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求
月圭窜到轻缨身旁坐下,揉揉腰间讨好道:“对不住,望夏。衡阳同我说芸娘邀请了你,我只好狐假虎威啦。”
轻缨哪里会计较,笑一笑就去牵月圭的小辫:“无事的。公主怎么不来?”
“她说不请她就不来。”月圭撇嘴,“还嫌我没出息,她多大出息。她出息芸娘怎么不请她。”
“你同那位公主也没什么分别。”芸娘睨她一眼,“你二人来,糕点就不够吃了。”
“芸娘这话不公道的。”月圭委屈,“我素日里动不动过来排队,还同京中的小娘子都推荐一遍你家的糕点,望夏都没有这么做呢。”
“哎。”云弥托着下巴,“荆溪,你托望夏名义过来,还当面说人家坏话。”
“那不是不是!”月圭使劲抱轻缨胳膊,“望夏不跟我一般见识,我最喜欢你了。”
轻缨垂着脸笑:“好呀。”
又是那样柔和纤细的笑意。她总是这样笑着。
早些年时,她父亲被接连贬谪,京中士族人人以为虞家要没落。没过几年圣人却又反悔,将虞家郎主擢升御史中丞,亦重新起用轻缨两位叔伯。
那几年间,轻缨处境不大好。她原本就内向,性情寂静之人更不懂得如何应对人情反复。即便父兄重新得到重用,小女娘却已经变得更加收敛。
云弥别开眼,庆幸方才被中断。
她应该坦白,但不是这样的时间场合。
芸娘率先让这桌上了茶点,坐下来后看向云弥:“早前听望夏说,她有一位小知己,原来是这位娘子。”
“我就说芸娘有印象的。”轻缨道,“檐檐也来过好多回。”
“有印象。”芸娘指了指自己脸颊,“头两年,她是小苹果脸,又圆又红润。”
月圭拍桌大笑:“芸娘说得很对!她那时就叫檐苹果。”
“什么呀。”云弥涨红脸,“都是你们取来笑话我。”
“好像还有个阿姊。”芸娘一回忆,“那真是一颗大苹果。”
这下连轻缨都没忍住,笑出一声:“是归杨阿姊。”
“京中的小娘子都喜欢芸娘的糕饼呢。”月圭目光一眨不眨,看住芸娘的眼睛,“芸娘要一直将春瑰坊开下去。”
芸娘原已起身要去前院招待来客,听得这一句,回首,留下一道笑容。
她的笑容也是不同的。
云弥转脸:“你也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月圭拿起一枚粉饵,“我还知道,衡阳不来,是因为她心里不喜欢栗特人。平日里虽然也会遣人来买吃食,叫她特地为芸娘过生辰,她不愿意。”
“公主是皇族中人。”轻缨起身倒茶,“可以理解的。”
“哎,我也不懂。”月圭又抓一枚,“我阿兄是说不必,世事自行因果。他同我说,高祖进入长安后,凉州的栗特首领安……安……”
云弥提醒:“安兴贵、安修仁。”
“对。就他俩,把那个李什么的一捉,将凉州献给新朝。”月圭已经口齿不清,“安兴贵的儿子,又叫安什么来着?”
轻缨又给她倒一杯水:“安元寿。”
“安元寿。”月圭咕咚喝水,“这位后来还在太宗麾下做事,就……那个事,他负责守嘉蝤门呢。”
玄武之变。荆溪看着没心眼,实则也是世家用心教养出来的女郎,同她那位郎子如出一辙的大智若愚。
甚至会主动岔开话题:“檐檐,我阿兄昨日问起你了。”
轻缨睁大眼睛。
云弥刚要制止,月圭皱眉:“你相中哪家平民郎君啊?”
制止失败。
“你阿耶的门客吗?”月圭不满,“怎么这样不知礼数,敢同府上的女郎来往。我阿耶门下的年轻后生,敢往后院走一步,都要被我大兄打回去。”
这是一步登天的捷径。男子一个比一个精明,知道高攀只需抛弃一时自尊,回报却源源不断。
轻缨弱弱举手:“什么平民郎君?”
“她同我二兄说的。”月圭不给云弥陈情机会,“我二兄与她多般配,她倒好,说她喜欢一个平民郎君。”
云弥放弃反驳。反而轻缨第一时间蹙眉:“你家兄长怎么能将这件事到处去说?”
“没有没有!”月圭猛摆手,“他没有!只是他喝醉了,同我大兄说漏嘴,我大兄知道我和檐檐关系好,这才要我再当面问一问。我们都知道这不可靠,怎么好这样下嫁的呀。”
轻缨听罢,转向云弥:“真是如此吗?”
