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岫空林寂
望四野皆是一片漆黑,只有雅州城中有零星的火光。
军营中到了夜里不敢燃火把,周遭又黑又静,叶容钰一如前几日坐在牙帐前的青石板上,朝着城中方向一盯就是两个时辰。
突然,天空一声响,火光划破长夜,尾烟清晰,可辨别走向。紧接着,又是两颗火星子直冲天空,拖着白烟长尾指向东侧。
“快,备马整兵!”叶容钰喊道。
她夜里不敢脱盔甲,就是怕应战迟了,如今终于战战兢兢等到了这一刻。
“程映,你带五六百人就按之前商量好的多举火把多鸣鼓,造出攻城之势,等敌军一出城你们就赶紧撤回山谷。”
“放心吧!”
程映领命出去,他定定握拳,下足决心要多骗出些兵马诱到山谷中,打一个漂漂亮亮以少胜多的小战。
叶容钰则在杨九陪同下跨上马,挥刀前指,朝着众将士喊道,“众将听令,今日夺回雅州城!”
千人响应,回荡山谷。
她带着千名神策军一路奔向城门。
东城门的敌军守卫闻声准备迎战,神策军推上两辆弩车,每车一次能射出六支箭,射程可达五百步,敌军的弓箭手根本招架不住上了火箭的弩车进攻。
“杀!”
随着唐军推进,城门周围逐渐燃起大火。
叶容钰抽出佩刀驾马先行,热浪袭入咽喉又进到肺部,胸口被烧得滚烫,快马疾行,眼睛不敌急急逼来的气流,酸涩不已,叶容钰强行睁大眼,集中全部注意力,盯紧射来的羽箭。
只是怕什么来什么,有一箭准准朝自己眉心袭来,叶容钰猛地侧身躲过,但马随人动,叶容钰险些跌下马来,还好她臂力足够,强拉住鞍角稳住了身体。
但回身时,叶容钰感觉左臂一阵疼。
杨九等人见此情形策马加速,从左右冲在叶容钰前侧。
“将军莫慌。”
“嗯。”
城门上射来的羽箭越来越少,当大军逼近时,他们连火盆火把都扔下了城墙。
叶容钰心道:稳了。想必是他们城内支援不利。
距城门三十步之遥时,攻城器从阵后出列,撞击城门。轻兵掏出飞爪挂在城墙高处,凭着飞檐走壁的功夫攀上城墙,陆陆续续上去了百余人。
里应外合之下东侧城门大开。
叶容钰适时挥刀,压着嗓音喊了声“杀!”
程映在峡谷中牵制住了地方兵马一万余,靠着先前的排布,敌军在峡谷的地坑中马陷人翻,先行上山的神策军拉断先前砍得将断未断的树,又滚巨石下山。
敌军在重物捶击下人仰马翻,一时间阵型大乱。
吐蕃将领震怒,抽刀指向山上,命众将士务必杀了程映这些人。
程映人少队轻又已经占领了高地,借势射弩,斩杀敌军数千人,而后一路沿山顶开始撤退。
可吐蕃将领似乎没有放过是意思,他彻底被这支几百人的队伍激怒,又与骑兵先锋纵马在山谷中向前追赶。
“祖宗保佑啊。”程映带人撤逃之际忍不住喊了一声。
“祖宗保佑不了你,但我可以。”
“你是谁?”
“哥舒将军麾下的战将,杨罗汉。”
程映回头望向山坡另一侧,节度使麾下的一只游击队伍,差不多有两千人,正往坡上赶着来支援。
“杨将军,您真是我的佛祖!”
在程映牵制下,雅州城中兵力已经难敌唐军大队。
城中百姓见唐军攻城,自发在巷道与敌军进行小规模交战。蔺云夺了敌人的长枪为武器,趁敌军出营之际斩杀营中留守的士兵,放出了做苦役的百姓。
而后他又带领着这一众百姓,捡起敌人的长枪大刀,向东城门方向去支援。
叶容钰带着几人一同爬上城楼最高处,城楼上只剩十几名残兵守护着旗帜。
叶容钰目中露出煞气,她不断告诉自己,本就打不过,气势上就绝不能输。她一手扶住腰间刀柄试探性向前,而后手猛一甩出,扔出几枚暗器,虽然伤不到人,神策军却能在敌军躲避之时迅速出击。
紧接着一阵交战,十几名残兵血溅城楼,唐军旗帜重新立扬在高处,叶容钰命人点燃烽火,击鼓传讯,城中的百姓见状纷纷朝东门而来。
城外的神策军与城内的散兵与百姓对敌军形成合围之势,敌军主帅被射杀。
雅州城复。
叶容钰骑着马带兵入城中大营时,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感觉。她感受到了众人对功成之将的敬仰,转而又有点惋惜,自己并不是自幼习武的男子,没有出则为将的机会,只能借这种百年不遇的特殊情况,借他人旌旗明甲演出一个主帅的样子。
叶容钰甚至开始珍惜这身明甲在肩膀上沉重的份量,以及左肩处越发灼热的伤。
她在众人之中看到了穿着自己衣服的蔺云,他只悄无声息跟在大部队,随着主帅进入大营。
叶容钰以主帅身份让蔺云跟随入帐,身边只留了他的几名亲信。
蔺云一进屋就像是松了口气,他解开发髻,脱了衣裙叠好,只留一白色单衣在身。
“叶司言,辛苦了。”
叶容钰摘下头盔,懈下一口气,“你也是。”
蔺云转到叶容钰身后,帮她解开披膊护甲,“我听说城中人传神策军主帅身先士卒杀过来的时候差点没被吓死。”
一边说着,蔺云又转到叶容钰身前,替她松开捍腰裙甲。
