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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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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女将云弥引入殿内,躬身退下,轻带上门。

    云弥局促站着,打量殿中陈设。

    翠微行宫不比长安皇城巍峨,较他居住的东宫,细微之处又少了精致。入目仅一张平头几案,案下置一方软榻,案上端放一架鎏金錾花簋式铜炉,正丝丝缕缕燃着沉香。

    案后几步远,则矗立一面六扇屏风,隔开里间。

    至于屏风后,云弥捉一捉耳垂,暂且不去看。

    李承弈没有给她时间观察更多。他方才洗漱过,从耳房绕转回来时,身上只着白色里衣。见殿内只有她,也不再管衣着是否得体,径自在塌上坐下。

    云弥放下手,不挠耳朵了。

    他终于开口:“过来。”

    先不说情不情愿?至少他唤,她就会听。

    果然这小娘子小步跑到跟前,提一提裙裾,跪坐在他身侧。

    低眉顺眼的模样。不过九成九都是装的,持续不过一炷香。

    李承弈抬手,撂开她垂下来的发丝:“白日里,你不大高兴吗?”

    云弥否认:“没有。”

    “你今天对我说了四个字,两句话。”他又道,“一句没有,另一句也是没有。”

    这话好像有点警告。

    云弥抬头,眼睛看向他:“还有一句。”

    李承弈挑眉。

    “见过太子殿下。”

    还真是。

    他又兴致勃勃问:“你还怕我吗?”

    按理说,也处了有小半年。

    云弥并不瞒他,言简意赅:“在人前,我要演一演。”

    话音落下,又学他口吻:“这位娘子是?”

    她叉着腰学,语气像了个十成十,再拍拍脸:“殿下今日不认得我吗?”

    李承弈切实笑起来:“懒虫。这回怎么肯出来?”

    以往按她的性子,遇到春蒐这种人人要骑马射箭的事,会立刻赶紧躲得远远的。

    “公主亲自过府下了拜帖,不得不来。”云弥任由他手心掌住自己的腰背,“我以为你不来。”

    “我猜,你要是一早知道我来,装病也不会来。”李承弈接了话,将小女娘柔软的身体横抱于膝上,靠近她锁骨,“又用木槿叶。”

    她喜欢木槿叶的味道,反而很少用澡豆洗发。

    云弥点头,拿手抵在他胸前。

    抗拒明显,她总是害怕不熟悉的环境。

    她这样瞧上去,又乖又审慎。他存心的,声音压低:“上回叫你累着了。”

    他都这么说了,她想不回忆起上一夜也难。嘴角一撇,眉心微蹙,小娘子露出她的经典神情。

    审慎消隐,变出傲气,又还是被迫乖巧。

    他望见就想笑了。

    “我也算负伤。”他又道,“小狼似的。今夜不许咬。”

    那她还真做不到。她每每感到愉悦,都去咬他的肩膀。

    她脸红红的,耳朵也红。

    红着红着,隔着沉香幽静的气息,蔓延到他的耳垂。

    够了。

    他将人抱起,藏在臂弯里,向屏风后大步走去。

    云弥侧过脸,揪住他衣襟。

    李承弈将人丢进拔步床里侧。自己跟着覆上去,两指卡住她尖瘦下颌,轻声命令:“睁眼。”

    “才不。”

    他换温和语气:“睁眼。”

    “就不。”

    他再换柔和语气:“睁眼,阿弥。”

    “偏不……”

    他就吻她的眼睛。她笑了,抬手挠他。

    李承弈收住她两只手,轻轻吻向她的唇。

    他喜欢亲她,技艺也比以前长进很多,不像头一回咬到舌尖。耐下心来,她就被亲得迷糊,手指在他的掌心里慢慢蜷缩。

    舌尖交缠,需要两扇唇同时开启。她仰一下脸,抬手搂住他的脖颈,生涩回应。

    李承弈反而退开:“真笨。这么久了,居然还不大会。”

    她咬到他了。

    不是不会。这样简单的事,她早就学会了。

    是没有配合好。

    云弥面红耳赤,却说不出话来,无辜看着他。李承弈又笑,低头巡视她的肩颈。

    “檐檐……”偏偏同时故意喊她,“这是你的小字?”

    云弥再度抬手挡着眼:“听檐。不好叫,就叫檐檐。”

    “何意。”

    她想一想,思及柔软的事情,声音就柔:“家中母亲喜木。我出生艰难,她一直在房外许愿,恳求佛祖保佑阿娘和我都要平安。适逢梅雨,听了一天一夜从屋檐落下的雨声,故唤听檐。”

    母亲指魏家主母郑怀逸夫人,阿娘自然就是她的生母。

    他停下来:“出生艰难?”

