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扑蛾
她忽然道，声音仿若切金断玉的质地。
“只是苦了阿娘，以后跟舅舅见面，会非常尴尬吧。”
“可是阿嫣，你自己怎么想？”
天色晚后，张嫣来到母亲正院，在二门外问侍女道，“阿母今日不舒服么，怎么不出来陪我们用晚饭。”
夏六月，辛丑。
鲁元在身后唤道。
“陛下，”长骝一直陪在他的身旁，闻言想了想道，“奴婢也不知道您该如何抉择。不过奴婢想，伦理不可违，母命不可违，天命不可违。如今天命和伦理相互抵消，陛下便不要多想，听从太后的意思就是了。”
刘盈颓然坐下，无力挥手道，“你下去吧。”
“好。”
烛光毕驳一声，微微摇晃。
鱼雁从长安来。
“谁？”长骝好奇问道。
“对呀，”他拊掌道，“奴婢怎么没想到呢。太后性情坚毅，却极崇敬鬼神，鸣雌亭侯许负是天下闻名的女相师，若她说这场婚姻不合，太后也只能收回成命了。”
“阿母，”张嫣旋过身来，笑道，“我吵到你了啊？”
……
从头到尾，她所牵挂忧虑的，都不是千里之外的匈奴。匈奴单于是老是少，是暴虐还是鲁莽，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哦？卦象若何？”
几只灰扑扑的蛾子，朝着灯光迅捷无比的扑过来，第一只撞进火焰，滋啦一声爆出一小团火花，转瞬间化为灰烬。剩下的蛾子却不知道恐惧悲伤，前仆后继。
鲁元不解，但依言将灯掌到了她面前。
她在母亲怀中偏过头来，望着三尺外案上的那盏烛火。烛光跳得一跳，继续明亮的燃烧。
刘盈摔下手中奏折，怒声道，“无论如何，朕绝不肯荒唐到娶甥女为妻。”
时势压人，纵然是皇帝，在家事之上，也是要听母亲的。而婚娶，正是人生三礼之一，最隆重的家事。
鲁元展信之后，忧形于色，与涂图商议良久，不知所措，只落泪道，“可怜我的阿嫣，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丙辰日，他回到长安。
“嗯。”
“阿娘，”张嫣忽然道，“你为我把灯拿过来好吧。”
站在未央宫雄伟庄严的北司马门双阙之下，许襄将手搭在眉眼之上，看天边云脚密布低沉，像是要下雨的征兆，如他茫然的心机。他想起西荇山上长姐的谆谆告诫，又想起六年前食肆中惊鸿一瞥的稚弱女孩，许多人看来她不过是个不知世事的孩子，世上不会有几个人知道，她心思缜密，布局高明胜过须眉男儿，这样一个女孩会受制于匈奴，而在这场婚事之中一言不发，他是死也不会信的。那么，她允下这桩婚事，只是她的心甘情愿。
她问自己，你是要做一只蛾子，还是一盏灯。
“张娘子好。”小婢屈膝道，“婢子也不知端底，下晚时长公主与涂姑姑说了良久的话，刚睡下，涂姑姑去厨下为她取晚膳去了。”
年轻的惠帝徙足而坐，襟发散乱。
她只想陪着自己心里面放着的人，一直到老。
“长骝，”刘盈却不答他，起身吩咐道，“你速去离宫，宣搜粟都尉许襄进宫面见。”
“可是比起你去做这个皇后，我更舍不得你去匈奴。听说匈奴人都是蛮子，他们的单于比你爹爹年纪还大，有三只手，六个头，阿嫣你是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这么娇弱，怎么受的起他们折磨？”
这些年，张嫣一直在想，为什么吕后这么一个荒唐的想法，竟会有那么多人陪她唱戏。到如今她终于明白，原来这其中，还插|进来的一脚名字叫做匈奴。
宣室殿中。
内室中天光昏暗，鲁元和衣侧躺于榻上，小睡之中，犹皱着眉。
心甘情愿啊，他回过头看苍茫未央，在暮色中它盘踞如卧虎睡龙，沉默如洪荒巨兽。
“怎么可能？”玄衣帝王猛的站起，宽博衣袂带起烈风弧度。
可是我呢？我该怎么办？
若是灯，就长久平和的燃烧，生命有一定的长度，但过程平顺，没有惊喜，也不会灾厄。
“那倒也不尽然，”刘盈用手指叩案，沉吟道，“还有一个人。”可以让母后改变主意。
“家姐有言，她久已不问红尘，不肯再入俗世。不过她为陛下和宣平侯女嫣卜了一卦。让臣将卦辞带回。”宣室殿中，他拱手禀君，烛火在他的脸上跳跃，禀声敛息。
“陛下，”裴襄面现微怒，强抑道，“陛下此言就是有辱家姐了。臣也曾就此问过母亲，家姐说她只是一个相师，不是陛下和太后的朝臣。她只认天命，不听君命。太后不能令她说个吉字，陛下您也不能让她违心说婚事大凶。卦象如此，天意无可奈何。”
