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蟾啮锁
近来天寒，年终本无太多事。
皇帝甚至一开金口允了五日假，朝臣各在家中度过气温骤降的日子。
叶容钰本在尚仪局中继续她给自己安排的抄书任务，却突然被叫了出来。
“齐大人？”
叶容钰见着齐照，身后是执刀寺人，这架势几年前她也见过，如今终于轮到自己了。
“叶尚仪，得罪了。”齐照先是恭敬作揖，而后不紧不慢道，“有人御前告你贪赃，现请您随我去宫正司一趟。”
叶容钰瞻顾左右，目光所及之处，人人低头不语，看上去也确实无辜。
但齐照来提审她，她只得跟着过去。
一路吹着冷风，叶容钰还是攥出一手的汗。
宫正司内，汪贞夏落座在正堂主位，江贺、胡湘碧都在。叶容钰见此，定了定心神，好让自己存几分体面。
“属下见过汪将军。”
“叶容钰，有人在圣上面前告你私自将尚宫局府库中财物运送至家中，可有其事？”
叶容钰的确是做贼心虚，跪在地上仰看着堂上各位，一时竟有些不知道如何应对。
她在猜各种可能性，尤其害怕是蔺云出卖的自己。
汪贞夏见她迟迟不肯回话，显然失了耐心，随即一拍桌子喊道，“大胆！”
叶容钰听这一声，自是肝胆俱颤，生怕汪贞夏窜下来，朝着自己头顶来上一脚。
“叶容钰，你人证物证如今都有了，还能怎么狡辩？”
“臣不知所为何事。”
汪贞夏冷笑一声，走了下来，一边说着一边在叶容钰身前打了一转。
“你贪下六尚府库轻货，还让人送回奉江县老家，可有此事？”
叶容钰合上眼，做了最后一道微弱的挣扎，是谁告的密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得从汪贞夏的只言片语中摸清事态如今的情况。
“汪将军可有证据？”叶容钰试探着问道。
汪贞夏冷笑一声，倒也不吝啬告知情况，“这事是峆州监察使报上来的，他们在奉江县衙内搜出赃银三千两，还有一百匹布乃宫中所出，你父亲本将此事全揽到自己身上，可宫里有人跑到圣上面前告状，说这些都是你从府库里拿的。”
听到县衙只搜出三千两银子，叶容钰反倒觉得是何结果都无憾了。
一共约两万缗钱的东西，她与父亲商量好于其他粮价低的州府换成粮食，交给度支使抵奉江一带百姓当年粮税，想来事也成了大半。
“汪将军。”胡尚宫开口道，“叶尚仪是殿前的人，得百匹布的赏赐也不算什么大事。”
“住口，你作为尚宫，六尚内库少了东西你也有失察之罪，难道是想一并受罚不成。”
叶容钰平和下来，娓娓而道，“汪将军，此事是我一人所为，我将东西分批运送至我宫外私宅，而后请人帮我送至奉江老家，以此为私用。”
“你都请的什么人能避开各处城门守卫？”
“回汪将军，是臣请民间商贾的卫队送的。”
这话汪贞夏自然不信，但彻查事后万一牵连诸多，不见得对他全然有利。
“好，你既然都招了，那我也不再多问，圣上仁慈，让我等酌情处理。”
汪贞夏回到堂座，“叶容钰，你身为尚仪女官，私贪府库财货，鞭笞四十，搁去官职，而后送至刑部大牢等待提审。”
齐照本该命人行刑，却坐在位上一动未动，甚至开口质疑道，“汪将军，圣上是让她关押在宫内听从发落，可未曾说要把她送去刑部，况且宫里人犯错，从没有宫外处置的道理，之前的窦尚仪也只是宫正司罚完逐出宫去。”
“齐照，你才见到几天圣上，就敢与我叫板了？”
“属下不敢。”
“那你还多言什么？行刑吧。”
齐照命寺人行刑，那几人却面露难色，都不想上前。齐照眼露凌厉，盯紧一人，那寺人才怯生生走至叶容钰背后。
“叶尚仪，官服”
求仁得仁。
叶容钰解扣脱下官服放在身侧，而后合上眼，听着寺人低声说了句“叶尚仪，得罪了。”
之后便是过水鞭条带着刺冷落在背上。
执刑寺人手上动作很慢，自有一套节奏，可汪贞夏监刑他又不敢放轻。藤条只落两下叶容钰就咳出一声，显然有些受不住。
胡尚宫紧闭一下眼，不忍直视，起身说道，“汪将军，齐大人一向公正，属下就不参与观刑了。”
见汪贞夏并不理会，胡尚宫将手先是轻轻搭在汪贞夏肩上，而后收回手躬身请道，“汪将军，不如来尚宫局，天寒，属下为您煮上一壶姜茶暖身吧。”
汪贞夏斜视一眼，嘴角一勾。
“胡湘碧，有点意思。只可惜，本官不好这个。”
汪贞夏眼看着叶容钰已经面色苍白，白色中单鲜血渗出，人已经跪立不住，用手将身体勉强支撑着。
