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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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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落在他腿上,双手环一环他脖颈,低头就是一声啪唧。

    他仰头看她。

    她又去碰他的唇,摩挲稍顷得不到回应,心下一转,及时换撒娇语气:“怎么不亲我呀。”

    “郎君累了吗?”

    还是不回应。她就抱住他的颈项,晃了一晃:“不理我吗?”

    他很慢地笑了一下。

    “卷轴呢?”

    云弥观察他的神情,判断此次不可靠卖乖蒙混过关,笑容收起:“没有拿。”

    “没有拿。”他双手向后撑着,淡淡望她,“那你想选第二种?”

    他无数次想过,不如第二种。娶回家来,万事都可再商量。她要生气,那长安城里就有生气的太子妃一位。

    他还是稳赚的。

    但更多次地回忆这些年对她的记忆,回忆她爱说的话,说话时轻轻扬起的骄傲下颌,明亮和明亮到逼近锐利的眼神,又警惕于不能如此。

    她的心甘情愿,弥足珍贵。

    比得到本身更加珍贵。

    “不是。不要选。”云弥从他腿上下来,抱坐在一旁,小声指责,“殿下在逼我。”

    “小娘子讲点道理吧。”他都佩服自己情绪冷静的功力,“你我这样,不成婚是违背礼节。成婚才是应当做的事。”

    “你可得了吧。”她头也不抬,嘟囔咕哝,“你们家的男子,连父亲生前的嫔妃、儿子的新妇都能娶,甚至强娶,心中当真存有诸多礼节吗?”

    (注:李治娶武则天,李隆基娶杨玉环。笔者恶趣味,如冒犯到这两对的cp粉,哐哐鞠躬诚恳道歉,现在就道歉。)

    哪一桩不比他们离经叛道数万倍。她同他才哪到哪,男未婚女未嫁,两个均是从未和旁人有过一丁点情意苗头的傻瓜。

    最大的过错无非是私相授受、肌肤之亲,但这也是他们之间的事,从不曾波及第三人。

    李承弈声音警告:“魏小弥。”

    “我错了。”她果断道歉,双手合在额前,“我再不拿这些打趣。”

    装模作样什么。民间偷偷写了那么多诗,敢说你们皇族就没有看过。

    谁人不知七月七日长生殿?

    闭上眼睛,夜半无人私语时;睁开双眼,云雨难忘日月新。

    反正云弥和云栖都爱看。衡阳虽然偶尔面露尴尬,但也偷偷看。

    有一回云栖挠头问:“贵妃同寿王有一个小女儿。那归家看望女儿时,寿王如何称呼她呢?妻变母,他好难过的吧。”

    衡阳大叫一声:“魏归杨!我要揍你!”

    他不是不许她说,他只是也会觉得尴尬。沉默片刻,干脆道:“不管。我讲礼。”

    “你讲礼,你那时也没有娶我呀。”云弥低头,拿手指在地垫上画圈。

    “我即刻就说娶的。”他指出事实,“是你不同意,还说话气我。”

    “是在那之后再娶。”她仍是画圈,“就不一样了。”

    随意的措辞,漫不经心的口吻,始终低垂的脸庞。却叫他怔一怔,仿佛触及某种心情:“你介怀这个?”

    “不算。”她换一只手,“你愿意娶我,已经很好了。”

    她的心情向他说不,拒绝放行。

    他也低下头:“你不愿意。”

    “嗯。”她画到第二十九个圈,“本来也没有肌肤之亲就一定要娶的道理。大历年间,晁采与文茂以诗通情,也常幽会,人人皆知。难道她就不是久负盛名的才女了吗?”