她抱紧躺在自己怀中的女儿，“先帝九年汉匈也曾和亲，到如今楚国长公主出塞，不过六年。六年之后，阿嫣你也不过十八岁，芳华正茂。正如阿嫣你当日所言，若冒顿倒时再向大汉求亲，甚至陈兵边关，太后和陛下便是再疼你我母女，也不一定能决然推拒。”
她点点头，放轻了步子，卷起帘子进屋。
“长骝，”他在黑暗中微微仰首，眸色微赤，“你说，”他颓然道，“连鸣雌亭侯卜的卦象都这么说，朕是不是，真的不应该再坚持了。”
她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望着女儿的侧脸，专注而又温柔。
“朕知道阿嫣很好，可是——”惠帝伸出双手捂脸，不再说话，喉间逸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呻|吟。
那是长乐宫吕太后寄来的。言道汉和亲使从匈奴回来，述当日和亲大典之日，那冒顿言语之间，显是记挂着自己，犹未死心。
而她的面颊在灯光跳跃间明暗，妖冶的艳丽。
张嫣弯腰取来，借着昏黄的烛光看其上书字。
六月甲寅，搜粟都尉许襄动身前往长安郊外一日路程远的西荇山拜见自己久已避世隐居的姐姐。
灯芯儿有一半长浸在油里，灿烂的燃烧欢快，丝毫不知道一旦烧完了自己，它就什么也不会存在。
“陛下的意思奴婢清楚，只是，”长骝在身后为难道，“到如今，太后，宣平侯，长公主都同意了这桩婚事，朝臣也被太后压的死死的。还有匈奴之事，陛下你和张娘子，——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大吉。”
辛酉日，命丞相参，太尉勃，宗正刘礼，前往长安尚冠里宣平侯府，为帝纳彩。
“胡说什么，”刘盈笑骂，“朕不是冲着他，是冲着他的长姐。”
“许都尉的长姐，哎呀，”长骝的眼睛亮了，“是鸣雌亭侯。”
癸卯日，鲁元回书长安。
“再说，”他的唇边现出微微的笑纹，“张娘子聪慧又可爱，当皇后也没什么不好的。”
“朕和阿嫣份数甥舅，这样缔结的婚姻，怎么可能还是一个吉卦？”刘盈骤然生疑，“莫非鸣雌亭侯已受了太后授意？”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许襄嘲讽一笑，要下雨了，他要赶在雨前早些到家。
灯芯毕驳燃烧，留着明媚的眼泪。张嫣从头上拔下簪子，挑了挑灯芯。于是灯光一刹间忽然爆亮，惹来更多的蛾子环绕着它飞着。
未央宣室。
“你阿婆的来书，你看到了？”
“这些年，”鲁元艰涩开口，“汉匈打打和和，虽有撷嫁了过去。不过安分个数年，只怕匈奴便会又挑边衅。而罗恕从匈奴来，言及冒顿单于在和亲礼上惩治上次来汉的匈奴使，并对撷大加羞辱。言语之间，对阿嫣你犹心不甘。”
侍中的烛光在她的面上掠过一痕暖色，越发显的苍白，那熏然的笑意让鲁元心疼难奈，苦笑道，“这些日子，阿嫣瘦了。”目光怜惜的抚过她的脸颊，“没事的，”张嫣眨了眨眼睛，笑道，“瘦些会更漂亮。”
“我知你从小就有自己的决定，你想要怎么决定你的人生，做娘亲的总是会不顾一切的帮你达成。”
榻前珵案之上，倒扣着一策竹简。
鲁元的泪流下来，有一滴落在张嫣的颈项，烫烫酸酸的，是一个母亲的彷徨的心，“当日，你阿婆说起为陛下聘娶你当大汉皇后，你父颇为热衷，一口应下。我却很舍不得，陛下他是个好孩子，但他和你到底份属舅甥，怎么能在一起啊。所以我和你父成婚十年来，第一次起了争执，赌气带你和阿偃回宣平来。”
“那我宁愿你长的丑些。”
“我答应嫁给他。阿娘，”她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要当皇帝的丈母娘了，高不高兴？”
“陛下，”长骝惑然不解，“许都尉就算天纵英才，但在这事上，他也没什么能做的吧？”
“阿嫣。”
她看着书简，其实心里并无喜悲。
鲁元怔怔的看着玲珑的女儿，烛光中她的神情是一种她不曾见过的成熟。她的女儿在磕磕绊绊的世事中渐渐长大，而这其中的过程洒满她属于母亲的悲伤，鲁元抱住女儿，颤声道，“苦不过你，阿嫣，以后这一辈子，盼你莫要后悔。”
若是蛾子呢，就用全部的生命和勇气，追寻一次灿烂的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