    “是。我不足月,阿娘身体也不大好,生产很是辛苦。”她的头发铺开在枕上,认真答他话,“阿娘一直对我说,是母亲亲自进产房鼓舞,告诉她一定平安。都说产房折福,父亲不来,祖母年迈,全是母亲操持照顾。她说她不怕血光,只要阿娘无事。”

    “折什么福。”他嘁一声,“为人心虚,才怕这怕那。”

    他讨厌她的父亲,但她不知这是只想顺嘴骂她父亲,还是一视同仁骂尽懦弱男儿。

    她知道,如若要高明调情,就应当抚摸他的轮廓,反问他,殿下日后愿意进太子妃的产房吗?他或许就会看着她说,愿意。

    是否真的愿意不重要,注视时轻声许诺,最易升温。

    但她不大想,她对问他这些还没有兴趣,也不需要他对她说愿意。

    所以随口敷衍:“我也这样想。”

    他模糊问出一句:“怎不告诉我。”

    云弥眨了眨眼:“这……也没有识得一位郎君,就同他说自己如何出生的道理。”

    但她不问也知道,他出生同样艰难。孝穆皇后正是因生产时气血大亏,往后数十年缠绵病榻,在他十一岁时便撒手人寰。

    所以她不敢问。

    他低声指控:“你也不同我说你的小字。”

    “你又不这样叫我……再说,不告诉你,你也知道了。”云弥有点不自在。

    被他一掌拍在腰后,声音蓦地染一点恼意:“魏云弥,魏听檐。心眼这样坏,名字一个比一个好听。”

    他这一掌力道不轻,嘴上还在不遗余力挤兑。饶是云弥脾气再好,也禁不住气恼:“我怎么坏?”

    “坏就是坏。”他默默想,坏到连十二天都受不住了。

    他是野阔心性,去岁之前都动辄离开长安。向北到过丰州,向东出访苏州,向西出巡姚州,向南差一点要进安南部。皇帝给他写信,拆开信封看见耶耶二字,就不想再读,嫌烦。

    十九岁那年跑得最远最久,皇帝没有收到他的回信,隔一个月的信件里就有一句“不见奴表,耶耶忌欲恒死”。

    (注:没看见你的信,爸爸想你想得快活不下去了。唐太宗写给李治的信,《两度帖》。本文所有不是我写的内容都会标明,不影响阅读_)

    他被酸得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翻个白眼,仍是不回。回到长安,再来一口气挨骂挨打。

    十一岁后,从不知眷恋是何滋味。

    但现在不太行,武功打马往返长安最快一天内,却觉好远。

    想念她能想一路。想她睁大圆圆眼睛,好奇问试犁如何进行,要祭祀吗,要祈福吗,要比马吗?

    三连问过,他的心情先败下阵来。

    想她笑着跟他抢新做好的樱桃煎,抢不过就收整襦裙,铆足劲扑上来夺;想他性急,她被他不小心脱了手摔进卧榻里,哎哟一声回头瞪他:“你这么用力做什么?”

    他就俯身去哄,她躲,他再哄。

    目光失去焦距,反倒让有些地方的触感格外敏锐。

    她想要抱,但他今天分外专注于凝视,只是记得不断拿手拨开她因为汗湿而黏住的刘海碎发。

    “……郎君。”她就撒娇了,“抱抱我。”

    她只在撒娇时喊郎君,白日里从来只叫殿下。越来越会哄人了,他简直有一种认命的欢喜。

    这小女娘爱偷懒,于健体诸事很是懈怠。骑马最慢,射箭落靶,击鞠能不上场就不上场,连烤的兔腿都不如他烤的香。

    但她很爱动脑。尤其是动脑子骗他,哄他,世间再无出其右者。

    他只能俯低身去抱。

    又耐心将她的脸颊扳回来,碰她的唇瓣,声音黏着在她耳畔:“听静言说,你要议亲?”

    公主幼年,众人真打趣叫她小七娘。是十三四岁快要及笄,皇帝琢磨她那在朱雀大街打马撞翻水车被人追着骂了一里地的性情,谨慎赐字,静言。

    求她安静些。说话安静些,做事更要安静些。

    炯炯目光像要钉入云弥发蒙的眼睛一般,明亮又深刻。

    她长睫轻颤,不得不分出心神应对:“……没有。她胡说。”

    她的声线原本十分明净,也就在他面前,总被捏出许多种不可控制的柔媚。

    “这样啊。”他也不说信或者不信,“静言只比你长一岁,如今已挑了些人家备选。你的婚事,右仆射没有想法?”

