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鞍照白马
四月末,急报传来,继肃州失守之后,甘州城池也破了。
“殿下,肃州、甘州乃沟通西域与我大唐之要塞,一旦失守,西北都护将各个沦为古城!臣请求殿下下旨,让派京中禁军两万,再借范阳节度兵马三万前去支援。”
五十多岁的郭老将军郭严正叩下白首,喉间哽咽。只是朝堂并非能打感情牌的地方,一步一棋,此消彼长。
“郭将军,你们郭家在打铁勒时擅自向河西借兵,而现在又说河西兵力不足,你们莫非是借国家有难养兵自重。”
“你!石涧,你这小人。”郭老将军顿时站起身来,用笏板指着石涧的鼻子,“我们郭家难道拎不清这点是非?”
拎不拎得清,但是架不住坐在高处的人害怕。拥兵自重,别说是刚把御座捂热的长公主,哪怕是皇帝坐在朝堂也会有所畏惧。
郭家为将领的五千府兵拱卫京畿,是各地入长安的一道屏障,但若抽调两万禁军去河西做支援,长安剩下的一万余十六卫禁军能不能打得过郭家五千府兵就很难下定论了。
人人都知道,郭家知兵善用。
“此事再议。”升阳长公主强行按下了奏折,散了朝。
郭家兵进不了长安城内,求见皇后又见不得。郭严正散朝后从紫宸殿高台之上仰望了一下湛蓝的天空,朝臣一个个都走下了石阶,高台之上,他就像一个沧桑孤单的老人。
“若是碧云能传书,定叫我儿杀回宫来。”郭严正不由在嘴中嘀咕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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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香殿。
尚食局的人每日按时给承香殿送早晚两次饭,一般每次都只提一只大食盒,但这回却提了两只。
“哟,今天怎么换了个女官来。”守在殿门口的两个千牛卫郎将,也是守在这一群千牛卫的大小两个头领。
熬了这么久,早就是寂寞难耐,二人老远就看到了那女子穿的是女史官服,她身形窈窕,走起路来也柔若无骨,二人不自觉舔了两下嘴唇。
“女官诶,都是个顶个的好看,出身、样貌、才学都得样样都出挑。”
“可不嘛,都是给圣上看的,长得丑哪行。”
待人走近后,他们将两张大脸挤着贴了过来,想将人细细打量一下,可这女子却低着头。这俩八尺大汉为看清下更是弯下腰,却不想她伸出手捋了捋散落的鬓发,似是害羞般遮挡着脸。
“见过二位将军,这是我们尚食局袁大人命我来犒劳各位将军的。”
郎将接过女官手上较大的那只食盒,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哟呵,这么重,手都勒红了吧。”
“无妨,还请各位将军日后多替我们袁大人在长公主面前美言几句。”
“奥明白了。”郎将把食盒的盖子一掀开,鼻子往跟前一贴,嘴角也跟着有些湿黏,“好香啊。行了,小姑娘,你进去吧,省的我们给那个女人收拾剩饭。”
直到女官人都进去了许久,这郎将还有些念念不忘。
“看看人家,温温柔柔的,再看看里面那个,疯狗一般。”
另一郎将摇了摇头,颇为感叹,“这女人跟女人之间到底不同,活该咱圣上不喜欢她呢,太特么凶了。”
“可不,又不敢把她怎么着,不然郭家将军不得活剥了咱。”
之前一直由尚食局的宫人将饭菜送到门口,再由千牛卫将饭菜呈到皇后面前,但郭皇后近来心情差的很,看到千牛卫来一个骂一个,倘若用膳时千牛卫多盯两眼,郭皇后便能将碗准准砸在郎将的头上,若是再生气,那就会抄起宝剑将人恐吓出去。
都是当差的,谁也不愿意平白挨骂,后来,再也没有郎将敢进去侍奉皇后吃饭,这才改让宫人进去。
反正大家都想着,里面只有皇后一个人。她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谁?”
听到动静的郭皇后十分警惕。
“尚食局女史任秋兰,见过皇后千岁。”
正当任秋兰将食盒放在桌上时,躲在柱子后的叶容钰探出了脑袋,小声唤道,“秋兰。”
任秋兰心惊了一下,亦是小声说了句,“你果然在这?”
“你猜到了?”