她不太信。
女郎十三四岁就多少懂事的,会互相提及理想郎君。那时她们同在乐游原踏青,肩并肩坐在一处,幻想未来夫妻情谊。
“只要不觉得我奇怪就好了。”轻缨不好意思道,“只要愿意同我一起读书就好了。”
“就这样?”檐檐摇头,“不可以。要他永远觉得你世间最最最好,比任何人都好。”
轻缨纠正:“不。不同其他人比。”
“望夏说得对。”檐檐向后一靠,“我要他永远觉得我世间最最最可爱,唯一可爱。”
“还有呢?”
“我要他正直、聪明、好看。”
云栖认真掰汉宫棋吃:“毋意阿兄就是。”
“阿姊,”云弥扭头,“倘若哪一天,程毋意的名字可以只出现十次,我都会感激你的。”
“不要你感激我。”云栖拍了拍手,“我要所有人都知道,毋意阿兄好,他是我的。”
“或许就是要像归杨阿姊这样吧。”轻缨小声插话,“就是要这样,才算爱意吧。”
云弥没有马上回答,片刻又道:“我想要不可为而为之。”
“爱意忌讳权衡周旋。”她翘着腿,“我想要一个人,全心全意只看得到我,全心全意爱护我,无论发生何事,纵使进入绝境,也绝不割舍我。”
“我不要他成熟稳重,大我五岁以上的老郎君远离我,味臭;我不要他年少轻狂,哗众取宠的丑郎君别靠近,丢人。”她甚至想吹一声口哨,没有成功,“我要一个年轻的、英姿勃发的、志向高远的少年郎君,理解我,喜欢我,和我亲爱。”
“你是找不到了。”云栖一拍她膝盖,摆出阿姊气势,“腿放下去。母亲要是在场,早就罚你了。”
“程毋意要是在场,你早掐着嗓子同我说话了!”
轻缨忽然发现,自己记得无比清晰。
檐檐的爱意,一定是最难最难得到的东西。
“……是弗远阿兄自己胡乱想的。”云弥瞄一眼月圭,“我总不能说,我对他无意。”
“我倒不意外。”月圭托腮,“他同你适合做朋友,但我也以为,阿兄拿不住你。”
“我同衡阳说我们都来,她还不怎么高兴。回家后我就问我二兄,如何看待这件事呢。”月圭挺直腰杆,“二兄就说了,他交朋友从来只为‘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从不受旁人影响而动摇。他还说,兴衰正是历史,变迁才是世事,而朋友们是活生生的人。”
轻缨比了两个大拇指。
“他还说了一句。”月圭得意,“一座真正伟大的城池,可以有所提防,但不应永久拒绝不同色泽的发肤,即使曾经被他们伤害。长安之外,永远还有天牝。”
(注:天牝,指海洋。)
云弥再比两个大拇指。
轻缨抬起脸,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上芸娘微笑的眼睛。
不同颜色的眼睛。
她笑起来。
芸娘也笑起来。
“二郎君品行真的很好。”云弥原谅齐璋醉酒说漏嘴的事,“心胸也极宽广。”
“你别说了。”月圭翻白眼,“你老夸他,却又不动心。这不是更叫他难过?”
日落时分,永乐坊的这间糕饼作坊方人潮散去。
芸娘人人送一份春瑰糕,屈膝拥抱云弥:“听檐随时再来。”
月圭张手踮脚,她也抱住:“多谢齐小娘子。”
轻缨从旁,笑出小小一颗虎牙。
云弥偷偷拽了一下轻缨衣裙。
轻缨会意,在月圭爬上车挥手告别后,慢转过脸:“檐檐一直有话想同我说。”
“是。”云弥点头,“我们走一会。”
离宵禁还有约半个时辰,街铺陆陆续续都在扯下布面,不时有小厮跑进跑出,又听到老板娘子的高声使唤。
“长安真好。”
轻缨挽住云弥胳膊:“今日才这样觉得?”
“一直觉得。”云弥垂眸,“即便想着它曾经也被洗劫一空,还是相信它会一直在这里。”
“望夏。”
“嗯?”
“殿下不适合你。”
两人一时无言。
轻缨是惊愕,而云弥释然:“他已经不会是你的那个人了。”
“……什么?”轻缨不解看着她,“他……”
“我同他正在相处。”
轻缨茫然。
“虽然……未必合得来。”云弥背过手,“但你值得只看见你的。”
轻缨许久没有说话,久到云弥心中忐忑,却听她轻声道:“你说正在相处,可我们都不知情。你要小心些。”
“才学好,骑射好,性情好,都不能代表品行好。”她望着云弥,“不肯大大方方同朋友说,也不带给朋友看,欺负了你怎么办?”
