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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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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至多在心里骂骂他,他是真要骂出口的,比如不知挂靠。

    什么叫不知挂靠呢?这能是指责一个人的说法吗?他到底读不读书。

    老说些没头没尾的怪话,她哪里猜得到。

    “小娘子!”耳边传来寻春一声呼,“别再放碳了,待会烫伤手。”

    云弥骤然回神,反应过来自己在为谁沉思,咬一咬唇。

    今日她自然骑不了马,不舒服。

    衡阳指控了足足一刻钟,说小凝骢给她是暴殄天物。又勒令她负责准备今日炙烤要用的铜炉,这才痛心疾首地翻身上马。

    公主还追问了几句,怎么就不能骑马?问得云弥差点冒汗。如今对着衡阳,她就像走在山峡边沿,必须时刻小心。

    她太害怕被发现了。和挚友的兄长不清不楚,西市流传的话本里都爱写的秘辛。

    不过平心而论,李承弈私下里待她虽然张牙舞爪的,但不会让她冒一丁点风险。

    寅正刚过。她睡得沉,趴在金丝软枕上,脸都睡滚圆一边。他叫不醒,就揪她耳朵,不好使,又捏鼻尖:“懒虫。”

    她去踹他。

    他打开格窗,嗅到窗外格外清新的空气。又折返回来,拿手指把她的圆脸戳进去一点:“喂。全长安最懒的小娘子。”

    她终于试图睁开眼睛。

    “再不起,你阿姊要发现了。”

    她一个激灵就弹坐起来,清醒了。

    他还在生气,脸色不好看,冷着表情,一件件帮她穿襦衫和间裙。中途交领别在中衣里,她想说话,被他眼神警告,于是闭嘴。

    取一件自己的鹤氅,以更深露重为由,硬是把人裹紧。

    她不敢拒绝,但很担心要摔跤。他的衣服,还是氅披,她足后跟都踩着了。

    临出门前,又不知从哪搜罗来一副玄色帷帽,彻底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我……我看不清路。”天色本来就黑,她鼓起勇气,往他肩头靠。

    他不肯牵她,她故意滑一下,他就立刻牵住。

    他不愿意主动说话,也不搭理她企图混过去的讨好,但还是坚持用这种别别扭扭的姿态,步行送她回到所住宫室。

    她只是众多随行的女娘之一,没什么分量。衡阳叮嘱时也只说挑一间干净的,位置还是偏。

    他很别扭,总是这样别扭。她装傻充愣,但心中其实明白他在气哪一句。

    他气她说根本没有喜欢的郎君。可是,她也不能骗他。

    她最初怕他怕到缩躲在东宫廊柱后,观察他是否回府。听见骑倌问好的声音,就吓得一发抖。

    他路过时发现她,纳闷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她赶紧上去请安,又拿不明白是叉手、跪拜,还是道万福。

    本朝跪拜是大礼之大礼,寻常世家女郎谒见储君,根本用不着。她只在第一次见他时跪过,也被一把拉起来,喝令不准跪。

    云弥就道万福。那时李承弈将佩剑丢给随从,抱胸看她:“近些年行万福礼,双手束右。”

    她这才意识到居然做错。万福是女娘从小到大所施礼节,不可思议的低级错误。又笨拙要换边,听到他爽朗笑出声,过来一把横抱她:“不必了。”

    他太高了,被他抱起来,望向地面有些怕。但对他就不那么怕。

    相识六月,她承认畏惧消失殆尽,记不得怕他是什么感觉了。

    但不怕仅仅只是她可以做真实的她,喜欢是她会不可避免因他而有些不像她,这不一样。

    她分得清。

    他生气归生气,转身要走时,还是揉了她的脑袋。揉完想起自己在生气,撇嘴别过脸。

    一个人离开时,身影总会格外清晰。云弥目送,心中寂静。

    这一路状似闲适,也是他安排十率府的亲卫打点过,不会有人能看见。

    脾气不怎么样,但一直都记得保护她。她初时就感动过,连带同他告别的眼神,都沾染一些不该存在的柔和。

    此人那时冥顽不灵,冷淡解释:“你我各取所需,我不曾轻视。”

    又是不清不楚的措辞。他就没有一次愿意好好跟她说话,说明白。

    她不敢明着问,只能自己琢磨。最终得出结论:他是在委婉表达,虽然心里不大看得上她,但她也不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诚然这个逻辑还是让人不太舒服,但终归比一个人去一个人来,要体面很多。

