府里,捧着一堆礼仪典籍,如太宗时长孙皇后所写的《女则》十卷。还引了数位嬷嬷,说是衣食住行全要重教一遍。

    “他说可以不用的。”云弥收了书,但不让嬷嬷进院,“他说如果我不想,就先不学。”

    “这……”领头的嬷嬷面露为难,“小娘子,没有这样的道理。”

    云弥反问:“走路吃饭都要重新学吗?”

    “那也不是这样简单。但婚仪问答,如何面圣,如何服侍,如何事亲,如何接见,这都是要学的。”嬷嬷苦着脸,“皇后殿下亲自嘱咐婢,要好好教小娘子,尽快完婚。”

    “过几日再说吧。”

    云弥抬手就要关门,云栖吓得立刻顶住。

    又向领头嬷嬷笑道:“昨日府里迎来送往,妹妹或许是累了。嬷嬷引人先住下吧,过几日商讨个日程出来再教,会更有章法呢。”

    云弥看她一眼,转身就跑回房里。

    “阿妹被殿下宠坏了。”云栖压低声音,“这事不必传到皇后殿下那里去,嬷嬷要是没主意,打发人到东宫问个意思。回头便怪罪不到你身上了,你说是不是?”

    领头嬷嬷眼睛转一转,会意退下。

    云栖这才松口气。

    进房时,忍不住就说云弥两句:“只是学些礼仪。先不说面圣谢恩时断然不能失礼,服侍夫君一桩,是人人都要学的。”

    她不知妹妹在想什么。沉默半晌,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小时候,每回旁人讥讽你生得胖,阿姊总是把人掀倒。”

    云栖如今虽不算清瘦,但也是很匀称的身量,早不介意这些童年小事:“嗯?”

    “那时我好羡慕阿姊的性情。”云弥扭头,“你在胡阿姨膝下长大,每日都同自己的娘亲在一起,母亲待我们又那么好,所以总是欢欢喜喜的,什么也不怕。”

    云栖茫然。

    “我以为你长大后,也会掀倒所有让你受委屈的事。”她继续说,“但你是想说服我,委屈一旦天经地义,就不再是委屈了。”

    云栖明白过来,攥在桌角的手收紧。

    “我不敢说。”妹妹低着头,“我还是不敢问他,可不可以。”

    “因为原本就是不可能。”云栖倏地看向她,“痴心妄想,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能设想卫子夫去对武帝说,‘陛下,能否为我遣散后宫’?他只会当她失心疯,一百个霍去病也不能够补救。霍去病都要说他姨母癔症。”

    “况且,如若你真有你自己说的这样坚定,你又怎么会答应他?”

    问出这句,心中有些悔意。没有人能不犯错,而檐檐同殿下又已经……她一定也是万般为难过的。

    别扭拽一拽袍服下摆,低声劝告:“阿妹,不要倔了。如今敕令已下,你也不能再回头。再说,你不知道旁人多羡慕你。殿下长得好,品行也好,又愿意让人人都知道,你才是他心之所属。你这样反复,究竟还要怎样呢?不怕他感到疲倦吗?”

    云弥已经背过身去,明显是不想再说。

    云栖抿一抿唇,起身向外走。

    她就知道这个妹妹倔到没边,怎么说都没有用。

    她不打算说服了。她要再去成宁县主那里,打听杜小娘子的事,和衡阳一道想办法,扫清此事。交给云弥来,只会把事情搞砸。

    妹妹很聪明,但她并不愿意将聪明用在男子身上。

    她也足够美貌,但极度憎恶因容色示好她的郎君。

    云栖不是全然不懂妹妹所思所想,可懂得又有什么用?女子不切实际的渴盼,甚至不及官道两旁草木鲜活,至少凋零自由。

    她自小在家中,起初感到前院后宅泾渭分明。兄长六岁起,不能再住在阿娘院里,每每见面,都抱怨功课繁重。而她不用,她可以一直搂着娘亲绣花。

    她那时觉得阿兄真可怜。

    渐渐长大了,才明白可怜的不是兄长。

    阿娘在府里,无从谈论受不受宠。夫人有孕时,她就见阿耶多些,也从不抬头看人。

    阿娘这辈子,一直称呼阿耶“郎主”。

    “他只喜欢檐檐的娘亲。”阿娘抱着她,小声道,“你瞧把人喜欢成什么样子了?宁愿跳湖死掉,都不肯再和他过到一处。不来惹我们也好。”

    “喜欢辛阿姨,怎么会闹成这样啊。”云栖不解,“毋意阿兄说,喜欢一个人,就要给她买好吃的。”

    “又不喜欢了呗。”阿娘勾她鼻尖,“归杨,你记住。男子不管多少借口,最终离散就是因为一条:喜欢过,但是不喜欢了。”

    “阿娘会写的字不多,但这个道理绝不会错。”阿娘揉着她的脑袋,“还好,如今归杨家世响当当了,往后夫人一定会为你寻个好夫家,堂堂正正嫁过去。”

    阿娘声音低下去:“不必给人做妾呀。”