    魏瑕是难得袭了爵,自身又政绩过硬的贵族子弟。天命之年,已位居当朝右仆射。

    他说话间明明这么冷静,进攻却很迅疾。

    云弥毕竟已经不是不经人事的懵懂小娘子,被他这么刻意为难,难受得咬紧下唇:“……不知。你不要问我。”

    李承弈停下来,拉长音调“哦”:“也是。只说了不许你嫁我。”

    他提到这事,多半是用轻佻借机发挥。几次下来她就发现,是真的不大高兴。

    “你喜欢谁家的郎君?”他偏头又问,“今日我又听说,兵部尚书家的小郎君,想结交你二兄,打听你的亲事。”

    贵族间的年轻小郎君小女娘,一出名都容易被打探。她的确是饱受赞誉,每年诗会都很是出挑,十二三岁就被夸过“小女公子”。

    兼之容貌清丽,举手投足婉约端庄,郎心暗许的人不要太多。他很骄傲,也有点苦恼。

    她是他的,但未必喜欢他。

    有时他很想对旁人说,她并不当真如看上去那般温柔安静。熟悉过后,是很能撒娇讨巧卖乖占便宜的,不好对付。

    但一想到自己对此的反应,还不如不说。

    天天问来问去。实则进会激怒他,退也激怒他,真难伺候。

    云弥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道:“什么兵部尚书家的小郎君,我认都不认得。你不乐意,就直接下教令让他别来叨扰,叫我答什么。”

    如果说这话时,她愿意向他嗔一嗔,哪怕只是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两个人也算又往前走一步。

    她都没有,她就是气了,还不过瘾:“更不消说,我这样的小娘子,根本不好再大大方方同人相看,母亲更是不急要我出嫁。既说了没有,那就是没有。”

    她一通噼里啪啦说完了,才想起来是在跟谁说话似的,有点怵地瞧他一眼。

    一瞧就又感到他同她密不可分,心绪为难,模样也无奈。

    方才还在“抱抱我”,这会多问几句就呛他。他在心里无话可说:“你哪样了?”

    她不看他:“同你这样那样。”

    答得真是好,声音也清脆。瞅一瞅他,又说:“我当真没有喜欢的郎君,也不要相看。阿弥会好好服侍殿下的。”

    她是自然而然说出口,他低下脸:“我说过不是服侍的吧?”

    他介意两句话,可只能挑一句问。

    另一句,我没有喜欢的郎君。

    果然是了。他想起临行前的清晨,他在槛下慢慢回头,希望至少得到她的目送,结果只是一道毫不犹豫扑进床榻睡回笼觉的小小背影。

    他知道的。

    她也不解。长安城里每天都有香艳故事,私相授受是不好,可绝不算出格到无法宽宥。但旁人是你情我愿,她和他是你叫我来,你说我听。现下再说不是服侍,未免得寸进尺。

    云弥不说话了,扭头躲进他的颈项里。

    李承弈盯着她瞬间褪去红晕的白净面容,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

    服侍。多难听的字眼,她只当成任务。

    喃喃去吻她的耳垂:“总是想这么多。事是你我一道做下,你觉着自己是服侍,难道我就不是?我不曾让你开心过吗?”

    这是在隐喻,她立刻就读懂。

    此开心非彼开心。

    “……不曾。”

    他听了,动作就更重几分,额上有汗不断低落。云弥有些失神,朦胧望着他凌厉眉眼:“殿下如今是哄我。若是换你来日的太子妃,你才不肯她——”

    这样不算“服侍”地陪伴过旁人。

    李承弈猛地一提她的腰。

    后半句就这么被阻在嗓子里。

    他恨恨啄她眉心:“换什么来日?是谁不嫁?”

    云弥理亏,不吭声了。

    “我头一回就说要娶你,你如何对我说的?”他声音有些冷,“你都忘了?”

    一是父亲不肯,二是她要嫁喜欢的人。

    “……不曾。”她收回攀在他肩上的手,“是以我也说了,我尚且没有心仪郎君,还是可以服侍殿下。”

    仿佛是不明白,极轻声道一句:“追问这么多做什么呢。”

    初春里偏偏遇到一盆隆冬冷水,浇了满面心扉透凉。

    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能说,就不免怒在力道上。可他也知道,于女娘而言,游转顺遂后再巧妙施加轻微、克制的怒意,有时又偏偏带来取悦。

    她根本不怕,甚至心旌旖旎摇曳。咬着唇忍,只是在心里唾骂他。

    这是生气了。臭郎君,又跟她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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