云弥呆愣。
轻缨还是这样笑,连在夜色里,也比夜色更加温柔:“不可以欺负你。”
她的朋友忽然动了,她的朋友倏地抬手,紧紧拥抱她:“望夏……望夏……”
轻缨咬一咬嘴唇。
“虞望夏。”她听见她的朋友掷地有声,“我不许你觉得,旁人总是更喜欢我。”
“纪王是我母亲最满意的郎君,是她最想要我结交的郎君。而他喜欢你,我们都知道他喜欢你。我真心认为他是长安城中眼光最好的人。”
“月圭不止一次同我说,她很想跟你更加亲近,只是怕你嫌她不聪明。不过,她也很聪明,擅长扮猪吃老虎。”
“芸娘子最最最最喜欢你。今日我听见她对她的友人说,我的女儿望夏小娘子也来了。其实她也不过二十又九,是做不了你阿娘的。”
“十二岁时,你给我写信。”云弥退后半步,看着她的朋友的眼睛,“你说,如果我们是男子,是否能够更快到达;你说,如果我们是男子,是否能够不再被紧盯仪表举止,能够大声唱出,‘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我们不是。”她低下头,握住轻缨的手,“但我们是人中翘楚。”
“只要有你在,我就更喜欢长安。”
“只要有你在,我就想看见天牝。”
她说了太多,反倒率先羞怯。捂一捂脸:“好嘛……或许你都没有太在意,我却像你要左迁龙标,着急寄愁心与明月了。”
轻缨笑着、笑着,此时不再那样青涩,明亮胜于天中弯月:“随君直到天牝西?”
云弥想起许久许久之前,某一个夏夜,或者冬夜,回望夏信件时的落款:“青山一道同云雨?”
“明月何曾是两乡。”
(注:两地的青山同承云朵荫蔽、雨露润泽,又沐浴在同一轮明月下,又何曾身处两地呢。)
换轻缨牵起她的手:“我不生气。听檐,天下人喜欢你,我都觉得应该。”
“谁不曾选择我,也不会让我觉得自己不好。”她的笑容退回到羞涩位置,“诚然我……是有些内向,不懂交际。但我知道自己很好,很良善,会读书,待人也好。”
两位小娘子手牵手,向前又走出一段。
“我们都是很好很好的小娘子呢。”
“嗯……还是谦逊一些。”
云弥蹦蹦跳跳回到疏影院。听行霜说郑夫人来找过,又蹦蹦跳跳去到正房:“母亲!”
“今日玩高兴了?”郑夫人抬头,“过来,我同你说一件事。”
云弥在桌案对面坐下:“母亲请讲。”
“我今日去赴鲁王妃的宜春宴,听她提起,韦诜先生近日返京了。”郑夫人眼尖,语气嫌弃,“魏听檐,袖衽都是脏的。”
“韦诜先生?”云弥睁大眼,“那个神医韦诜?不是说孝穆皇后仙逝后,他就离开长安,还放话再也不回了?”
“……少说这些民间戏谑。”郑夫人努力绷着脸,“也不怕惹麻烦。”
“我在外头不说。”云弥眼睛发亮,“母亲的意思是……”
这些年,郑夫人一直没有放弃为辛雾寻找名医。哪怕明知再浅淡的心疾,有时也是药石罔医。
“恐怕要你去寻公主说。”郑夫人摇一摇头,“近两年圣人常梦魇心悸,这回听说是御前给使们主动去寻的韦先生。人一到就被接进宫去,住也在皇城。我问了鲁王妃,说是轻易递不进话,大内忌讳旁人打探圣人症状。”
圣人身体抱恙,自然不会愿意外臣轻易探听的。
母女二人本来也绝口不提寻求魏遐帮助。
“我猜公主也无权传唤韦先生。”郑夫人叹气,“不过,可以叫她为你去求一求。我听人偶尔提及,圣人待她还是很疼爱的。”
却见云弥在出神:“檐檐?”
“噢。”云弥低下脸,“我明日就同衡阳说。”
“若是实在为难,也就算了。”郑夫人拍拍她手背,“家事不好在圣人眼前闹,怕惹出祸端,对你不好。让公主知道分寸些。”
各路名医看过不少了,但都无用。郑夫人几乎不抱希望。
云弥应了:“我明白。”
回到小院时,就不再蹦跳了。寻春原本做好一只风筝,见小娘子又开始操心,暂时收下。
又是对着一卷轴发愣。
他说过,给她十日,两候。
明日正是第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