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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岫空林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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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钱暄先写了捷报一封八百里加急报给朝廷,将战况等事都一五一十禀报给了朝廷。

    捷报传到长安的这一天,纯宗皇帝在一众太医的照料下已经能够坐起身了。

    西南战事平息,天子身体康健,群臣都松了口气。

    念及郭皇后监国来的一系列举措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纯宗皇帝也不再追究她软禁长公主一事,还拖着病体与皇后共同在丹凤门前迎接将士回朝。

    这一举动引得满朝文武都在揣测皇帝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在长安城门口处,钱暄突然收紧缰绳,骏马扬起头,停住了脚步。

    叶容钰跟着勒马,侧头往进城门内探去。

    城内金吾仪仗列阵,金吾卫大将军原乐城骑着乌黑的骏马正守在城门内侧,放眼望去,一片明甲闪着金灿灿的光泽。

    原乐城手拽缰绳对钱暄抱拳行礼道,“圣上命我带金吾仪仗出城迎接各位将军凯旋,圣上与娘娘已经准备在丹凤门迎接诸位了。”

    原乐城一伸手,金吾仪仗队两列排开,清出一条道来,“请吧。”

    钱暄稍转马头,给哥舒元让出一条道,“哥舒将军先请吧。”

    哥舒元看了看钱暄,这人气性平和,实则任谁都拗不过他。包括这次,战事才得以平息,哥舒元本想先安顿兵马,却被钱暄请回了京城,根本容不得他说半个不字。

    “那就多谢了。”

    哥舒元行至排头,带着众人入城。

    叶容钰虽跟在几位将领身后,但一袭女官装束足以引人注目。

    她假扮主帅带领诸将攻城一事被皇后拿出来大肆宣传,其中不免有夸大的成分,于是京城中人人皆知宫里有位能上阵杀敌的叶姓女官。

    “那位是不是传说中的叶女官?”

    “不愧是女官,果然风度不凡。”

    走在朱雀大街上,叶容钰听见这些半真半假,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故事,不禁暗自揶揄,她哪有什么上阵杀敌的好本事,不过是郭皇后一系需要往自己人脸上贴金罢了。

    丹凤朱门大开,金吾仪仗引将领还朝。

    叶容钰踏进丹凤门那一刻,眼前纵然是千步广场,但心里却如重回牢笼一般闭塞。

    不仅她是如此,跟在钱暄身后的蔺云也是这般感受。他于世间如漂萍,连七情冷暖尚且不知,更何况家国大义。但他在沙场头一回尝到了凭本事干净攀爬的甜头,他能靠一身武功让将领叹服,能凭一股倔劲和战术替朋友守护一城,顺带做了一场少年将军的黄粱大梦。

    只不过一踏回宫城,他像是被冲天铜角的鸣声聒碎好梦,他感到下身空空,自己还是那个没根的卑微宦官。

    胡尚仪领女官为圣上与皇后呈上清酒,一杯敬天地,二杯敬英灵,三杯敬诸将士。

    众将饮完这杯清酒,跟着入了朝,这也是叶容钰第一次从丹凤门入含元殿。

    含元殿坐落在三层大台上,壮如泰山,东西两侧阙楼飞起,就像凤飞九天时张开的羽翼。

    叶容钰踏上龙尾道,在登上含元殿台基时回眸看了一眼长安城。整个长安城的风光无限,尽收眼底。居高临下的感觉,摄人心魄。

    帝后并坐,叶容钰在步入含元殿时怯怯抬眼,打量了一下皇后的神情,依旧看不出来什么。

    但纯宗皇帝似乎比之前臃肿了不少,柘黄龙袍被肥硕的身体撑开,缎面反着华光,一落座更显得胖若两人,虽不至于苍老但却难掩颓态。

    皇帝开了口,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哥舒元,大义灭亲,难为你了。”

    哥舒元像是后脊被人戳了一般,内心的惊恐让他忍不住瞪了下眼。他瞻顾左右,上前行了三跪九叩之礼,“臣,此生誓死效忠大唐。”

    “你能进京,就说明你心里没有谋逆的想法。”

    哥舒元看了一眼钱暄,钱暄并不看他。哥舒元的父亲从未带他入过朝,没有入过朝,就对天子乃至整个朝廷的想法不甚了解。

    朝廷里的人考虑问题,可不会像他这般单刀直入。

    紧接着,皇帝又开了口,“哥舒元,你平乱算是有功,朕理应嘉奖,说吧,你都想要些什么?”

    “臣想要京中宅院一套。”从一进大殿,皇帝就在试探他,于是哥舒元打定了把家人送到长安以求圣心安稳的主意。

    皇帝自然能明白,哥舒元是有意缓和与朝廷的关系,随即答应道,“那便赠你一套宅院,以及郊外一处皇庄。”

    “臣,谢陛下天恩。”

    “钱暄,日后升任神策军将军兼剑南道观军容使,等在宫里张罗完元日再去赴任。”

    “臣,谢陛下。”

    而后纯宗抬起手,指了指叶容钰。

    “你呢?”

    叶容钰跪下身,不紧不慢铿锵答道,“回陛下,臣想为峆州百姓请求免两年赋税。”

    皇帝微微眯了下眼,迟疑了片刻。

    “叶容钰,你这一开口竟然就是一州赋税,本来文州、雅州、茂州就已经因为战乱收不了粮税了,若是再免一州,那整个西南一带都会要求免除税赋,这赋税乃国之根本,怎可妄谈。”

    叶容钰顺着声音回头看去,说话的人正是石涧。

    叶容钰据理反驳,声音却不敢放太大,“可大军得胜,多赖于峆州一带军粮调配,前年并州遭蝗灾,崔大人、曾大人奏请圣上为家乡免了三年税赋,去年绥州敌寇频频来犯,黄将军也奏请朝廷免了三年税赋。”

    没想到这样一席话竟招来了其他人更重的驳斥。

    叶容钰被临安王李望淳用笏板指着脑门斥责道,“你不看看崔大人、曾大人、黄将军都是什么身份,都为这朝廷兢兢业业了多少年,你,呵,真是不自量力。”

    “为官者有高下之分,难道我大唐二百八十州府一千五百余县里的千万百姓,也有高下之分吗?”

