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烟当醉
收拾残局是一件颇费功夫的事,昨夜一战,宫里各处死伤不少人,衙司管事们都忙着料理这些宫人的后事。
尚仪局没几个人受伤,但因为早上掖庭局、尚食局都各自忙活,没将菜货、肉货送来,所以厨房只给各处送了些简单的饭菜,叶容钰坐在尚仪局内原先的衙署中丝毫不肯动筷。
王小满揣着手耸着肩,用脚轻轻踢开门,在屋里感到暖和后才将手伸出来
“小宝贝,凑合两口,晚上姐请你吃尚食局的小厨房。”
她替叶容钰打开食盒,把这些清汤寡水之物随便摆在桌上。
“哎呀,这也太素了。”王小满看着饭菜摇了摇头,“怪不得你不吃呢。”
“小满姐。”
“咋的啦?”
“林尚宫这回可能要被处死了。”
“栽了呗,活该,恶人自有恶人磨。”
“你怎么知道是有恶人磨?”
“你啥人我不知道啊?”
叶容钰骇然半晌,行吧,自己确实是这个恶人,“这你都能猜到?”
“你就说,这宫里上下谁最烦她?谁最不服她?谁最想顶替她?”
“是我。”
“那不就得了。”
“那她为什么还会被抓起来?”
“因为圣上信啊,圣上可不管她啥样的人,有没有这个动机,而且原大将军也信啊,还有六尚这么多人,被她克扣过的管她是不是真的,反正见她倒了就开心呗。”
“是这么个理儿。”
“那可不咋的。”
王小满拿着筷子扒拉里面的肉渣,可扒拉出来的那点夹都夹不起来,于是又将筷子放下,“用手段也不完全是坏事,能上位的有几个不使手段?”
“看着她人头落地,我有那么点不安。”
“干都干了还怕不安?”
“总归我已仰愧于天,俯怍于人,羞见父母,愧对本心。”
“说人话!什么天啊人啊的。”
叶容钰瘪了瘪嘴,“我怕遭报应”
王小满噗嗤一声,宫里坏人多了去,也没见谁被雷劈死。
“这就是皇城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才入宫四年,等到我这岁数你试试?”
叶容钰沉默了。
天下物也好权也罢都是有限的,可是人欲却又是无穷的,大唐早已别过开疆拓土的岁月,所有人都只能在现有的一亩三分地上做文章,此消彼长、你死我活,这便是世人当下的逻辑。
“如果我和林海蕙之间只能活一个,那我肯定还是选择让自己活着。”
房门被风刮得直响,外面叩门内侍敲了几下屋里还是没反应,终于忍不住将门推开一道缝。
叶容钰看见半只脑袋探进门来,那人谄笑着,先是问了个安。
“你是何人?进屋来说话吧。”
“叶司言,宫正司那边也请您去参与会审。”
“啊?”
“另外,听说圣上正命内侍省拟旨,任您统管六尚一切事物,小的就先给您道声喜。”
“圣上?”
“是,想来让您主理六尚各司,既是圣上的意思,也是娘娘的意思,这不我们大家也盼着呢。”
“我知道了,那我现在就去。”
宫正司位于内侍省最西侧,此原本为女官所掌,独立六尚之外,保其赏罚不偏不倚,但日子久了以后,六尚权力逐渐扩大,宫正司掌刑艰难,于是被内侍省并入其中,成了内侍省底下一个掌宫中刑罚纠偏的衙门。
整个衙门内墙没有刷白,还是灰色,堂内就显得格外阴森潮凉。
叶容钰在左边席位上端正坐下摊开案簿,上面大概写着各处宫人对她行踪可疑的口供,但这些都是虚的,叶容钰又用拇指指甲盖抠着自己的食指,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林尚宫有多冤。
汪贞夏身后跟着蔺云、齐照也依次落座,而原乐城像是刚从金吾仗院赶过来,大冷天里,汗还从头甲中不停抖落。他坐也不坐,十分不屑于与这些内庭之人商议怎么处置一个女官。
“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这信物是王和昶掏出来给我的,我听圣上说过,这宫里藏有内应,没想到果然是真的。”原乐城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一张盖了印的纸,“她是后宫之人,我不便插手处置,物证我方才已经给齐内侍了,这是我的证词留给各位,我就先回御前当差了。”
汪贞夏赶忙起身,跟上几步,“原将军,罪犯马上要提来了,要不再等等?”