“确实有些凶险,那也没办法,既然穿了主帅的衣服就得装出主帅的样子。”
“我在城中时都后悔把这凶险的事托付与你了。”
“那能怎么办,你看你的亲信中哪有与你身形样貌差不多的。”
蔺云不由停了下手上的动作,“那是神策军选拔的时候就非得捡高的。”
“我不是想说你矮,我就是想说我长得高,这总行吧。”
“”
蔺云也就是普通男子的身高,放军中确实有些矮。
“好了,不挖苦你了,本来今日我就抢了你这主帅的风头。”
“无所谓,城中百姓要是知道主帅是个没根的宦官恐怕也不会这么热情。”蔺云帮叶容钰卸下明甲,突然看见她肩膀处的衣料被血染红一角,惊讶道,“你怎么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
胳膊是被羽箭擦边划过,留下好长一道口子。
蔺云扶着叶容钰的胳膊,小心掀起她的袖子露出肩头,神策军偏将杨九见状赶忙找来伤药。蔺云明明是担心,可话到嘴边偏像是置气,他手上动作很轻,上药缠绷带手法也极其熟练。
“这伤哪里小,再射准些你可就要缝针了。”
“打仗哪有不受伤的。”
“我真服了你了。”
“你不也受伤了么。”
叶容钰指了指蔺云的嘴,蔺云突然板着脸直起身,只剩杨九一人给叶容钰抬着胳膊。
蔺云想到这些天受得欺辱,虽然已杀了那些人但依旧难解心头之恨。
“你怎么了?”叶容钰问道。
“蔺将军?”杨九也跟着疑惑。
蔺云斜眼看着这二人,他心中有气,想把这种屈辱都发泄出来,恨不能将叶容钰和杨九的嘴各咬上一口。他这些天恶心得厉害,甚至自己舔自己的嘴唇都会反胃。
“罢了,没事。”
“好吧,那你不用担心我,快去山谷那边追击另一只敌军队伍,不然程映那点人可就支棱不住了。”
“哦。”
蔺云撇出一副不情愿,但还是赶紧佩戴好甲胄,重新整兵出发。
当日午后,城外这支敌军被前后夹击,覆没于城外二十里处。
剑南一带战事平息,蔺云不太想伺候钱暄去梓州的节度使府,于是找了个借口同叶容钰一起回了奉江县。
等叶容钰再回到奉江县家中时,烟灰色滤镜下的奉江县城中又多了几户戴孝人家,这是叶父自散家财也难抚慰的疮痕。
城池虽不至于破败,却寂静落寞。
时节快到立秋,人们来不及消化阵痛,已经遍布在山间田地里赶着翻耕水田,插种晚稻秧苗,这些本该在收割早稻后紧接着就去干,但因为战事给耽搁了。
“容钰。”叶父身着一身素色布衣,双鬓斑白,他帮着叶容钰把行囊系在马上,里面是陈姨娘帮叶容钰准备的各色小吃。
“爹,您快回屋吧,一会还要去县衙,您要多保重。”
叶父点了点头,最后还是很为难地说道,“减免税赋一事,还得你再尽尽力,农时已经被耽搁,我怕今冬收成不好。”
“嗯,我明白。”
叶容钰环顾四周,再看看奉江县,嘴上不禁飘出一句,“日出惊鸟散,远岫空林寂。”
“柴门送游子,催发莫停疑。”叶父接道。
叶容钰脸上露出阴郁的浅笑,“爹,那我就走了。”
“快去吧。”
蔺云带神策军已经在叶容钰家门口排成长列,就等她辞别家中,正当叶容钰准备跨上马时,叶容绣抱着自己的行囊从家里冲了出来,叶容仁也紧随其后。
“绣绣?阿仁?”
叶容仁手握两个鸡蛋,递给叶容钰,“阿姐你路上自己吃,别给那个死绣绣分。”
绣绣一听这话,大喊一声“臭小子”,随即抡着包袱就要打过去,只不过叶容仁动作快,一溜烟就跑回屋里去了,而后叶容绣又扯着叶容钰的袖子哼哼着,“阿姐,带我去长安吧。”
“去是好说。”
叶容钰想了想,要是带绣绣回去那就给她找个好学堂,念上一段时间书再回来。
叶父与陈姨娘见绣绣跑出来,也一并跟出门外。
“绣绣,别麻烦你阿姐,快回来。”陈姨娘一边说着一边准备将这执拗的女儿往回拉。
“算了,就带她去吧,到时候我再想办法让人把她送回来。”
叶容绣得意地冲着自己爹娘笑了笑。
“绣绣,那你就上后面的马车吧,里面还有个姐姐,上去了要问好。”
绣绣嘿嘿一声,一边往后跑一边回道,“是,阿姐。”
叶容钰的弟弟妹妹虽然都是陈姨娘生的,与自己并不是一个母亲,但三个人相互之间都很亲近。叶容钰也经常在心里琢磨,怎么能帮弟弟妹妹们谋划前程。
山路曲折蜿蜒,树木的苍翠中隐藏着虫鸟,鸣声悠悠不绝。
叶容钰走马在回环的小道,荷包中的两个鸡蛋时不时会有些碍事,于是她从荷包里取出来一个,顺手就往蔺云跟前递过去。
“蔺云,你吃不吃鸡蛋?”
叶容钰本是好心,可没想到蔺云的身体朝另一边闪躲了一下,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脸上的表情既嫌弃又惊恐。
“不吃就不吃嘛。”叶容钰看到蔺云这个样子,只觉得蔺云这人真讨嫌。
蔺云尴尬了一下,没多做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