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蟾啮锁
临近元日,叶容钰有些赶不及先前给自己定下的任务,只得每天熬到半夜。
趁着史馆人少,还有借阅书籍的便利,叶容钰一手指着书上字在心里研磨,一手落笔于册,行楷在纸上流静有度、险劲而不失端雅。
想当年她也是凭一首好诗一手好字入了皇后青眼。
这日夜里,令狐渡夜里跟人喝完酒,见值房还有亮,忍不住敲门后跌了进去。
“叶女史,你。”令狐渡扶着门框站了起来,翻眼打了个酒嗝,“你怎么还在啊。”
“令狐大人,您还有其他活吗,都可以交给我来做。”
入史馆当差后,令狐渡因与她熟悉,就先一步禀告上级,留叶容钰做自己的助手,一来叶容钰做事利索,能帮到自己,二来也免得让她受别人嘲弄,算是利人利己的好事。
“又不是季末,也没什么大事,哪有那么多活可做。”
“那我就继续抄书了。”
“对了,你是在抄录之前找我借的那堆《进士登科记》么?”
“是。”
“怎的,你不会要改头换面去科考入仕吧。”
叶容钰抿唇笑了下,“倒还不至于,我就是想把这些汇编成册,找京城书商刊印出来,托人送回老家去。”
“你竟要干这么个事?”
“我家那边没有书商,学子一路科考仅凭着经史原典远远不够,当年有人进京带回去半本抄录的试题,我一看,所考与所学究竟是有偏差的,于是就想摸清历代赋题、诗题、考官喜好,把这些汇编成册印成书,好让我家乡贫苦学子都有应试的书看。”
令狐渡听得目瞪口呆。
“你竟会有这种想法!”
“是,我没办法,都是寒门学子,行卷找不到门庭,苦读摸不清题要,虽说是天道酬勤,可找不到那巧劲,那就像是沙石地里种稻,勤也没用。”
令狐渡叹了口气,“唉,学子不易,你早些开口,我帮你不就成了。”
“令狐大人一直借我书,现在还能不避嫌疑收留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好吧,我今日也有些晃悠,先回了,你也早点休息,不过以后这种事也大可找我帮忙,编书嘛,我们史官擅长这个。”
令狐渡转身,与刚踏脚进来的蔺云撞了个脸贴脸。
“啊!”
“啥!”
令狐渡未看清人,只周身感到一股血杀之气,险些叫出个鬼来。
“蔺将军?”
蔺云闻见酒味露出一脸嫌弃,不仅如此,令狐渡没看清就吓成这样,更让他火大。
自神策狱清理一众人后,他就像是背后跟了只恶鬼一样,很多人见到他就怵,偏他心思敏感,总能察觉人们眼中的畏惧,越是如此蔺云身上戾气就越重。
“令狐大人还是快回屋歇下吧。”
他顶着令狐渡后背,人前脚踏出门槛,后脚他就把门狠狠一关。
整个屋里就只剩下了他和叶容钰两人。
二人许久未见,四目相对,竟一时无言。
“蔺将军,请过来坐吧。”
叶容钰起身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蔺云在狱中杀了太多人,他知道她都在看,但他解释不得。他知道自己越来越怪,脾性差,手上沾的血越来越多。
他总惦记着那天凶她的事,他误会她还出言伤她。
所以她才宁可睡牢狱也不住自己的值房吧,她出来后也从未找过自己,她是不是也厌恶自己了。
蔺云试探了许多天,命人送来的夹袍她穿了,命人送的补品她吃了,送的手炉也常见她捧着。
他多希望她把这些都扔了砸了撕了,这样或许能让他心安理得。但她像以前一样,用自己东西用的毫不客气。
一直到了今日,蔺云才下值,天晚了,头脑昏沉,他的脚像是不受控一路走来,不得不承认,许久未好好见面,他真的想她了。
“容钰。”
“嗯?”
