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碍
云弥不敢信。
她在他身边,也不能够阻止男子拥有权力后必然的变化。
甚至直到她也被这变化伤透,无能为力才又禁不住幻想,如若今时今日选择自由,会如何。
“檐檐!”云栖生气,“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着,听着。”云弥举起一只手,“你说到,毋意兄的叔父叔母将作为他家长辈,过几日来府上商定婚期。”
“是嘛,无父无母,又不好劳动赵国公。他身子不好,何况于母亲,国公是长辈。”云栖腼腆笑着,“阿兄说,他想要初秋就成婚,在他生日之前。”
程毋意是十月初三的生辰。
“挺好呀。”云弥托着脸,“多年夙愿达成,阿姊高兴吗?”
昨夜李承弈也问过她。
“你对你的家人,就这样全心全意吗?”他摸着她的头发,“她至今不知你受的委屈。”
“不知。”云弥低着头,翻一本游记,“这没有关系。”
他笑一笑,委婉道:“如果反过来,你阿耶率先找上她,她未必愿意。”
“那也无妨。”她翘着小腿,一左一右晃,“我待她好,是因为她一直待我很好,我们是世上最亲最亲的姊妹。可这些好不是为了要她也同等回馈我,一旦这么想,就容易失望。”
她专心盯着某页图解,指着一处给他看,疑惑:“为何沔州的位置,在不同书籍里不一样呢?”
“魏和隋划分区治时,沔州位置不同。”他答了,一边静望着她,只是想,她真是有澄澈的心性。
是君子。
不过君子如今懂得许多。抱着他缠,又咬耳朵又亲手心,还拿气音追问,为何不?
他又不是真傻瓜,当然不能。
小娘子都说了,但因为那件事,你就喜欢我。
被她试探到极致,仍是咬着牙回绝。
他坚持不。虽然抱得紧紧以求缓解,但最终都没有。
云弥右手在画窗外新开的芍药,漫不经心,左手勾勒唇角的弧度。
午后日头正高,在外阳光或许烈烈如刺,辗转落入窗棂,便只剩暖意泛漫。
云栖打量许久,出其不意:“听檐在想谁呢?”
“啊。”她立刻停笔,“没有!没有想谁。”
“我原本是随口一问,”云栖耸肩,“你这样可就坐实了。其实不必藏着掖着,我早看出你有些异样。”
云弥咬唇。
“从前如若母亲和祖母不作要求,你见来客都不施粉黛。可近一个月,好几次问我时兴妆面,让寻春来学新的发髻式样。”云栖一气说了许多,“上回我们陪母亲拜访义阳王妃,你穿的那条襦裙特别好看,是卷草重瓣,这绣样不容易。母亲是不记得我们各有什么襦裙,可我记得,她绝不会只送你而略过我。我就想呀,是哪位郎君讨好送的呢?既然敢送襦裙,想必关系已经很亲近了,否则就很失礼。所以——”
她笑得咯咯,伸手点在纸面:“你还故意穿出来,不就是等我问吗?我偏不问。”
“……阿姊,你放过我。”云弥求饶,“不要揭穿。”
“是谁?”云栖倾身,“我认得吗?”
云弥点头。
确实认得。
十一月底的某次深夜。
还不算真正的凛冬,夜里不至寒凉刺骨到不能动弹,但做女工时,手还是发僵。
云栖就拿指尖,去碰碰一旁手炉外缘:“烫!”
“阿姐小心些。”云弥应了,翻过一页书,“早起用饭,才被粥火烫着手。”
“那是庖厨火候烧过了嘛。”云栖摩挲掌心,“今年冬天可真冷啊。檐檐你倒稀奇,以往入冬总要生一场病,这回降温难捱,反而没事。”
她细细看妹妹一遍,真心赞扬:“脸色好得很,红润润的。”
云弥笔尖一顿。
她是极度畏寒的,每年一到十月底就不大出门,懒得很。
现在是不行,越是深夜,越可能不得不披上鹤氅外出。
但不觉得冷。她畏惧他,也承认他的温暖。
云栖有点无聊,凑近问她:“你在看什么?”
“邯郸淳,《笑林》。”
“这不是笑话书吗?”云栖奇道,“我以为你成天读些老夫子们的之乎者也呢。”
……不是她自己要看的。
是李承弈上回挑她刺,说她总是板着脸,不爱笑。随手抽一本书丢给她,硬邦邦命令:“拿去,打发时间。”
她敢怒不敢言,倒想问他,怎么把笑话集留在寝阁的博古架上。
背地里不能想人,当真不能想。云栖自己溜达一圈,突然就问:“今日穿玄色官服那位,就是太子殿下。你知道吗?”
云弥手一抖,立刻镇静:“我不知道。”
他身上那件官服,就这月里,他才在她跟前,急切扯开丢掉过。
“他真的太高了。”云栖不满,“同他说话好难受。郎君高大些是好,可是高过了,实则让旁人不大舒服。”
这话中肯。
她第一次回他话,脖颈要一扬再扬。
第一次被打横抱起来,因高度怵得转头,怯怯贴着他胸膛。
“还是我的毋意兄最好呢。”云栖笑眯眯,“修长清瘦,恰到好处。”
那时云弥只是心酸。
只能强行安慰自己,至少她没有做错。
这时却不同,她也能够心跳怦然了:“你猜呢?”
“让我猜你的心思?”云栖瞬间撇唇,“不行,我比你笨太多了。错得离谱,你只会笑我。”
“这种事有什么好笑!”云弥摆摆手,“你随便猜。”
“……不是二郎君吧?”云栖迟疑,“他很好,但总觉同你不够般配。”
云弥摇头。
“是淮南王的独子?”云栖率先推翻,“不会。他太文弱,你不喜欢。”
云弥再摇头:“你还是别猜了。”
“我最后猜一回!”云栖连忙叫一句,“让我想想。”
她望着妹妹,试探问:“殿下?”
