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头深草里
听到这里,叶容钰仿佛拨云见日般明朗。于是接道,“四方兵马若尽听朝廷调遣,则西可抗吐蕃,北不再忧患契丹侵扰,内外皆安,商贾向西无须借道。”
天下万民,谁不渴望内外安定、政通人和的治世,莫不向往万邦来朝给人带来内心的骄傲。
“是啊,但我的那位皇帝好姐夫只想靠着北衙禁军坐稳都城,可这些禁军除了三万神策军有过战场上实打实的经验,剩下的不过是纨绔子弟会两套把式进来混饭罢了。”
这件事从曾昆带的羽林卫会被郭诚等人轻易俘获就足以证明。
在阁内的人莫不叹息。
“罢了,先不说这个。”
郭皇后将一众人的幻想都拉回实处,今日早朝前,皇帝就下旨厚葬李舂,另外处死了两名殿中省的内侍。
既为厚葬便算作是皇帝的奖赏,朝臣们不由开始揣测圣上意图。但不论怎么揣测,皇帝打脸后党这事是摆明了的。
“容钰,那日处置窦尚仪时,你是不是心有不平?”郭皇后突然问道。
此事被再度提起,叶容钰有些惊讶甚至惶恐,她生怕皇后因她当时险些做出的鲁莽之举而斥责她。这是宫里唯一肯提任她的人,因此皇后的一颦一笑叶容钰都十分在意。
“臣不敢。”
叶容钰低下头,恨不能将头塞在衣领中。
“是不敢还是没有?”
郭皇后微微伸头打量着她,期待着她做出笨拙生硬却又不乏赤忱的回答。
叶容钰倒没辜负所望,她自知心思被人看穿,也并不十分羞愧,大大方方承认起来,她语言缓而有力,既给自己留足后续说话的思考时间,又显得不那么小里小气。
“臣当时是心有不平,但臣相信殿下这么做定是有别的考量,臣思来想去,莫非是因为钱大人或是内侍省的缘故。”
回想那日,钱暄最后是跪下谢恩,而且态度又十分诚恳,叶容钰便认定其中定有其他文章可作。
郭皇后面容舒展开来,点了点头,真是孺子可教,毕竟她需要的是个可塑的得力助手,而不是一块朽木。
“凡事要顾全大局,本宫知道你委屈,但如果坐实了她篡改彤史的罪名,这事情会牵连内侍省一众跟着受罚,钱暄有意护着内侍省的人,本宫也就给他这个面子,毕竟他在神策军也有任职,另外不追究到底,也算给窦家一点薄面。”
郭皇后将这些事毫不遮掩地解释了一遍,实则不乏教导之意。
叶容钰深知这种教诲难得,于是立刻站起身来,躬身在皇后面前一拜。
“原来是这么回事。臣受教了,臣定当谨记殿下教诲,凡事要多方考虑。”
“不过好在你机敏,一来事情发现的早,还能大事化小,纸证上凭空出现的妃嫔本宫已将她们暂关入掖庭了,万一到时候真有人怀了身孕,那就不能怪本宫心狠了,二来也揪出窦尚仪这种两面三刀的人,她之前多少骗取了本宫一些信任,还好没出什么大事。”
“全是因为殿下英明,这件事也让我长了不少教训。”
“还有,我那天晚上听你的意思无非是想把窦尚仪拉下来,至于用什么罪名你似乎不那么在意。”
“我”
虽然皇后说这话时带着笑意,但叶容钰还是战战兢兢跪在她脚前。
“臣对她确实有恨意。”
“无妨。”
皇后已经抬眼看向门边,给香儿递去一道眼色,转而开始谈起另一件事。
“当时你从长公主府上回来还把本宫赐你的宫令交还回来了。”
“是。”
“一会你再把它领回去,这样方便你日后进出宫门。”
“殿下,是要我办什么差事?”
郭皇后摇了摇头,“前些日子我让郭姑姑操着心,给你在外置办了一处宅院,这样以后你就不必非得住在宫里了。”
叶容钰讶然片刻,差点忘了谢恩。
一般六尚的首席女官才会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宅院,因为她们有宫令方便出去,至于其他人,若非有办差的机会,要想出去便是要各级女官都审一遍,最后拿给内侍省扣印,这个过程极为严格,所以女官们通常三年五载出不去一次。
“臣多谢娘娘厚爱,谢皇后娘娘千岁。”
“一会就让香儿带你去看看吧,车就在右银台门外等了。”
叶容钰谢恩后与香儿出了宫。
郭皇后赠予叶容钰的宅院位于永昌坊东南侧。永昌坊西侧为太极宫,东侧由南向北为来庭坊、翊善坊,向北到兴安门也才不到三里地,再由兴安门入夹城,就可到右银台门入后宫内。
马车停后,香儿掀开帘子向外探了探脑袋,“就是这了。”而后先行下了车,还不等拿出凳子扶叶容钰,叶容钰就自己跳了下来。
朱门之上的牌匾赫然写着“叶宅”二字。
“叶掌籍,你还年轻,外出建宅不宜声张,往后你的富贵还多,还会有别的府邸,所以暂且别嫌这小。”
“哪里哪里。”
叶容钰也曾打探过长安房价,城南边靠城郭的小宅子也需要六七百贯钱。而这宅子前前后后,门高院大。最要紧的是,这是什么地段!要是没有皇后,当一辈子的女史也在这买不起一间陋室。
院里的人听到动静,急急忙忙出来开了门。
“见过叶掌籍。”
“她叫小婵,以后负责在这伺候您。”香儿介绍道,“人是郭姑姑买来的,她年龄小人也老实,用着放心。”
叶容钰吐了口气压惊,险些控制不住飞扬的眉尾。
“我哪还需要人伺候呢,每次都麻烦郭姑姑这样费心。”
宅子是个宽敞的廊院式建筑。
叶容钰迈过门槛走进大门,院里的石砖也都很平整。越过主厅,然后则是正堂,正堂很开阔,一张罗汉榻居中,六把梨花木椅与方桌摆在两侧,两边次间还没怎么摆放东西。中堂之后则为后院,后院左右两侧各有三套廊屋,小婵住着一间,其余都可以做客房、储物间。总归自己一个人住完全用不着讲究。
“叶掌籍,进正房看看吧。”
“好。”
叶容钰下脚踩在绵软的红线毯上,那种感觉就像踩在云端。
“这是波斯来的毯子?”