“汪将军做主就是。”
叶容钰这才看清原乐城脸上还有三道抓痕。
原乐城前脚刚走,林尚宫就被人拖入堂中,她穿着囚衣,一身脏污与血痕,头发凌乱不堪如蒿草一般。
“冤枉,汪将军,属下冤枉。”林尚宫趴在地上,一只带血的手少了指甲,拼命伸着向汪贞夏不停抓握,她似乎已经精神崩溃,在泥潭幻境中要抓住那救命稻草。
“人证物证都有了,你还有什么狡辩。”
林尚宫神情依旧,嘴里不回答问题,只顾着喊冤。叶容钰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已经丢了魂魄。
“林海蕙,你在宫中还安插了什么眼线?平时又是如何与王和昶联络的,都如实招来。”齐照质问道。
“罢了。”汪贞夏见齐照模样逼人,呵斥了一句,“她已经疯了,再审也审不出来什么,让她死个痛快吧。”
“是。”齐照收敛起来,应了一声。
而后汪贞夏开口,将事一一安排下去。
“叶司言,林尚宫有一处私宅,她是女官,所以查抄就交由你负责了,还是按宫里规矩,除宅邸本身外,其余各处田产铺面地契归宫中,所得财物交由内侍省清点后入琼林库。”
“是。”
“蔺云、齐照,你们两个就负责协助叶司言。”
“是。”
“把林海蕙押到神策狱,给她收拾收拾吃顿好的,明日一早行刑。”
“是。”
说是会审,实则汪贞夏根本容不下其余人多说两句,他把这些事都吩咐下去,大家按着照办即可。
叶容钰与蔺云、齐照三人起身,看着汪贞夏走远后才踏出了审讯堂。
“叶司言,总归我手上也没几个人,就让蔺云带人配合你行了,我就不插手了。”
“那齐大人,容钰恭敬不如从命了。”
按着上面意思,查抄林尚宫后,其府邸以后就归叶容钰所有了。至于其他宝贝皆要充公,齐照不插手,就是给叶容钰留足了操作空间。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蔺云问道。
“过上个十几天行不行?”
“你定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蔺云语气不善,叶容钰仔细一看,他颧骨处施了脂粉却还掩不住淤青。
“蔺云,你怎么了?”
“没事。”
蔺云说完转身就走了,叶容钰抬手相留但脚怎么也挪不动。
她看着蔺云远去头也不回,虽心里有一阵落空,但却来不及细想。她急着出了趟宫,写了封信从长安驿站发回奉江,另外又给了驿丞百两银子,好让他们能尽量快点。
内侍省在授意之下颁布了用人告示。
叶容钰升任五品尚仪,胡尚仪调任至尚宫局为尚宫。另外,宫内各司簿书出入、宫人名簿廪赐由尚仪局尚宫局共同审付。
尚宫局内召集了六尚各司的领事女官,众人按品秩依次列座。
“胡大人,请先落座吧。”
叶容钰翻手请之,胡尚宫低眉浅笑不再做推让,先行落座。
叶容钰则站在胡尚宫身侧,二人互递了个眼神,叶容钰便开始说道。
“尚宫局因林海蕙之事牵连了许多人,搞得宫里人心惶惶,但汪将军有令,今早已将她斩首,与她亲近者,部分已宫正司提拿驱逐,其余的我已和齐大人商量好不会再深究,更不会去为难,还请大家日后务必安下心来,在宫里认真做事。”
众人应了一声“是。”
“另外,尚宫局中填补空缺之事,一切就都听从胡大人安排了。”
胡尚宫站起身,两人相互施了个礼。
正当尚宫局众人听着方才一席话松了口气时,守门的内侍,急急匆匆跑进一人,像是报灾一样喊道,“禀叶尚仪、胡尚宫,韩大人来了。”
叶容钰与胡湘碧对视一眼,忙领着女官们出院子去迎。
韩千斗穿着一身黑色斗篷,一副凶横,几乎是把挑衅写在了脸上,他身后还跟着二十余宦官,各个佩刀,一看就知道惹不起。
“见过韩少监,不知韩少监有何贵干?”
“怎么?我身为内侍省少监,来六尚各局查看查看这有什么不妥吗?”
确实不算妥。
六尚在不同时期时而独立内侍省之外,时而又归内侍省管,但这种“管”实际却很微妙,六尚与内侍省的业务都在后宫之中,有些交叉业务,只是女官之位最高不过五品,多少受制于内侍省排在最头的几位管事。
可女官里不少出身于官宦之家,内侍省历任知事都对此颇为顾忌,所以女官与宦官中各位管事相处之间也都相互敬重着。只有岁末,六尚匀出来一部分给内侍省献礼钱,而内侍省对六尚中各项事物也并不插手。
眼前这亏自然吃不得,胡湘碧以三十余的大好年龄摆出了六十岁倚老卖老的姿态,“不敢,只是天寒,还请韩少监屋里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