寺人们也收了岁末的钱，此刻不免生起恻隐之心，抬手的挥落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齐大人，你看这她怕是撑不住了。”这寺人微微张唇，小声对齐照说道。
“装冷，再慢点，再轻点。”
饶是如此，寒风凛冽中，叶容钰也伤痛渗至体内，抽搐着斜倒了下去。
“晕了就泼水！”
“住手！”
混沌中，叶容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只不过她眼前全黑，更无力回头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熟悉的手扶住她两臂，将她托起，身上还有熟悉的味道。
她的脸再度靠在了他的肩上。
“容钰。”蔺云跪在叶容钰身前，他看着人昏厥，一时间心慌意乱，无暇顾及其他。
“蔺云，你来做什么？”汪贞夏厉声问道。
“汪将军，我有圣上旨意，凡是与王和昶、王高晟二人相关的人，我一律都可以关押提审。”
蔺云一手扶住叶容钰，一手从怀中掏出圣旨。
“蔺云，你当真是想将她关押提审？”
“难不成汪将军是想抗旨不遵？”
汪贞夏眯了一阵眼，可蔺云丝毫没有畏惧退让的意思，他想将人关至刑部本也有违旨意故而不愿再争。
汪贞夏别有一番意味地说道，“好，那人便交给你，你可千万要秉公处理。”
“另外，任司言告发有功，由内侍省开库赏帛二十匹，一会江贺派人去办吧。”汪贞夏撂下这句话便走了。
他仅用一句话就把告发者推到风口浪尖，他是不喜欢叶容钰，但更讨厌也更害怕会向上告发的人。
看着汪贞夏的人影从宫正司消失，齐照蹲到了蔺云跟前，“你小子跟着消息回来够快的。”
“齐大人，我现在可没法跟您说笑，我听人说汪贞夏要把她送到刑部？”
“是。”
“真是个歹毒老狗。”
齐照如看孩提般笑了下，“人还冻着呢。”
蔺云恨不能扇自己一把，赶紧将身上黑色斗篷脱下围在叶容钰身上。
“容钰，你醒醒啊。”蔺云拍了拍叶容钰的脸。她背后全是血，人脱了力气像一摊泥，自己想抱走她竟无从下手。
“齐大人，麻烦您搭把手吧。”
齐照邪笑一下，帮着把叶容钰扶在蔺云背上。
叶容钰感觉到自己被人背起，好像走了很远的路。雪落在身后很凉，但身前的人却很温热。
时隔许久，她又和这个人用这种方式贴在了一起。
右神策营兵马虽不及东内苑旁的左神策军营，但之前为钱暄所管，汪贞夏并不容易插手。
而神策狱在就右神策军营中，为地下牢房，上面一所不大的院子是刑吏们的廨舍。蔺云把叶容钰带到自己的屋里，小心将人放在床上。
“先喝口水缓缓吧。”
蔺云给叶容钰喂了口水，而后从荷包中掏出一个去核蜜饯塞进叶容钰嘴里。
叶容钰合嘴时顺带抿了下蔺云的手指。
差不多四年前，她在长公主府被罚跪一整夜，两眼发黑的时候，带着郇王串门走动的蔺云也曾喂过她蜜饯。
叶容钰用舌头从梅果中吸着糖分，渐渐缓和了一些。
“蔺将军。”
她想笑，但忍痛久了，脸上僵硬有些笑不出来。
“蠢货，现在知道疼了。”
听见这话，叶容钰倒是更笑不出来了。
蔺云转身出门，回屋时用一托盘端着各种创药，又从抽屉摸出一把剪刀，握在手里捏了捏。
叶容钰听见这声音竟有些怕。
“你”
“我来给你上药。”
“你？”
“程映和杨九也在，我去叫他们帮你也行。”
“别，那还是你来吧。”
叶容钰盘腿坐在床上，解下单衣系带，背后血渍凝固将衣服粘在了身上。蔺云还没来得及打开药瓶，就看到她露出的创口深见皮下血肉，可她竟要硬将衣服扯下来。
“你快停手。”
“嗯？”
“还是我来吧，你这么扯，看的我背上都疼。”
“好啊。”
叶容钰不再动作，只心里嘀咕他来不也一样疼。
还好药液温和，竟不蛰伤口，血渍化开后，蔺云用剪刀将单衣慢慢剪开剥下。
叶容钰上身只剩一件诃子，袒露着脊背，蔺云看着她满背血裂，轻轻用手指触碰到了伤口红肿的边缘。
“你”叶容钰浑身一紧。
“怎么，是我碰不得还是我看不得？”
“罢了，反正身为女子，总免不了被人打量。”
蔺云听这话有些气恼，他停下上药的手，“打量？你这皮开肉绽的样子可还能让人有半点非分之想？”
“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