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鞍照白马
这年七月,秋天带着最后一股热浪,似乎比夏天还要更热一些。
太子册封仪式在即,后党的人免不了泄气。
叶容钰后来复盘齐王禁足少阳院一事,反倒觉得是皇帝有意在保护他,好让齐王在里面安稳度日,避免另生事端。
没过几日,外出打探消息的蔺云也马踏热浪赶回了长安。
在光顺门后有条宽阔的巷道,两侧的高大的槐树夹道,枝条被人修剪后交互有秩,随着残阳投影在宫道的石砖。
前朝当值的宫人三五成群从这道门进来,各回深宫里的衙署去。
蔺云躲在树荫底下,掏出方巾将脸上的汗都小心擦净。
宫人三三两两,越来越稀拉,直到最后才看见叶容钰抱着一摞卷宗,拖着斜长的人影徐徐走来。
“容钰!”
蔺云看到叶容钰几乎是跑着冲上来的,一瞬间豆大的汗珠又落满才擦净的额头。
“你回来了?情况如何?”
“南诏兵马或许会向上入吐蕃境内。”
“那西南一带呢?”
“东川节度使哥舒晦好像身体不大行,汪将军一直在代管藩镇兵马,可以说是忙的不可开交,我打听了一下,似乎东川那边藩镇与州府之间关系不大好,州府与下辖各县关系也很微妙。”
蔺云去查探消息时并未见到哥舒晦本人,但他倒是查出汪贞夏对东川一带兵马插手很深,先前汪贞夏还派内侍向京中发了几封密奏,大概都是些弹劾哥舒晦的言辞。
叶容钰对汪贞夏与哥舒晦二人并无太多了解,目前就这蔺云的只言片语推测不出太多文章。
“对了。”
蔺云从袖子里小心掏出个信封。
“我一路匆忙,也没能给你带些东西,只在驿站碰巧看到你的家书,所以就一起带回来了。”
千里家书何其真贵,叶容钰又惊又喜,立马将手上一摞书扔到蔺云怀里。然后抽过信件,将信封扯了好大的口子,信纸也被翻得哗哗作响。
可纸上字却不多,随着目光在信笺一扫而过,叶容钰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怎么了?”
“我想让老爹带家人来长安,结果他说自己公事在身走不开,我家中弟弟妹妹看到信很高兴,哭闹着要过来,还被我老爹训斥住了。”说着叶容钰将信揉吧成团攥在手心。
蔺云在心里嘀咕:还当是你爹不要你了。
“算了,其实我大概也猜到他们不来了。”叶容钰收起信封,与蔺云一起沿着宫道往前走,“西南的情况你都给皇后殿下说了吗?”
“一回来就去见皇后殿下了,只是她没表态。”
“那你的伤怎么样了?”
“放心吧,早就无碍了。”
“那就好,真怕你出个好歹。”
“就算我真有个好歹你也用不着自责。”
“我是怕你托梦找我算账啊!”
“”
“怎么会”
蔺云抿嘴一笑,竟显得腼腆又清秀。这副模样,就连叶容钰先前也未见过。
“你帮我打点宫人,帮我谋差事,这些我都记着的,难不成在你眼里,我是个会恩将仇报的人吧。”
蔺云声音小小的,简直就像是在自言自语,这让叶容钰不禁自愧。
“蔺云,上次在尚仪局我那是一时口不择言。”
“我也确实不该无凭无据怀疑你。”
“容钰”蔺云停下脚,将怀里的卷宗紧了紧,“我实话同你讲,但你别同外人说。其实我也并不完全无辜,那日我得了郇王的令,正要去杀掉吴公公,只不过耽搁了一会,我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相比蔺云接了这种血光差事,叶容钰更震惊皇帝幼子的决断。
“郇王?”