    至此,叶容钰明显有些急了。急的还有李望淳,他差点上前拿笏板敲到叶容钰的头上。

    “你们峆州上下刁民一片,要贡物没贡物,要才俊没才俊,通敌谋反的心思倒是装了一箩筐。”

    “王爷慎言,百姓无辜!”

    中书令张隘见状,既不像他人那般嘲讽,也没太多维护之意,算是好言劝道。

    “叶司言,任何州县减免税赋都需当地官员呈报户部,再由户部将此事递交至中书省进行审议,税赋乃国之本,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定的,想来你是后宫女官,对这些议奏流程不甚了解也实属正常。”

    听见这话,叶容钰方觉脚下的地像是塌了一块。前朝的办事流程就像竖起一座高高的壁垒,将局外人始终困之于外,入不得局。

    如果不能特事特办,她便是寸步难行。峆州一众官员落马倒台,几位县令根本没法越级上疏。朝里这些人偏偏居高临下,死守着僵化的旧制不肯相让。

    不仅如此,因张隘这一席话,朝里立刻又有人见缝插针。

    “峆州之所以困顿,难道不是因为峆州上下全都有通敌之心?虽然通敌的官员落网,可这粮草不都是你们峆州百姓帮着运至吐蕃境内的?你怎么就能保证这些运粮的平民没拿敌军的好处,既如此又怎么好意思舔着脸来求朝廷。”

    这话让叶容钰与哥舒元都很难堪。

    尤其是叶容钰,她突然明白了在朝堂上被众人所指时那种一人对抗的孤独。

    但是没办法,连续多少年的科考,家乡都出不来一个进士,朝里也就没人能替这个地方多说几句话。

    叶容钰再度叩首,斗胆道了一句,“陛下圣明,切勿让天下百姓寒心啊。”

    听此,纯宗皇帝并未动怒,只是咳嗽了两声,而后对此事做了定论。

    “你本是后宫女官,不该谈论朝中之事,但念你协助两位将军打了胜仗,朕就不追究你这回了,该领赏领赏,但是以后可要切记。”

    “圣上仁厚,这言路自然广。”

    “有关峆州一事,诸位都不必再提。”

    郭皇后趁着朝臣发难前率先开了口。

    这既是对纯宗说的后宫女官不该谈论朝政这番敲打的不满,也是怕朝臣再提及王高晟与哥舒晦的事乱了大局。

    叶容钰俯身在地,重重磕下了头,“臣知错了。”

    叶容钰有些自责,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家乡邻里,也对不起父亲。散朝后,叶容钰等着朝臣纷纷离去,她才像失了神一般挪动脚步。

    “叶司言。”

    钱暄与哥舒元站在殿门口并未随着人流离开,好像是在刻意等她。

    “两位将军。”

    “叶司言,当时娘娘看了你的信,本是想交给中书去办的,但被驳回了。”

    “怪不得此事一直了无音信。”

    “东川的事远比你想的复杂,你可有想过,为什么刺史能跟节度使勾结在一起同时去吐蕃?而节度使麾下的兵却没跟着一起反唐?”

    叶容钰的确没想过,所以略显吃惊。她看了看哥舒元,这个直肠汉的眼神有些闪躲。

    “才打完仗,我麾下将士还需要安顿犒劳,但我也尽量减少节度使府一众开支,让百姓都好过一些。”

    叶容钰点了点头,“多谢将军了。”

    虽如此说,但叶容钰心里还是不安,几万军队再省,人数也摆在那。

    辞别之后,叶容钰又再次看了眼长安城的风光。密密麻麻的人像一只只蚂蚁在各个坊间巷道中来来去去。

    叶容钰舒了口气,不再留恋,转身朝着禁中的方向走去。离开了疆场回到宫中,从此她为国为家的谋划也只能变成与人争得你死我活的肮脏算计。

    她在风里走得很快,没多久就追上了皇后回宫的步辇,她穿过一众跟随的宫人,跪到了皇后步辇斜侧。

    “殿下,刚刚的事,是我莽撞了。”

    郭皇后慵懒的坐在步辇上,只见她手一挥,摇了摇头,“错的不是提这件事,而是你去提这件事。”

    “不在其位却谋其政,含元殿上的那群人是怕你想谋其位,也怕本宫谋其位。”

    叶容钰吃惊地抬起头,连忙为自己辩解道,“臣万万没有逾矩之念!只是想为一方百姓谋些活路。”

    “你想谋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觉得你在不服,也觉得本宫不服。有那么多朝臣在,没有一个提及西南民生,偏你去提,岂不是显得他们无用?”

    郭皇后看着叶容钰接不上话,故而将语气缓和下来,“本宫没有怪你,你这回出去也给本宫长了脸。你回去先好好休息几日,然后细想一句话,‘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这其中什么最重要?”

    叶容钰似乎是恍然大悟,“臣从前以为德为重。”

    “那现在呢?”

    “想必是‘居其所’更重要。”

    “各居其位,盘根错节,众星相拱,上不动则下也不该动。”皇后抬了抬手,最后说道,“今日的事不必多想,往后你要做的事还多,先回去休息吧。”

    “是,臣谢殿下教诲。”

    叶容钰跪伏在地,目送着皇后的步辇远去。她心里竟生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出来:圣上为何不能一直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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