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头深草里
李舂并不理会郭诚的质问,避开一个个出言对峙的人。
“陛下,臣愧对朝廷、愧对圣明、更愧对齐王厚爱,是臣一时贪婪铸下大错。”
“愧对朝廷、愧对圣明的怕是另有其人吧。”郭诚依旧是不依不饶。
李茂珍轻按了一下郭诚的肩,示意他切勿冲动,而后开始慢条斯理问道。
“李舂,如你所说,是你想贪税银,那你为什么要运到齐王私宅而不是自己的府邸?为什么调羽林卫而不是用自己手下的将士家丁?你又是怎么知道节度使手下副将何时会到?这笔钱你贪了又该放置何处?据我所知,你的家里是卸不了这么多货物的。”
李茂珍这般连环质问,确实逼得李舂哑口无言。
“李舂,你确定此事是你一人所为?圣上如有虚言,当诛九族。”
“还有我!”
只见升阳长公主提裙迈过大殿的门槛,同样跪在了李瑨身前。
“邵郎,仅凭李舂一人确实藏不下这些金银货品,但是我府上可以。”
一言毕后,升阳长公主摘下头上的金冠放在身侧,长发随之散落。
“邵郎,齐王自小勤勉仁厚,怎么可能做的出这种事?”
“是我写信给节度副使,让他换一百万贯钱的金银送至我府上,却不想中途竟出了差错,我一时贪念并未阻止,这才酿成大错。”
“你!你太让朕失望了。”
话虽如此,可皇帝显然是垂下头,连声音都弱了下来。一字一句,说的是失望,实则更像是不忍与愧疚。
“长公主殿下,你又如何证明这事与齐王并无干系呢?”
“是啊,你与齐王府邸相邻,既然不忍齐王担此罪责,又为什么要将税银先送至齐王府上?直接送到自己府上不是更好吗?”
郭诚与李茂珍你一言我一语,都不会在殿前退让半步。
见此,李舂再也坐不住了。
“圣上明鉴,长公主所言属实,至于税银,长公主信里是写了一百万贯,是臣送信时改为了一百九十万贯,另外九十万贯,臣企图先放置齐王私宅后再分批运回臣的老家。”
郭诚甚至跪不住,站起来指责道,“李舂,你改口还真是快!”
“尔等无须多言。”
李舂噌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李茂珍等人。
“齐王殿下一心忧国忧民,不似尔等这些小人,不顾江山社稷,张口就来诽谤,无非是要拉齐王下水,好动摇我大唐国本,齐王他自入少阳院后从未出过宫门,又如何知道宫外的事。”
“休要咄咄逼人,你如何自证所言为实?”
李舂仰头大笑几声,“我如何自证?我这就向圣上剖心为证。”说罢,李舂拔出郭诚腰间佩刀,直破自己的胸口,剜出一块血肉来,“陛下,齐王无罪!”
紫宸殿腥气冲人鼻息,所有人来不及回避身上都溅上了血,李舂倒在血泊中大张着双眼逐渐僵硬成一只弯弓。
殿内死寂了许久,在场所有人都被他震慑不轻,但在史稿上也不过成了一段文字:
李舂,蒲州河东人。含兴初,以军兴,设防戍以税商贾。六月壬寅,平卢、范阳供税银至京,避宫门而入齐王府,上诏齐王问状,齐王不语,李舂自请殿中,曰:此乃舂与长公主所为,齐王寝少阳,弗能知?今剖心谢罪,遂引刀自剚胸,高呼:齐王无罪,上大惊。
一气写完,叶容钰长长舒了口气,而后喉间一滚,连带着口鼻里的腥味一道咽下。
良久,纯宗回到龙椅上俯视着众臣。
“此事朕已有定夺,诸位无需再议。”
李茂珍看着还想进言的郭诚摇了摇头。
“升阳长公主,欲贪商税罪不可赦,但念其悔悟,罚俸三年,朕命你去三清殿清修,无召不得外出,至于齐王,御下无方,铸此大错,实在令朕失望,朕命你在少阳院好好闭门思过一个月,任何公卿不得来见。”
可听到皇帝这般处置,李茂珍虽坐得住,郭诚与陈淮仲等人却按捺不住当庭质问起来。
“陛下,贪墨朝廷税银怎么可以罚俸了事?”
“是啊,王子犯法当于庶民同罪。”
“那依你们之见,该如何处置?”