“是啊,是皇后娘娘特意让奴婢拿出宫的。”
叶容钰连忙收回一只脚,抽起毯子的边缘,拍了拍刚刚踩过的位置,现在往来波斯的路有多难走,这线毯早就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物件,就连宫中低位的妃嫔想冬日里要上一个都要不来。
“叶掌籍?你是不喜欢吗?”
叶容钰听此生怕香儿误会后回传给皇后,连忙辩解道,“怎么会,这么好的东西,夏天放在门口处白白落灰,我想收起来,等到冬天了就放在床跟前。”
“让小婵收拾吧,叶掌籍你先进屋都看看还缺什么。”
正房有明间和左右各两个次间、梢间,左侧作为书房有书案、茶案,另一边作为寝室。
香儿又从袖中掏出房契、地契来,“叶掌籍,这些可要收好了。”
叶容钰接过这些的时候,感觉自己手上很温热。
她摸了摸床上的锦被,她开始幻想能看到皇后夺得大权,自己则立在她身侧。这样一辈子侍奉宫廷,似乎也很值得。
“香儿,一会儿你先回宫吧,我出去办件事就回。”
“叶掌籍你着什么急呀,娘娘允许你在长安玩两日呢。”
“不,我晚上还是回去睡。”
“为什么啊?”
叶容钰知道,凡事要讲个进退有度。
“我只是一个掌籍,频繁出宫容易引人口舌,我既然是殿下的人,自然是一丝一毫也不想给殿下添乱。”
“哦。”
香儿本是羡慕她的,还想能跟着出门沾沾光,也在长安玩一玩逛一逛,哪想到叶容钰她根本就心思不在这上面,于是她试图启发一下叶容钰吃喝玩乐的欲望。
“叶掌籍,要不咱们去东市转转?要是你乐意的话,我还可以陪你去曲江,去西市,长安的牡丹园你还没有转过吧,还有暖锅羊肉、冰酥酪你爱不爱吃。”
叶容钰突然明白过来了,香儿出宫并不容易,肯定憋坏了。
“香儿,你带上车去吧,但是回宫也别太迟了。”
“我带车?那你呢?”
“我出去一趟给家里捎封信,不远,然后我走回宫就行了。”
“走回去?”
“是呀,走回去。”
“可是长安城这么大,你怎么走回去?”
“都是平地,哪有什么走不回去的,山路我走个二三十里都不会累的。”
香儿这次是惊呆了,虽然叶容钰看上去瘦硬有力,但走二三十里山路岂不是拿自己当牛使,香儿是养自深宅的贴身丫鬟,对这种脚力感到震惊,接着便问,“可您父亲不也是县丞吗,出门总会有马车的吧。”
“这县和县总是不一样的,我大唐纵横万里,既有千里沃野的县城,也有贫瘠的县城。县和县不一样,县丞家和县丞家也不一样,所以我们家并没有马车。”
叶容钰稍露窘相。奉江县倚山沿江,并不富庶,家里甚至不如京畿商贩住的舒坦。
好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奉江山上多草药蔬葵,叶容钰恍然想起跟同伴们一起挑担采山货的日子。一趟二三十里,沿隘穿过深林滑苔,到青川县吃一碗面,把采的山货都卖出去再换成别的回来。
有时碰到赤脚医生会给他们图样,照着上面的东西去找,运气好能得两三吊零花钱。
“叶掌籍,那你会不会骑马?要是回骑马,哪日从宫里要一匹老马来也成的。”
叶容钰尬笑了一下,“现在还不是很会。”
等办完事,叶容钰也不敢在宫外逗留,刚好一路回到尚仪局时,正碰见新莛从里面出来。
“新莛?”
叶容钰看她浑身跑出汗,时不时用袖子在脖上擦上一把。
“叶掌籍,我正到处找你呢。”
“怎么了?”
新莛凑到叶容钰耳边,“我看百兽园树丛里倒着个人,像是蔺公公。”
“什么?”
“是啊,他好像伤的很重,你快随我去看看吧。”
叶容钰稍想片刻,于是道,“这样,咱们先去太医署找个药童。”叶容钰一摸腰间,荷包里面还有不少银钱,于是和新莛一路奔走。
太液池东侧不远有一个毬场,附近是百兽园。新莛把叶容钰带到百兽园一处饲料棚里,这棚像是很久之前临时搭建的,挪开遮蔽的木板时灰尘四起。
“我没办法,只能把他拖到这里。”
随着门被打开,一束光线投进黑洞洞的屋内。叶容钰甩着袖呼扇几下,捂着鼻跟了进去。只见蔺云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躺在草料堆里,蓝色袍服上大块泥污,衣摆裤子上还有秽物,整个人就那么静静躺着,毫无一丝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