“是,郇王殿下之所以信我用我,是因为他不管提什么要求我都照办。”
叶容钰听此长吁一口气出来。
“蔺云,那你是不是替殿下办了很多这种差事?”话一出口,叶容钰害怕了起来,连忙说道,“你还是别告诉我了。”
“是办过一些,十王宅里的内侍总有与殿下过不去的,我替殿下做事,他就赏我钱,还许我看他的书,能同他一起在桌上用膳。”
蔺云说这话的时候,强装出几分淡然。他凭郇王宠信被人高看,却又得因满手是血而自惭。
“我知道,我说出来你可能会像别人一样怕我,疏远我,说不定从今以后你就再也不会理我了。”
“不至于。”
如果一开始她对蔺云有些偏见,大概因为他是个表情不佳的宦官。
宦者,祸人之国,有甚于宫妾。
如果总抱有偏见,那自己也属于偏见之下的一个人。
“如果我还没入宫就遇见你,可能真会觉得你十恶不赦。”
“那现在呢?”蔺云眼里闪着期待。
“现在啊,我也好不到哪去。”
上位的路,注定不会一身清白干净。
八月初,是真出了大事。
纯宗皇帝在日影刚斜时还召集了几位朝臣和皇叔游船至太液池仙岛上,宫人们慌忙布置着,连台子上的隔夜露水都还没来得及扫干净。
只不过,皇帝前脚刚登上仙岛,后脚就是八百里加急。
好在中书门下、御史台这些位于宫城内的衙署里一众官员都还没能散衙。
纯宗皇帝又乘船上岸,命金吾仗院鸣鼓,当值的朝臣也就匆匆又赶往宣政殿中。
吐蕃老赞普去世,布德太子继位,于是直接向凉州一带发兵。
另外布德来了封亲笔信,里面讲述了齐王李瑨在宫巷当众羞辱自己,并要求纯宗皇帝将李瑨交出来为人质。否则将在太子册封前攻入长安城。
叶容钰听到消息后一路跑着赶去承香殿,可皇后却破天荒的被请到了宣政殿,据说钱暄来请的时候连銮驾都带来了。
叶容钰到偏殿值房大概睡到后半夜,直到听见仪仗声鸣瞬间惊醒。紧接着便是捋顺袍服,束紧革带,把头发盘于头顶再扣上官帽。
“殿下。”
叶容钰破门出去后一路小跑,赶在皇后上台阶时跟了上去。
此时郭皇后已显示出疲态,一向强健的身体也像快崩塌的大厦一样摇摇欲坠。
进入殿内后,郭皇后屏退了除叶容钰与郭姑姑以外的所有人。
“太子册封暂缓了。”
叶容钰观察着皇后神色,按道理这是一件好事,但郭皇后似乎并没有太多高兴写在脸上。
等了片刻,叶容钰主动开了口,“那殿下可还有其他打算?”
郭皇后摇了摇头,目中有些失神。
“吐蕃竟发动了二十万大军,有破竹之势。”
“二十万?”
过了片刻,郭皇后缓缓开口,“安西、北庭尚有我郭家子弟,可肃州一带战况不利,频频后撤。”
说罢,郭皇后捶胸落泪。
当年唐廷为隔绝吐蕃与突厥往来,防止他们连手犯大唐国土,由此设立了安西、北庭都护府。于是凉州、肃州、甘州就成为沟通都护与唐廷的要塞。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天下兵马多在四方藩镇。若是万一吐蕃占领其中一地,藩镇援军若迟迟不到,那都护府就会孤立无援。
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北庭都护以北方向的一只铁勒部落,他们率先发起攻击,北庭都护本为速战速决以防吐蕃夹攻,于是悄悄从河西一带调了三万援军北上。
结果这消息被吐蕃人获取,他们趁河西一带空虚,率二十万兵攻入。
远在长安对前线战况并不十分清楚,只是越是未知也越是担忧。
任何漂亮话在此时都会显得苍白又多余,叶容钰只能跪在郭皇后身前,将手帕齐眉奉上,等着郭皇后需要时接下。
她陪着皇后熬了后半夜,听着殿外风吹树叶发出簌簌声响,听着流水潺潺不知终汇何处。到日出时分,郭皇后才勉强睡下。
叶容钰照常去当值,到中午时,翰林院便有了消息。
肃州城因长期粮饷不足,军心涣散,已然失守,据说布德赞普的牙帐就驻扎在祁连山下,他要亲自指挥这场针对大唐的战争,以报当日的羞辱之仇。
这件事引起了不少将领士兵的不满,以哥舒晦为首的藩镇将领联合着上书朝廷:
“当押送齐王至赞普牙帐为质,平息战乱。”
“齐王当身先士卒,驻扎军前,以鼓舞士气。”
“齐王无拳无勇”
连续翻阅了几道奏折,纯宗眉头越来越皱得深,最后读也读不下去,将奏折狠狠摔在桌上。
“李瑨,你留下。”
“其余人,散朝!”
天威震怒,大臣们纷纷退却。
皇帝沿着御阶绒毯走了下来,平日里的沉稳的李瑨突然慌了神色。
“李瑨,你当真是主动挑衅,与布德起了争执?”
“父皇,儿臣知错了。”
李瑨跪下那刻,膝盖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混账!”
皇帝一脚将李瑨踹开,由拎起李瑨的衣襟狠狠抽了一巴掌上去。
内侍江贺吓的不得不冒死从梁柱后冲了过来,跪身挡在了李瑨前面。
“陛下,千万息怒啊!”
“李瑨,你看看你自己,可有半分储君的样子?”
“父皇,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
“李瑨,朕本以为你是最像朕的孩子,你当朕不知道吗?就因为布德一句话,你就与他大打出手,撕扯在地上像个什么样子!你平日里的克己自持,都被狗吃了?”
皇帝平息了半晌,“江贺,你去传旨,取消太子册封礼。另外,让汪贞夏别在东川待着了,让他带着人北上去做支援。”
待皇帝回到后寝,江贺才将端跪着的齐王扶了起来。
“殿下,圣上也只是一时气恼,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江贺心想,今上一向仁厚,对毛躁莽撞的宫人尚且都不会出手,想必这回是真的气恼。
李瑨一把推开搀扶,“你懂什么?这全是父皇对我的教导,是我一时糊涂,致使天家颜面尽失,受了不少朝臣的弹劾。”
李瑨先是朝着龙椅重重磕了个头,之后平稳起身,一甩袖子便阔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