蔺云没有接过茶杯,而是托住了叶容钰的手。
他开口有些滞涩,就像是忘了该如何嘘寒问暖一般。
叶容钰没有收回手,就与他僵在这,“那天是不是你在后面跟着我?”
“是,我怕有人为难你。”
叶容钰低眉含笑,“你不是在生气,还管有没有人为难我?”
“我”
蔺云早就谈不上什么气不气了,他有什么资格气呢。
叶容钰见他不接话,转而说道,“放心吧,亲近的人一直挂念我,其他的人都对我避之不及,怎么会上赶着来为难我。”
“那就好。”
“啊?”
二人都笑了,蔺云紧靠着叶容钰坐下身,喝了那杯温水。
“没做几天尚仪倒是给大家把岁末的钱分到位了,任谁也不能刁难你,省的落个坏名声,日后没法混。”蔺云说道。
“我倒是做了回好人,那你呢,你以后该怎么办?”
叶容钰声音很柔很暖,如春风一阵来不及蔺云去躲,就钻到了他心里最不可触及的地方。
从前只要郇王开口,他就能悄悄杀掉那些十王宅里的内侍。后来他想换个活法,多做些能见光的事,堂堂正正去博个前途。
可是,事与愿违,他在肮脏勾当里越陷越深。
“蔺将军,你不是说过,大大方方说出来,兴许就能释怀嘛。”
蔺云沉下一口气,脱了身上的披风围在叶容钰肩上。
“你不会害怕我吗?”
“你不是也没看不起我?”
“看不起?”惊讶后,蔺云随之会意。
“容钰,这是不一样的,你也别那样想自己。”
蔺云垂下眼,看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
“我听说你训诫女官时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世道虽难,但还是要尽力守住本心,俯仰无愧。”
“反正我自己也做不到了。”叶容钰苦笑了一下,这些蔺云都看在眼里,“若没有圣上授意,你又怎么敢。”
“是,但旁人可不管这些。”
“是不敢管。”
叶容钰吹灭了灯,低声对蔺云说道,“不做帝王鹰犬就得被嫉妒你的人暗害,你天赋武材,一旦入宫注定要被利用,所以别太苛待自己。”
“容钰”
蔺云借着屋外寒光,看清她的脸。蔺云忍不住将手落在叶容钰的腕上,她还是没有将手抽回。
她原来真的不是故意做那种举动折辱自己。
“你总是比我能认清许多东西,也能体谅我这脾性,我有些、有些惭愧。”
“你有什么可惭愧的,突然姿态放这么低,我反倒不习惯了。”
叶容钰另一手戳了戳自己的脸,“就像是因为我现在太惨了,你都不忍心挖苦我了。”
“嗯,确实有些惨,我现在是真不忍心挖苦你了。”
蔺云笑了,若非怕有人听见他都想笑出声。
“容钰,前面我听到你和令狐渡说的话了,怪不得每次见你都笔不离手,但你别把自己熬坏了。”
“我想赶紧弄完,趁年前找薛言子刊印后送回奉江去。”
“我找人替你送回去不就行了。”
“没事,我已经找人跟薛言子说好了。”
蔺云突然觉得心里落空,她定是因为上次的事,已经不愿有事第一个找自己了,甚至还要拐一大圈托人给薛言子带话。
“你以后有事,可不可以还是先来找我。”
“从前我确实顾念你太少了。”
“容钰”
“不过这次不是我跟你客气,是我们也不方便相见,你现在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一举一动都得当心。”
“这话是不假,但我有时候觉得累了,不想管那么多了。”
“蔺将军,万不可意气用事。”
“你怎么不叫我名字了?”
叶容钰并未答应,她如今身处低位时,叫他名字总会别扭。
“我有些头晕。”
“啊?”