    魏小弥,这种时候还不忘夸奖自己“久负盛名”,真有你的。

    “或许同道不道理没有干系呢?”他克制住学她画圈的冲动,将声量和音调控制在平和分寸,“我想做一件事,不看对错权衡。”

    “还有,”他收回手,“晁采与文茂之后成婚了。”

    “文茂进士及第,授淮南道福山县尉,衣锦还乡。同晁采才子才女,治理一方,佳偶天成。”

    云弥咬牙。寻了个对各类事迹典故和她一样熟悉的郎君,真是半点好处占不到。

    “那是我例子举得不妥。”她将裙裾扯向另一边,“总之,我若是晁采,并不想在江南焦灼他是否金榜题名,也不想为他写诗。”

    “安得妾身今似雨,也随风去与郎同”。

    她不想学会惦念。她想要完全属于自己的心情,和际遇。

    多么婉约的表述,如果不是这郎君脑筋不通:“你不需要。”

    “我将来左右旁人是否能够金榜题名,”他甚至不见羞愧,“要你焦灼什么。”

    “郎君不认错吗?”她停下来,扭头瞧他,一板一眼,“科举选才,是极为紧要的一件事。各州士子过了帖经、杂文、策问,过礼部试过吏部试,直到殿试时见到圣人,见到殿下,是步步怀揣对朝阙的希冀而来。你应当拿此事哄我开心吗?”

    她加重语气:“可以不尊重天下读书人的吗?”

    他默然半晌,乖乖认错:“不该。不可。”

    她又伸手,这回不画圈了,改写正字:“阿弥不知道。”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知道得很。他倚靠着桌案,凝视她的背影。

    好小,好纤细,好安静的一道。

    从前他真心觉得小,多么小只的一位女娘。之后不断寻找契机,观察逐渐长大的过程,直到亭亭扑面,连眉眼也张开。秀气抬起脸来,或许认出他腰间的蹀躞带象征地位不凡,局促行礼。

    行过礼就转头跑开,一边使劲招手让侍女跟上:“我们去找望夏噢!我怕她落单。”

    他不知望夏是谁,也没有记住那位侍女的模样。对他而言,她身边的一切都是那样模糊。

    谁料又是那样的转折。

    她转过身时,他惊骇到无法言语。

    被她抱住时——被她恐惧到发抖还努力拥抱时,他一边质疑是幸福梦境,一边清晰是灾厄开局。

    被她笨拙亲在下巴时,他忽然间像是意识被抽空,再分辨不清虚实了。

    “我不知道喜欢究竟是什么。”她终于将这两个字说出口,“我阿娘说,喜欢和‘自己’是互相忤逆的。”

    他注意到此时是阿娘,而非更常出现的母亲。但无暇追问,只是倾身灼灼看她:“你愿意说了吗?”

    云弥“啪”地拿手掌盖住脸:“怎么这也要问呀。笨。”

    又挪开手指,偷偷瞧他。还是不好意思,笑着侧过身:“那我不说了。”

    他就学她侧身,不过侧向另一边:“我不瞧你了。你说。”

    “我原本很聪明的,”她将脸抵在膝上,“都怪你打岔。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想反驳,随即意识到反驳又是打岔,硬生生忍住。

    至少她脊背的温度,落在他的肩背。

    “郎君觉得我漂亮吗?”

    他直觉又是陷阱,但还是答:“漂亮。”

    补充:“我心中最可爱的。”

    他只说最,不同任何人比。

    她差点要嘤嘤嘤,自己预先被砢碜到,警觉咽回:“好吧。”

    “多谢你!”

    他很努力地忍住笑意:“客气了。”

    “不及我阿娘十之一二。”云弥轻声,“如若我阿耶是位英挺郎君,我一定更好看的。我阿娘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郎。”

    “……怎么办。”他闷闷回复,“我觉得我阿娘是。”

    “……好吧。”她揉一揉脸颊,“我的阿娘和你的阿娘并列第一好看。”

    双方暂就这一点达成共识。

    “可是,你的阿娘是皇后殿下,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云弥轻轻叹一口气,“我的阿娘只是一个妾室,她没有那样的地位。”

    尊贵也不能带来幸福。他心里的确这样想,但更懂向□□恤,明白不该在此时争执这一点。

    云弥转回身,将脸靠在他背上;眼前是宽阔的双肩,而她闭上双眼。

    从前寻春说过一句话,形容女郎有太多美好诗赋,但辛夫人就只是美丽。她还打赌,这不是她只识得一些常用字没有才学的缘故,哪怕是太学的博士来,也只会说辛娘子美丽,无与伦比的美丽。