    他昨夜说她不知挂靠,分明就是在含沙射影,明明已经对她足够好,怎么就是不肯驯服。

    现在是熟悉了,知道他情绪稳定,待女娘也不大苛责,她才动辄回嘴顶撞。他当真动怒时,她还是不敢的,最多就不吭声。

    然后陷入冷战,就像昨夜一样。

    平日他哄她讨他欢心,她也偶尔忍着羞涩照做。

    还不满意,还要肖想不必要的东西。他就是无理取闹,整天找她无理取闹。

    他要的太多了,而不愿给不是她的错。

    云弥认真盯着碳火,不再去想。

    春蒐至第三日,已不如昨天那般热闹。各家皇亲贵戚公府侯门的儿郎们三三两两盘坐吃酒,女孩们则围拢在一处闲话。

    能跟来皇家春蒐的小郎君小女娘,家中爵位都不会太低,少说也得是个郡公。彼此之间都颇为相熟,又动辄沾亲带故,聊的话题自然就私密一些。

    比如现下,房陵郡王家的齐三娘月圭,就红着脸苦恼亲事:“你们是不知道,楚王人虽生得孔武,却委实是个呆子。那日他邀我去西市,我欢天喜地打扮了去,他却一本正经道,‘小娘子这般簪金戴银,虽然好看,却极易被西市那些个白日闯、跑灯花盯上’。”

    楚王正是当今圣上第七子李承宽,李承弈同父异母的阿弟。

    她卖了个关子,养在深闺中的贵族女郎不懂这些民间戏谑,便有心急的催问道:“这白日闯、跑灯花是何许人物?”

    齐月圭便耸了耸肩:“贼。我当这些名字好听,以为他被我惊艳呢,却原来只是怕我被偷走财物。”

    一阵低低的笑声便响起了。

    这真像楚王会做的事。去岁皇帝万寿,他喝多酒忽然大喝一声,跟着武乐耍起佩刀,不慎左脚踩右脚,仰面倒栽。

    平阳郡主笑了半晌,歪歪脑袋道:“我们李家的儿郎们,多半不通人情。瞧太子堂兄,瑶环瑜珥的人物,如今亲事也没个着落。”

    话题骤然被引到李承弈身上。

    云弥原本跟着浅浅地笑,听得这一句,挑拣桑葚的手指停下,撇嘴。

    什么瑶环瑜珥。时下贵族郎君也多讲求柔和风度,翩然君子。

    他有什么?

    脾气并不多好,礼节基本没有。她比他小这么多呢,他还教训她。

    硬要说长处,生得着实不错,高大又英武。

    衡阳从她掌心里把桑葚偷过去,扬声道:“我阿兄才不是因为不通人情。他只是挑剔,非要寻个同他两情相悦、相知相惜的好女娘。”

    云弥垂眸。

    忽然就想起昨夜,他恶声恶气说了那句“你这不知挂靠的小女娘”后,又不知哪来的气性,将她翻转过去,咬字道:“再有,虚与委蛇之辈,我最不喜欢。心不在一处的人,最是可恨。”

    他或许觉着自己很是聪明,连阴阳怪气都拐两道弯。

    然而并没有,她能感受到他想要靠近的心情。

    气性不小,心性飞扬。动辄恼她,时不时还找她吵架。但是又不许她真的自轻,也从来不曾伤害她。

    真是一个古怪的郎君。

    云弥再次出神。眼前掠过一面衣香鬓影,然后是温柔的声音:“檐檐?可要试试这杯扶芳饮。”

    她抬起头,正是方才说话的齐月圭。

    随国公府和房陵郡王府虽无姻亲,但祖上都是前朝时的柱国将军出身,世世代代都算亲厚。前几年国公府办女学时,月圭每日都来听讲,同云弥是前后座。

    是以云弥也没有多想,抬手接过了那盏泛着碧绿色的春饮:“香甜。多谢荆溪。”

    民间女娘不会特意取字,序齿相称即可。但世家为女孩起字的不在少数,叫字就更得体些。

    齐月圭瞥瞥左右,见她身侧的衡阳坐不住,已经吆喝人去打马球,便一倾身:“较之昨日的乌梅饮,如何?”

    云弥果然不解望着她。

    她以为是李承弈送的。这人不怎么样,但送礼物不经意又用心,她习惯了。

    齐月圭抿嘴笑一笑:“并非衡阳公主。”

    又促狭眨眼睛,声音更低:“是有人生怕唐突你,才叫女使假借公主名义,想讨檐檐一个开心。”

    云弥哪还有不清楚的,放下那盏扶芳饮,双手蜷起:“你打趣我。”

    齐月圭扯一扯她袖口:“你随我来。”

    她引着云弥绕到营帐后,又向东走约半里地,才将她带到溪畔一处山坡上站定。

    怕她紧张,轻握住她手:“檐檐,是我二兄。”

    “因你也及笄了,我先前就特意同你二姊打听,可她说你从未同人议亲。那我二兄倾心,也算顺当。先问问你的意思,想来不会错。”齐月圭恳切望着她,“我知此举冒犯,可他自己也说,寻过许多由头去找魏公,想谈及你,都被魏公不轻不重躲了。我就猜,姻亲一事,你是要自己看的。这也不奇怪嘛,长安城里自己拿主意的贵女可多了。”

    门第高的女娘给自己拿主意是很多,可她还真不是。

    是因为有那人在,父亲不想横生枝节。

    云弥叹气,又觉也无妨。堂堂正正回绝,总好过不明就里叫人牵挂:“齐家阿兄现在何处?”

