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头深草里
看着郭皇后单手接过木盒,叶容钰只觉得如释重负,双肩一松。毕竟皇后尊贵,能相持住这种神圣之物。
郭皇后不像叶容钰,对此物并无太多顾忌,她拇指向上一拨就将盖子弹开,还用中指勾开包裹佛骨的白绢布。叶容钰见此赶紧将头低下,生怕看见放光,亵渎了神灵。
“是真的。”郭皇后淡淡说道。
听此,叶容钰也替郡主夫妇松下口气,连忙单膝跪地道,“皇后殿下仁德天下,这佛骨有灵,定是不远万里来庇佑殿下的。”
“据郡主夫妇二人说,天竺已是连年战火、民不聊生,这佛骨有灵,不愿落入藩王之手为一方所用这才流落至民间,而今意外得此天竺国宝,特献给皇后殿下,以求殿下能护我大唐基业,免我大唐百姓于水火之中。”
郭皇后听此也觉得自己是有上天在指引,于是亲自将佛骨供在承香殿北侧高处。
“容钰,洛川郡主怎么突然这个时候找到了你?”
“想必他们早就有与殿下从善的心思。”
叶容钰小心打量着,见皇后点了点头,而且脸上流露出些许得意,想必郡主夫妇这般做法是得了皇后的心。
“所以他们还告知臣一件要事。”
“什么事?”
“南诏正举全朝兵力往金齿去。”
郭皇后凝眉一阵。叶容钰见皇后抬手,于是上前扶住,皇后有些身子倾斜,将部分重量压在叶容钰的身上。
“殿下还是要当心身体。”
“这架势,吐蕃是想兵分两路,一路攻河西走廊,一路打剑南。”郭皇后突然觉得自己呼吸不太顺畅,就近找了一方软榻斜靠在上面,叶容钰也就跟着紧挨着皇后的腿坐在榻上。
“臣有个疑惑,这西南各方节度使,难道就一点音信没有?”
郭皇后闭目片刻,在心中揣摩了一阵,“他们的消息又是从哪来的?”
“说是去南诏购进黑酸枝木料的时候从商人口中了解的。”
“这消息实不实,本宫得派个人去打听打听。”
“殿下可有合适的人?”
见郭皇后摇了摇头,叶容钰索性壮了壮胆,“殿下,派蔺常侍去如何?”
“他”
郭皇后是有些迟疑,但观其态度显然还有劝说回旋的余地。
“臣就是觉得,他对郇王殿下忠心耿耿,定不会糊弄了事,而且既然圣上常派内侍省充任神策军去四方藩镇,那殿下也可以在内侍省有自己的人,将来”
“我们郭家掌京洛折冲府的兵权,又何须用神策军?”
“臣失言了。”叶容钰丝毫不敢辩驳,赶紧跪在郭皇后身前请罪。
当今天下因田地尽归门阀权贵,均田制被破坏,各地早已撤折冲府改任节度使招募兵马。京洛一带因地理位置特殊,又在郭家周旋经营下,得以保留了几万府兵。
只是他们大多镇守着陇右河西一带,在京畿的除了郭诚手下有五千余,就只剩孙茂林现在管着上百羽林卫。孙茂林是郭姑姑的儿子,年纪轻轻职位还没混上来,做起事难免受人掣肘。
“你起来吧。”
郭皇后松了口,她自是知道在京中不依靠禁军而靠郭家的府兵那纯属是嘴硬。
“蔺云现在人在何处?”
“在百兽园附近的马厩。”
“你代本宫好好安抚他,这个人兴许留着有用。”
“是。”
叶容钰听到皇后撂话,心里也踏实了些。
她回尚仪局后,让小厨房做了碗素面和两道小菜,自己煮了个鸡蛋又切了些腊肠平铺在面上。趁着晚膳时间,叶容钰一个人拎着食盒再次去了马厩苑。
蔺云抱膝坐在褥子上,整个人缩成一团。直到他发现门口投来一道大黑人影,这才如还魂一般。
“怎么样?今天有没有更好一些?你身上还疼吗?”
“好太多了,宫里的药果然是见效快。”
“那你怎么还病恹恹的。”
叶容钰走到蔺云跟前,蹲下身,把食盒往地上一放。又将一旁的板凳拿来过来,从食盒里取出面和小菜,放在板凳上。
“给,筷子。”叶容钰把一双红筷子递给蔺云,但他却一直看着她,像是不解其中意味。叶容钰看他没接,就把筷子放在碗上,自己找了块地一屁股坐下。
“这是我让尚仪局小厨房做的,怎么样,有没有胃口。”
“尚仪局?”
“是啊。”
“你竟然不是来送我上路的。”
“胡说什么,咱俩现在难不成就这点信任了?”叶容钰掐着小指一比划。
蔺云拿起筷子,将碗里的剥好的鸡蛋埋在面里,挑起细细一撮面用心品着,几滴眼泪跟着吧嗒掉进碗里。
倒也难得叶容钰有这般耐心,盯着他的慢动作丝毫不去催促,任凭他去。
“叶掌籍,谢谢你了。”
蔺云从叶容钰的温柔中就明白自己是有多落魄了。
叶容钰听他这么见外,顿觉一身鸡皮,要不是见他心情低落,高低得把他从头到脚揶揄上八百遍。
“你突然这么客气我都不习惯了。你且多吃些饭吧,赶紧养好身体,说不定过个几天,还得给你派个苦差事。”
一听有差事,蔺云眼里倒是瞬间亮了,苦差也好,总比没由头地在宫里漂着强。
“什么差事?”