    极致的权力,总是被认为理应坐拥极致的美貌。倘若这份美貌是属于一位公主、郡主或高门贵女,那就会被传颂一世,天生一对。

    但若女子出身微末,地位卑贱,美貌通常就只是悲剧的开端。

    魏遐起初对家中的说辞是,辛雾是平俗百姓家的女儿,父兄遭了难,拦下他的马车鸣冤,这才一见倾心。

    兼之她很快诊出有孕,又只是纳妾。家中本就已有妾室,老夫人点了头。

    但却是假的。

    不是什么“虽贫却良”。辛雾本是河东人士,幼年失怙,母亲带着幼弟逃去了更加富庶的河北。她则因出挑的长相被河东节度使的家臣选中,悉心栽培十年。

    适逢魏遐北上公干,一曲龟兹胡旋舞,舞进当时正值盛年的魏遐心里。

    这事要说多严重,也没有。如淮南王,唯二子嗣均是府中一名乐伎所出。子即是子,辛雾已经有孕,一般不必太介怀出身。

    但郑夫人态度激烈。她以和离要挟,坚决不许辛雾过府。

    那时,郑夫人的父亲将升任户部尚书,还有位胞兄得皇帝赏识,平定王武胜叛乱,后又征讨吐蕃,破格擢升右羽林大将军。

    这样一位妻子,是真正令人敬畏的妻子。

    云弥及笄那日,被郑夫人搂着说了一宿的话。

    “我那时,是真的以为他爱你阿娘。”她摸着云弥的耳垂,低声道,“他曾经真的痴迷她。他同我说,只要能迎你阿娘过门,他愿意同我和离,甘愿放弃我父兄的提拔和支持,往后两家桥归桥、路归路。”

    云弥丝毫不觉得感动,只是战栗。

    假如他当真做到了,这个故事反倒体面一些,甚至生出聚散味道。讽刺的是,相爱不能的说书故事从来不会成真。

    十八年前,魏瑕也已年过而立,初初袭爵,官至卫尉卿。需要老夫人和郑夫人时,他是儿子和夫君,不需要时,不会真受妻母威胁。

    而郑夫人的父兄,更不理解她为何要介意一个妾。父亲提醒她回忆生产艰难,表示妾正是作这个用;兄长见过辛雾一面,宽慰妹妹,美貌无非就是这么些用处,让男子过够瘾就好了。

    “那时我才醒悟,”郑夫人抱着云弥的脑袋,“他们不把我当人,更不把你阿娘当人。是以我忽然开始想,我是不是弄错了一些事。”

    云弥还戴着笄礼时的冠笄,仰面问:“是什么事?”

    “不是你阿娘,不是旁人的美貌,更不是夫妻恩爱落空;不是这些毁掉我以为的安定生活。”郑夫人慢慢道,“是男子构筑的天地,原本就脆弱虚假。”

    魏遐一度很宠辛雾,他曾经真心宠爱她。

    是以八岁以前,云弥拥有一位慈父。

    教养阿嬷曾对小云弥说,她出生的那日,郎主雀跃胜过大郎君诞生。

    而郑夫人平静站在一旁。她照看辛雾的整个孕期,祈祷孩儿平安降临。

    云弥抱住郑夫人:“母亲是那时对阿耶死心吗?”

    “是,也不是。”郑夫人答,“是,因我更加察觉,连得到过的爱意都是假的;不是,因为我早就已经想明白,你阿娘会更难堪。”