“可能是累的。”
“那我”蔺云挪到叶容钰身后,双手按在她头上两侧轻轻揉着。
叶容钰闭上眼,趁着这股舒服劲儿,索性将身体往后一靠。
她犯不着多加揣测,她知道蔺云对自己总归有些情在,不然他患得患失,照顾自己无微不至又算什么。
只要有这份情在,她就能稍稍放纵一下,去索取他身上的温热。
蔺云身体僵住,但能感受到靠着他的人很松弛。
他不敢再动,双手也悬着无处安放。
元日之前,叶容钰总算是完成了各版登科记的汇编,一共五卷,然后装到粗布口袋里,另把自己的金银首饰也全塞了进去,一并由令狐渡转交给薛言子。
年关里找人做活贵,还好叶容钰三个月前就与京中一书商签了市券交了定金。
含兴年后,虽然书价有所下降,但每本也需七八百文,当时叶容钰为了凑税银,手头并不宽裕,只得同意按每卷六百文将书订下来,全卷共订下一百套。但雕版仍是归书坊日后刊印用。
但薛言子接下这一摞书后,翻看时用手指于书页上拂过一遍,感叹这一笔一划全是心血,他觉得这东西若是拱手让人获利亏得慌,于是自掏腰包把雕版也包了下来,几乎是把私房钱全花了。
他花了钱,就开始日日盯着书坊匠人赶工,总算在年间将书册连带雕版全部运送回乡。
这件事一做完,叶容钰先是觉得浑身轻松下来,紧接着就像是没了吊她的那口气。
司籍司在一应节日中向来无事可做,她便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十五日,直到过完上元灯节。
佳节才过,尚仪局就被人打破了安宁。
“叶容钰在哪?”
来的人是齐王妃刘海棠,她身后跟着一群内侍宫女,来势汹汹。
她手下这些人个个面露凶色,将衙署值房挨个踢开。
“叶容钰呢?还不快出来见王妃。”
叶容钰本已踏出尚仪局准备当值,听见动静又赶紧折返回来。她跪在齐王妃身后,“我便是叶容钰。”
刚说完,紧接着叶容钰被重重扇了一记耳光,然后肩膀被人狠狠一踢。
叶容钰趴在地上捂着脸,嘴角冒出血来,周遭声音变得朦胧。随后,她被齐王妃踩在脚下,至于她说了些什么,叶容钰暂时有些听不清楚。
直到胡尚宫来,齐王妃将脚收回,她才得以直身跪着,听力也逐渐恢复正常。
“王妃,我们做女官的若是犯错,需由宫正司来定夺处罚,万不可动用私刑。”
“你放肆。”
齐王妃反手就打在胡尚宫脸上,众人皆惊。
“你们这些女官,别以为得几日恩宠就能威风起来了。”
“臣等不敢。”
“那你还不快退下,我今日只来拿叶容钰,其他人识相离远些,我便不去为难。”
胡尚宫捂着脸哼笑一声,当年升阳长公主怕日后齐王受妻子娘家牵制,专挑了个门第不高的王妃。
她出阁前装得一副温驯识礼的样子,实则只是为了坐上王妃之位,胡尚宫觉得这刘海棠甚是粗鄙,根本难以胜任王妃一位。
“敢问王妃是拿谁的令,就要来尚仪局提人?”
“难道我连个女史都要不得了?”
“王妃,我等都是中宫任命的女官,配印绶于身,岂能说拿就拿?”
齐王妃不语多言,直接命令身后的人,摆出一副不带走人就不罢休的架势。
却未曾料到,齐王突然站在了尚仪局门口。
“王妃。”
齐王只吐出两个字,院中所有人瞬间都冷静了下来。
“海棠,你看看你的样子。”
齐王声音并不大,但这话中斥责的意味却很深。
“殿下?”齐王妃诧异地看着齐王,“殿下,难不成你真要为她开脱这么大的罪?”
“海棠,你竟想管本王了?”
只这一句话,就将王妃吓得后撤两步。
“还不把你的人都带走?”
齐王妃走后,齐王李瑨蹲下身,提捏着叶容钰的后衣领,笑着道,“走吧。”
“去哪?”
“当然是去见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