“总之是要去挺远的地方打探情况。”
“你又去求皇后殿下了?”
“也不算求,就是觉得你现在这样挺可惜的,刚好有个差事,我觉得挺适合你。”
可惜,这个词蔺云在心里反复念叨了好几遍。
上次对自己说可惜的人曾做过宫闱丞,已经去世许多年了。
那年长安的平靖武馆涉及谋逆被查抄,十三岁以上男子全被拉到西市斩首,其余的受宫刑入宫为奴。蔺云当时七岁,自记事起一边做活一边习武,受刑前被当时的宫闱丞看重,说他是百里挑一的筋骨。
“这副身子骨挨一刀,可惜了。”
十几年过去,蔺云依旧回忆起他言语中的悲悯。
“容钰,这回是真的谢谢你了。”
“客气啥。”
叶容钰看着蔺云吃了个差不多,于是用身体将他撞了一下,“蔺云那件事,你不生气了吧。”
蔺云看着叶容钰使劲儿眨巴眼睛,他知道她在提哪件事,却还故意装作忘了。
“什么事?”
“就那天在尚仪局,我就是”
“哦,放心吧,我早就忘了。”蔺云故作大度道。
隔天,蔺云被叫到了内侍省,由钱暄下了命令让他快马去西南一带查探节度使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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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莛顺利进尚仪局后,叶容钰感觉自己做许多事都多了个帮手。
这天叶容钰起了个大早,比小厨房的宫人们都进厨房都更早一些。
她把薛言子从家带的腊肠在炭火上烤了一遍,又做了蒜泥耗油浇汁,最后切成小段。最后分成一小碟一小碟的,大部分都交给新莛,由新莛分给尚仪局各位女官。
至于叶容钰则另找了一个石锅,里面铺着光滑洁净的的石子,再放上编织稀松的篦帘,这次的腊肠切成长段,每一段又从中间切开,然后浸上油放在炭火上。等闻到焦香味儿时,再起锅将油篦出。
叶容钰把石锅整个装进食盒,赶在早饭前到了承香殿,给皇后加了一道菜。
皇后虽然见多识广,但宫中女子很少吃到炭火烤制的东西,尤其是这腊肠是出自薛言子母亲之手,制作不敢说是多么精致,但口味上绝对是与宫里大不相同。
郭姑姑、香儿以及一众侍女都侧目瞧着,等着皇后尝尝,也好奇叶容钰的家乡到底有什么惊奇手艺。
叶容钰揭开石锅的盖子,腊肠红润油亮还散发着淡淡焦香。
郭皇后平日喜欢重口,但尚食局备的早膳都比较清淡,尤其是晚上吃得少的时候,早上就更愿意吃上几口带味儿的东西。
筷尖在肠上拨动了几下,郭皇后终于夹起一块来,小心送入嘴中。
“是不错,你有心了。”
“这就是薛郡马托人从家带的腊肠,臣早上又用油焗了一下,让肉质里的香味得以挥发,油倒出来时还能带走一部分盐味。”
整个桌上,这道菜郭皇后确实是动筷最多。
等郭皇后用完膳,叶容钰将剩下的最后一根红肠一切,做成了下酒菜,给了在翰林院附近巡逻的金吾卫队长。
当进到书院时,薛言子正和令狐史官聊得火热。
“令狐大人?”
史官令狐渡蓄着长须,像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因上次去殿中记录救急的事,叶容钰也算与他熟络起来,他与翰林院一些代诏关系要好,上次送给郡主的字画就是令狐渡帮忙要来的,叶容钰一直觉得他严肃又仗义,是个冷面热心的长辈。
但就在刚刚,叶容钰似乎听见他们在聊其他女官的苟且之事。
“容钰,你快过来,趁现在没人。”
“什么啊?”
“令狐大人,你再讲一遍还是我给她讲?”
“其实就是你们有位女官跟画院的翰林那什么了,然后就有了。”
叶容钰疑惑问道,“是我理解的那个‘有了’吗?”
“可不是嘛。”
“那是哪位女官啊?”
“就是你们司的吴女史啊,也是因为修书的事去史馆当差。”令狐渡回答道。
叶容钰眼睛一打转,“她好像是尚宫局的吧。”
“都差不多嘛。”
“这怎么能差不多呢,六尚就如前朝六部,各司其职。”叶容钰不再继续跟他们解释,只是问,“那这事儿你们怎么知道的?现在那二人如何了?”
“六月中,大家见吴女史呕吐还并未十分在意,到了昨夜我们当值的一众人一起饮酒,因为害怕被金吾抓到所以未敢点灯,结果我们一伙人还没开吃就听到屋外有动静,仔细一听,是吴女史把那学士打了,还喊着都是你造的孽,你留的种该如何办。”
令狐渡用手比划着,说的是绘声绘色。
“刚好昨天画院的李丹也在,那二人夜里私会时其实被他撞见过,真是白花花的两个人,就在画院北庭里哼哼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