“将升阳长公主贬为庶人。”
“放肆!依朕之见,长公主应当诛九族,连朕也一起诛了。”
纯宗皇帝拂袖回了寝殿,其余人也相继出宫。
叶容钰将稿纸交给了令狐史官后,独自一人往承香殿去。宫中见闻愈发超过叶容钰的承受能力,她只能不断拓宽自己能接受事物的阈值。
“叶掌籍,刚刚郭将军已经来过了。”
“那娘娘她还好吗?”
“娘娘她。”香儿顿了一下,“娘娘她还算好,并没有生气,然后就睡下了。”
香儿有口难言,皇后听郭诚一顿激愤的叙述后,只淡淡说了句:大唐要完了,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对香儿来说,怕是下辈子也说不出口。
“既如此,那我便不打扰了。”
“叶掌籍,要不你就留宿在偏殿的值房吧,明日娘娘一醒就可来拜见。”
“也好。”
叶容钰跟着香儿进了值房,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收拾的如驿站一般,焚香后房中有凉丝丝的薄荷香。
“叶掌籍,你好生休息吧。”
叶容钰只脱了鞋,还有外面那间宫装。
平卧于围榻上,气流的细微动向都能听之入耳。她深吸着薄荷香气,将五脏六腑中沾染的腥浊一点点吐出,紧咬的牙也慢慢舒开。她昨日早就开始当值,一直到现在未曾好好休息,不久,叶容钰便沉沉睡下。
虽然眼中还是一片血汪,但疲惫已战胜了她的恐惧。
翌日。叶容钰是在门外一阵嘈杂声后被吵醒的,睁眼一看,天也才蒙蒙亮。等叶容钰在在被窝里挣扎了好一阵才坐起身时,外面又全然安静了。
叶容钰掂起房中的一只圆肚瓷壶,里面还有不少水,于是她又抽出妆台底下的铜盆,将水全都倒进盆里,抹了把脸。
洗漱后,叶容钰将门推开一道缝侧眼望去。
正殿外,天子銮驾、还有羽林卫、赫然在目,殿中省紫衣内臣就在殿外侯着。
叶容钰虽暂未摸清缘由,但圣上此时来定与昨夜的事有关。于是她悄悄出了门,从侧边的石阶上避开一众人,守在了殿外,此处恰好能听到帝后直接是争吵。
“皇后啊皇后,我终究是小瞧你,小瞧你们郭家了。”
“不知圣上到底想说些什么?”
“你们是怎么知道二镇供银入京的时间,又是怎么知道羽林卫出城相迎?你手下究竟养了多少探子?还有,今日早朝,你们郭家非要中书门下表个态,你们想要什么态?”
“圣上纵容齐王至此,连税银都敢贪,不加管教反而问责我?”
“皇后,朕问你,于朝堂而言到底是百万贯税银重要,还是上下一心重要?”
“你这是为一己私欲,撺掇着朝臣来质疑朕,对朕有二心啊。”
说罢,纯宗一甩袖子就走了。
郭皇后追上前去,质疑道,“陛下,是非曲直与顺应君心,到底孰轻孰重?”
厚重的裙摆让她无法追上皇帝的阔步,皇帝也并没有停下脚去回答她的话。
纯宗一行人走后,叶容钰进入殿中。
香儿见叶容钰来顺口说道,“昨夜郭将军走后叶掌籍就来了。”
郭皇后点了点头,将叶容钰领进殿内,“容钰,你可知为何平、范二镇会收税银?”
“臣听说过,是以充京洛一带府兵的军饷。”
“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平、范二镇在收商税。”
叶容钰倒是知道前代皇帝都是只税农,不税商,“难道是因为二镇近两年欠收,所以才要收商税来作为补充。”
“先帝临终前派原门下侍郎黄芜兼任平卢、范阳两地的节度使,他是大唐不可多得的人才。”
的确,至先帝业宗时,各藩镇节度已形成父死子继的传统,老节度使一死,其长子便上书朝廷请求赐封。这事慢慢就变成了惯例。
但要是这样持续下去,各藩镇就会变成名副其实的小朝廷。
所以业宗临死前,趁着节度使先他病故,将其儿子曹格调入朝中,又派黄芜这位能文能武的人去。
“因为黄芜是从朝廷派出去的,所以暂时平、范二镇还能受控于朝廷,当年我父向先帝承诺,用十年的时间,扩充京洛府兵,力压藩镇,以求四方兵马粮税重归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