    她说得对。

    老夫人为着宽慰郑夫人,即使对小云弥一视同仁,即使发觉郑夫人和辛雾逐渐像朋友,但还是别扭着,不理会辛雾。

    辛雾性情更是淡漠。在这府里地位虽尴尬,她待魏遐也不笼络,连笑一笑都不肯。

    时间慢慢过去,魏遐天经地义开始厌倦。

    只有这样,才是世间情事该有的轨道。

    这就是他作为父亲,教给云弥的第一个道理。

    到第九年时,更是不知辛雾为何彻底开罪魏瑕。某一个冬日深夜,他暴怒踹开门进来,几乎要掐死她。

    吓得小云弥在旁嚎啕大哭,跪下来不停磕头,喊他阿耶,求他别生气。

    如今云弥也毫不怀疑,那时魏瑕是真想杀了阿娘,甚至自己。

    然而护住母女的,却是最初不待见辛雾的老夫人和郑夫人。

    老夫人将云弥抱走,亲自养在身侧。郑夫人则冷着脸,讥讽魏瑕作为男子,待妻妾出尔反尔,弃如敝履;作为所谓的君子,庙堂之上一派正直,背地行事却视庶民性命为草芥。

    最终是郑夫人出面,将辛雾送到城郊别馆。到这时,辛雾的心志已不大清醒,时而说些怪话,时而抱着云弥痛哭。

    她的确本就是个苦命人,但命运真正枯萎,却是折在男子自以为深情款款的宠爱之上。

    去岁中秋后的某一夜,云弥咬着被角默默流泪,寻春过来哄她睡着。

    二人曾经一道揣测,于魏遐而言,将云弥送到李承弈身边,绝不只是替皇后打扫烂摊子。

    他未必当真在意这么一个愚蠢的主意。

    他只是想看见另一个自己。

    他比谁都更加明白,纵使是再位高权重的男子,都可以在年轻时随意鬼迷心窍一处温柔乡。演一出情深戏码,好为日后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的美满生活,增添一个酒后怅惘的契机。

    还能故作痛心,向同僚感慨己身责任深重,只能情深不寿,两相为难。

    接着得到更多男子的认同,各自回忆一番年轻时遇到过的某位悲哀娘子。对酒高歌后,去寻家中正当妙龄的那位,再得一份慰藉。

    寻春坚持认为,这才是郎主的目的。如小娘子所说,殿下是懂孝道的聪明人,他不屑去为难一个没有实权的继母。

    皇后或许钻牛角尖,郎主不会不明白。他就是故意的,想看到辛娘子唯一的女儿像她一样,又被另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厌弃。

    这是魏遐想看到的,无妨;但这也正是小娘子心中对情字的理解和想象。

    她对议亲无甚兴趣,因为见过郑夫人孤寂;她对殿下也不敢全心嘱托,因为目睹阿娘困厄。

    还有一点。

    云弥对寻春道:“原本我是不信,会有父亲痛恨自己的亲生孩子。如今我信了。”

    语气平静。

    “……他等着我被你厌弃。”至今口吻也这样平静,云弥睁开眼,“他希望我像阿娘一样,如期实现他认为的轻贱结局。但他不知道,即使他位居右仆射,在我心中也比不过阿娘半分崇高。”

    “他不知道你会愿意娶我。”

    云弥抬手,再次轻搂住李承弈颈项:“他很了解你,知道你性情刚直,从不愿意吃亏。他笃定你不愿娶我,甚至会叫我难堪。如若那时你让众人都知道我做下什么事,我的人生就毁了。你没有这样待我,他应该很失望。”

    这是她妥协的根本目的。

    她需要一份更强大的庇护。她知道郑夫人如今无能为力了。

    郑家外祖致仕,兄长退居闲散武职。

    比起未知的逼迫和恐惧,至少眼前这位郎君年轻而英俊。

    “母亲将我教得很好,京中各位小娘子都喜欢我。而祖母一直愧疚,也许从前多体贴照顾我阿娘些,她就不会终日郁郁,几度尝试自尽。”云弥涩声道,“父亲厌恶我、无视我、打压我,但当我长大后,他骤然发现,我已经成长得这么出色,被很多人爱惜保护着。他不愿意看到我过得好。”

    “天底下怎么会有不愿意看见儿女安乐的父亲呢。”她很轻声地问,只是问给自己,“但就是有,或许还有这样的母亲。但我的母亲、娘亲、祖母、阿姊、阿姨,她们都很好,所以我很好。”

    李承弈终于回身,静静看着她。

    “我父亲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一件事。”云弥低头包住他的手,“我娘亲随意教过我的世界,比他毕生能想象的还要广阔。”

    “这是一个每天都在饿死人的世间。过往几十年,整座长安城都曾经陷落。”她望着他的眼睛,“而我的阿耶以为,被一个男子厌弃就是女子天大的不幸。这太可笑了。”

    “也因此,哪怕我不清楚朝堂诸事,不清楚他有何主张,功过几何。”云弥稍作停顿,而后陈词,“但我确定,他不会是贤臣,更不可能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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