云弥立刻捂住脸。
“好!”云栖拍掌,“没出三回就猜对,我真是长进了。”
“为何啊?”云弥张开一边手指,“怎么猜到的?”
“直觉。祓禊那日,你不慎在河边摔倒,我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不知从哪里窜出,直接扶住你。”云栖起身,过分浮夸地还原当时动作,捧脸道,“他低头扶你,你抬头去看是被谁扶……啊!那场景,我印象深刻呢。”
然而,云弥当时只是紧张。
紧张地想,摔一跤最多是弄湿衣裙,谁要你扶了?多管闲事。
起身后行礼道谢一气呵成,立刻就跑。
云栖不知道的是,她在午间席面收到字条,要她想办法离开。
她不敢不,可实在一肚子怨气。更不知会被拎进马车,之后就是一通亲,双手紧扣,着急得要命。
她无言以对到想将他推出去,等他缓过来,方小小声,鼓起勇气,带一丁点讽刺:“殿下又喝什么不该喝的了吗?”
“……没有。”他伏在她耳畔,“是我正在想要见到你时,忽然就见到了。”
祓禊是每年三月三。他二月中旬奉命离京,前往商州公干。算起来,是有二十多天不曾见面。
她不太能理解。
他看出她的茫然,不得不再解释:“所以,我感到奇妙。”
她还是不太理解。
这不就和偷偷说谁小话,转头就碰见他一样吗。
只能噢一声,而后提起裙裾:“既亲好了,那我先回府。阿姊或许待会就归家了。”
“不许。”
他吩咐车夫打马,目光炯炯:“跟我回家。”
不用看也知是想做什么。云弥震惊:“尚未日落!晚上之前不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他很不好说话,“我走那天清晨,阿弥是什么样子。”
抱着他双肩,缩在他颈项里,哼唧了一声又一声。
她猛地去捂他的嘴。
他也不拦,只是望着她笑。
“日落之前是不可以,”她很紧张,“但尚未日出又是可以的。这是规矩。”
他不管这些。
带她在日落时分,重现清晨旖旎。
这一刻,脸庞也旖旎。
云栖拍着手大笑:“被我说中了!”
“……说中又如何。”云弥一梗脖颈,“我没有答应的。”
云栖一骨碌爬到她身边:“不答应?为何?”
她很是奇怪:“他看中你,你也欢喜,自然就要努力成婚咯。”
“话是这样说。”云弥小声道,“但你不觉着累吗?往后一年一年,迟早要看着他纳妾,身边越来越拥挤。”
云栖静一静,摇头道:“天下郎君皆是这般。哪怕是九品小官,攒下些余钱,指不定都要纳妾的,何况贵族儿郎。这不是太子殿下一人如此,毋意阿兄也会。你这样说,着实没有道理。”
云弥低低以“嗯”应了:“是我异想天开。”
“他将来是天子啊。”云栖猛地附到她耳边,“你竟希望他只有你一个吗?可我听说,即使陛下同孝穆皇后情比金坚,皇后初次生育后,也是纳了几位妾室的,更不消说后来又宠爱了姑母,姑母可比圣人小一大截呢。”
“我都说是异想天开之辞了。”云弥心情低落下去,“我只是觉着,这般世道极是不公。”
“檐檐,你真是书读太多了!”云栖本能斥了一句,可不知为何又隐隐感到阿妹并不是真的错了,有些无奈地一摇头,“可不是庸人自扰?太子妃是如此,王妃是如此,国公夫人也是如此。就算真嫁入寒门,有朝一日郎君得了功名,不还是如此?难不成真去寻一田舍翁嫁?”
云栖头回听她袒露心声,忧心忡忡:“你怎么就这样想呢?他们只是纳妾,又不会喜欢她们……”
然而被云弥打断:“阿姊,你别这样说。”
“我是恼恨纳妾的男子,不是怨恨妾。不然岂非本末倒置?”她本不愿意拿长辈说事,可还是狠一狠心道,“胡阿姨,她就一点都不喜欢阿耶,是被父兄……你知道的,我不讲了。阿姊,我不是有意冒犯你,我阿娘也是啊。”
云栖脸色一白。
胡阿姨童年时,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娘,衣食无忧,天真烂漫。之后家道中落,改做商贾。适逢郑夫人有孕,魏家要挑妾室。
云栖的外祖和舅父为了尽快拿到过所和公验,也为不因堕为商户受人欺凌,就不顾她意愿,将她送入府。
那一年,胡阿姨刚刚及笄。
“可是……”云栖嗫嚅,“可是……我们身份很高,情势不一样了……嫁的郎君也都会显赫。你就一定要做这个不同的吗?”
“就是因为不一样了,我才非要做不同的。”云弥以食指指尖摁进拇指,“如若拥有更多的女郎都不愿意争取,天底下那么多卑微女郎,她们就更没有办法了。”
“我没有要入仕啊。”她有些哽咽,“我也深知自己无能。只是希望我的夫君,一生一世只护佑我,真的不可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云栖慌乱去拍她的肩背,“就算我体谅,就算望夏体谅,你所有的友人都体谅,殿下也不可能答应这种事。你会错过一段好姻缘的。”
妹妹只是轻声反问:“如若不肯答应,还能算好姻缘吗?”
云栖不知该怎么回了。
“我是喜欢他,我知道自己有些喜欢他。明明是想要见到他,还骗自己是怕他生气。”云弥长长叹一口气,“可是,我又没办法说服自己全心全意沉溺,所以才会这样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