“前几日尚仪局一个叫新莛的宫女找到过我,说是见不着你人了,问我能不能趁着送饭去打探一下情况。这两天我去偏殿几回都没瞧见你,倒是看到一个人穿着你的衣服被单独看押,所以就猜你会不会就在这。”
“原来是这样,那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任秋兰看了一眼皇后,想了想还是跪下身来,“河西两州失守,郭将军早朝时希望借禁军、范阳军队赴河西支援,但全被长公主驳回。郭老将军请求面见娘娘,也被殿中省的宦官截住。”
郭皇后打量了一番任秋兰,她对这个人并无印象,于是看了一眼叶容钰。
“殿下,这是我入宫时同住的姐妹。”
“是,所以殿下、容钰,你们若是缺衣服缺吃的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给你们弄来。”
叶容钰虽然已经很久没换过衣服了,不过她心里暂时还提不起改善吃饭穿衣的兴致,她拉起任秋兰的袖子打量了她全身,她个子也高,只是比自己瘦些。
“要不你把这身衣服借我套上吧,我学着你走路的样子应该不会被发现。”
郭皇后思索了片刻,让叶容钰改身装束出去恐怕是眼前唯一可取的办法。
“容钰,你出了殿去内侍省找齐照试试,赌上一把,看看他是否愿意送你出宫。”随后又嘱咐道,“若是郭家军能杀回来,勿念我生死,免得将士分心。”
“殿下。”
“不必多言了,一切要以大局为重。”
“是。”
叶容钰点了点头,她改换成女史的装扮,将原本身上内侍的宫装藏在了食盒里。然后叶容钰学着任秋兰平日的姿态,低着头买着轻盈的步子,到出门见到人时,又稍稍侧过头去,捋了捋头发。
夜色垂落,宫灯绵延。
宫巷里已经鲜有人迹,四处只能听到春蝉鸣叫,还有自己心中怦怦跳动的声音。
叶容钰随便找了个拐角处将衣服一换,时间紧迫,她只能扔掉食盒一路开跑,这皇宫巷道又宽又长,每一处衙署又都隔这么远,她恨不能自己长出四条马蹄出来,好跑得快一些。
内侍省大院,正堂灯熄,但四周的廨舍还都点着灯火。她常来这里送卷宗,对那些有头有脸的宦官廨舍再清楚不过。
叶容钰沉了沉心思,推开了齐照的房门。
“谁?”
齐照猛然站起身,手上拿着内侍省的卷宗。
“齐大人。”
叶容钰摘掉自己的帽子,好让他在昏暗的烛火下看得更真切一些。
“叶掌籍?”
齐照从书案后绕了出来,他本有些气,这内侍省中还没几个人能跟他没大没小直接进来。但一看是叶容钰便怒意全消,暗地开始揣摩这天是不是又要变了。
“这么晚来找我,所为何事?”
齐照一边说着,一边撂下卷宗,将叶容钰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叶容钰耐着火辣辣的目光,开门见山问道,“齐大人可有办法送我出宫?”
“此时出宫谈何容易。”
“那看来齐大人是有办法了。”
齐照听此轻笑了一声,盯着叶容钰眼睛越凑越近,“殿下被禁足了这么久,没想到最终会想到我头上。”
“是,殿下说内侍省中唯有齐大人靠得住。”
“笑话,皇后殿下何曾亲近过我们这些内臣。”
不可否认,没有亲近的内臣,在宫里确实有点吃亏,尤其是现在,已经尝到了这种苦头。
“以前多有苦衷,以后定会顾念齐大人今日的情义。”
“怎么顾念?”
说着,齐照抬起手,用手指轻轻在叶容钰额头上拂过,撩拨了一下她贴在额上的碎发。
叶容钰根本没想到齐照会做出这种举动,他是内寺伯掌宫中刑罚、纠宫内不法之事。叶容钰一直觉得这个人向来是深沉寡言,算得上个严肃人物。叶容钰吓得深吸了口气,考虑眼前状况却不敢说什么做什么,甚至动也不敢动。
齐照见此反而是笑了,笑出一丝得意。
“用你做顾念,怎么样?河西战事紧,想必你也急。”
“齐大人,家国大义,又何必要砌在肉体之上。”
齐照只觉得她好笑,小小年纪非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这种话他平日里最讨厌听。
“砌在肉体之上的可不是什么家国大义,是私欲。”齐照放下手,继续质疑道,“这宫中的一切,天下的一切,不也都是私欲。”
他看着叶容钰接不出话,又抬手用食指抹掉叶容钰鼻尖上的汗,在叶容钰吓得闭住眼时,齐照心里瞬间得到一种满足,于是他收了收,扭身向外走了两步,“算了,我对女人倒还真不感兴趣。”
叶容钰觉得自己被人戏耍了一番,但碍着眼前时局,她只能熄了怒气,耐着性子继续追问。
“那大人对什么感兴趣?”
“升官发财哪样不比女人有趣?”
“殿下既然让我找你,必然会日后提携。”
齐照点了点头,又把叶容钰浑身看了个遍,“凭殿下能厚待你,这话,我信。”说着,他就从桌上拿起官帽,戴在头上,“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