    等她再长大些,快要及笄时,就知道阿娘是因家道中落,被父兄送到国公府来。

    入府前,她喜欢邻居家的三郎。他说过,待攒够婚仪所需的银钱,就来提亲。

    入府时,连阿耶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入府后也并不清晰。她一向不看他,闭着眼忍受过去。

    “但是夫人很好。”阿娘像是释然,“这些年,我过得也不错了。如今你同毋意那孩子情意深重,以后若想过得更好,你就要待他好,柔顺些,帮他打理后宅。”

    云栖偷偷擦掉眼泪。

    她从小就不及檐檐。

    背书慢些,学棋慢些,抚琴远远不如。长开后,容貌也差些。起初不是不失落,心性最阴暗时,甚至不希望程毋意见到妹妹。

    她最胖那两年,恰好是云弥抽条最快、眉眼更分明的时间。她偷偷躲起来哭,半夜不睡觉在屋子里跺脚,瘦不下去,着急大哭。

    次日赴宴也自卑,低头检查不再合身的襦裙。

    程毋意完全没有注意到云弥,直奔她而来,不安问:“你不开心吗?”

    云栖眼睛红红。

    “归杨今日一直躲着我。”他又说,“你为什么哭?”

    “……我不好看。”她哽咽,“我根本没有其他小娘子好看,长安城根本没有我这么胖的女娘。”

    他呆在原地。

    “我已经吃得很少了……”她蹲下去,崩溃大哭,“不知是怎么回事。近一年吃什么都胖,喝凉水也胖,我马上就要变成一只丑丑的大肥猪了。”

    他跟着蹲下身,慢慢笑起来。

    “十四五岁时,是有人会这样的。”他安慰她,“再长两年就好了,归杨。”

    “真的吗?”她不信,“十七八岁就能变好吗?”

    “会的。”他揉她的头发,“我堂兄也是。何况归杨只是丰腴些,实在不是胖。你别在意。”

    “……我是怕你在意。”

    “我不在意。”他小声说,“花灯会,你肯同我出来就好了。”

    她肯。

    她也早就发誓,会按照母亲所叮嘱的,做他最完美的妻子。日后妾室过门,她一定会像郑夫人那样,善待她们和她们的孩子。

    她一直是这样想的。

    只要对得住有过的喜欢就好。至于不喜欢了,到时她有孩子有身份,兴许还有诰命,那也不怕。

    辛阿姨再怎么得阿耶喜欢,郑夫人也是高枕无忧的。

    比起来,非要一生一世才是寄托男子吧?

    谁知道不是她偏偏就比阿妹高明这一回呢?

    云栖睁开眼,预备下车。

    “如今长安城里想见三娘子的人能排到安化门外,小娘子偏躲到我这里来。”芸娘奉茶过来,调侃,“是被求见的人吓到了?”

    “……娘子打趣我。”云弥低头写字,“图个清净。贾先生怎么不在?”

    “也算去上值了。他如今寻了处府邸,给人做门客,多亏晁先生和齐家那小郎从中引荐。”

    云弥多问一句:“是哪家府邸?什么官职?”

    “祁国公家。他如今是散官,父辈又有收复河北的功绩,听说东与从河北来,倒有两分另眼相看。”

    芸娘在案几一旁坐下:“月圭小娘子昨日来时说,前几日圣人赐婚,齐弗远得知,大为失落呢。他喜欢你?”

    “……不曾接触很多。”云弥摇头,“我早知没有可能,从来没有深交的。”

    “我想也是。”芸娘托腮看她写,“小娘子一直同太子殿下相处着?”

    “……算是吧。”她抬起脸,“我也不知。”

    “都喜欢到要娶你了。”芸娘笑一声,“怎么会没有相处过?”

    “相处太快了。”云弥低声,“反而不像真正相处。”

    她说得足够隐晦了,芸娘目光闪一闪:“何谓真正?”

    “谈天说地看月亮。”云弥不假思索,“先是友人,而后再论喜欢。我总觉得能长久的一双人,一定会是好朋友。”

    “很对啊。”芸娘赞许,“不能做朋友的男女,必然做不了夫妻。你如何看他?”

    “我总觉得他和我在一起时……”

    她犹豫许久。

    好在芸娘耐心,一句也不催。

    “他和我在一起时,只是一个喜欢我的郎君,而非完整的他自己。”

    她放下笔,默默研墨。

    半晌,又补充一句:“或许是觉得,有些事不必同我多说。”

    “殿下啊。”芸娘想一想,“东与评价过。你要听吗?”

    “好吗?”

    “极好。但对你不算好。”

    “……还是听吧。”

    “心志坚正而漠然。”芸娘托腮看着她,“品行是很好,但不是会轻易为人所动的性情。东与一张嘴连鬼都能骗,殿下仍然只是就事论事。他待你也这样?不能吧?”

    “完全不是!很会哄啊。”云弥嘀咕,“特别特别特别会哄人开心。”

    回府归家的。

    “那就怪了。”芸娘耸肩,“东与同他交谈半个时辰,冷汗浸透衣襟。你呢?”

    ……也有汗,但没有衣襟可以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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