    齐月圭眼睛一亮,向不远处努了努嘴:“他是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能和你说上话呢。”

    齐璋收到阿妹招呼,显然也是惊喜过望。先是大步往这边跑,跑两步又觉得失礼,蓦地停下脚步,抬臂摆正幞头,还觉不够,低下头打量自己一番,去拍袖衽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直逗得月圭笑弯了腰:“我二兄向来是端正郎君,今日怎这般出丑!”

    云弥对这二郎君毫无印象,更不可能给他希望,亲见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松了眉眼。

    原来小郎君和小娘子的“一开始”,是应该这般惊慌单纯的。

    月圭又附到她耳边,窃窃道:“我二兄名璋,表字弗远,你跟着旁人唤二郎君或弗远阿兄就是。我去站岗,你同他好好说。”

    齐璋好不容易走到云弥跟前,心跳已如擂鼓,又见月圭背过身来做鬼脸,更是窘迫:“三娘子。”

    “二郎君。”云弥温温一笑,“荆溪说,你有话要跟我讲?”

    “正是、正是。”齐璋头一回离这副清丽眉眼这样近,不由得攥紧了手,“想我阿妹也说过大致——我是,我是想问问三娘子,可有同人议亲?或是有相看中的郎君……”

    礼节在哪朝哪代都是重中之重,但如今男女风气绝不至于禁锢枷锁。少男少女径自瞧对眼,而后分头央求家中长辈,喜结连理是大好事,即使不成,于名节也无碍。

    他鼓起勇气问是应该的。

    云弥摇头。

    他便释然长出一口气,展颜道:“其实阿妹也说你没有,我怕她信誓旦旦,只是想撺掇我行事。如今亲耳听三娘子说没有,便放心许多。”

    云弥这回没有笑,稍稍偏过了脸:“二郎君找过我阿耶?”

    齐璋正想说起此事,似乎有些苦恼:“是。三娘子有所不知,我在秘书省行走,同令尊也有些交情。原是想先打听一番娘子情状,可令尊不大愿意同我谈,寻了些理由过府拜访,也未能得见娘子。这才冒昧求我阿妹,从中牵线搭桥。实是对你不住,我向你道歉。”

    说罢,他认真弯腰行揖礼。

    云弥收一收袖,以屈膝回礼:“二郎君不必如此小心。你且说吧。”

    她很客气,但又很漠然。

    齐璋心里就是一沉。

    月圭肯定已经传过话,她必然知道他是心悦于她。这还能说什么?无非是陈情,甚至求娶。

    她的反应却这么平淡。更像是想他快些把话说完,她好拒绝。

    可好不容易才面对面见到人,他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打起精神,又是一揖:“承蒙三娘子宽恕,那我斗胆直抒胸臆。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娘子海涵。”

    偷偷掀起眼皮觑她一眼——好吧,还是没什么反应。

    算了,她不害羞,他羞一羞也没什么。齐璋脸颊泛红,到底没敢看她:“不知小娘子可记得。去岁中秋,圣人于大内池苑举办诗会,三娘子对的是,是‘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云弥费劲想一想,点头:“是。”

    “那上联是,‘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齐璋是男子,竟也青涩到羞红耳朵,“是我写的。小娘子所对,恰好是我的诗。”

    中秋诗会不问来处,也不必寻上家,人人皆可随意作答,尽兴离开。她答完,就被阿姊拉着去吃樱桃煎,丝毫未放在心上。

    云弥不知会有这样的巧合,无措退一小步:“是这样。”

    “正是。当夜坠兔收光,三娘子一身豆绿襦裙,在月下风姿绰约,文采斐然,叫人目之难忘。”他很小声道,“弗远……弗远心悦小娘子。”

    然而,去岁中秋是她此生第一夜。和她并不熟悉的郎君。

    云弥脸色白了一白。

    齐璋浑然不觉,还在回忆:“那日过后,我便向我家三妹打听娘子。听闻你已及笄,但还不曾议亲,便有些着急,生怕赶不上,之后更是几番蹉跎。我想,实在不能再拖了。恰逢春蒐出行,避开长安人多眼杂,亲自问一问小娘子的意思。”

    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再度看向云弥:“房陵郡王府,大房行三,齐璋齐弗远。我虽非长子,不能袭爵,也只领了个著作丞的职位,比不得武将驰骋。但著书修史,远离朝阙争斗,也算富贵闲人。我今日便敢起誓,若得娘子首肯,必倾心相待,护佑娘子一世平安。诚问娘子意下,是否愿同某相交。”

    1柱国将军:南北朝时期所置官职。

    2阿耶:隋唐时对父亲的称呼。

    3坠兔收光:月亮落下。

    4著作丞:官职名,隶属于秘书省,负责国史修撰及中外图书管理。

    5某:“我”的普遍自称,偶尔作谦称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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