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渡众生（一）
那几具尸体已经在踟蹰中站起身来，一个狼人、一个蜥蜴人、一个人类。他们显然都还在因为这骤然地复苏而大惑不解着。
“第一百零三个，过去五百年里面的第一百零三个。”维蒂斯心里默数着，其实她可记不住，确切的数字是一百零几了呢……不过，有一件事情她记得很清楚，非常清楚：“此前的一百零二人，现在都已经死了！”
“第一个试炼很简单，便是百日不眠。”维蒂斯说出了“考题”。
“……总之，你们要有待客之道，只要高炎还活着，你们就要满足他作为一个客人当有的需要……”维蒂斯想了想，这样就不会违反规则了吧……“但是，如果他死了，或者睡着了，你们再来通知我罢……”
她觉得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如果要自己亲自监督高炎是否百日不眠……别说百日，万一高炎真撑过了十日，那也无聊得紧。
“看来，确实很不容易。”那个男子叹了口气，“不过这世界上又有什么奥义是可以轻易达到的呢……巫医维蒂斯，我还是很想见识一下你传说中的试炼。”
“哦？我是第几个？”那个男子只有顺着她问。
“是的，任何方式。”维蒂斯简直要对这场狗咬狗的闹剧产生兴趣起来了。
“有那么几个吧。”维蒂斯继续冷笑。当然了，作为巫医的她，知道有那么几种人。譬如有一种人天生恶疾，一辈子都处在“失眠”的病态，这种人自然不会把这个试炼当作难题。只是，这些人就算通过了这重试炼，也达不到不朽的——他们不是睡魔的征服者，而只是睡眠的弃儿，有这种病的人命都不会很长，至少长不到能够通过第二重试炼！
就放心让他进行试炼吧，反正他通不过的……维蒂斯舒了口气。既然一切都已经被“规则”注定，那末就仍然按照规则来办好了。
“我没有杀他们，即便他们因我而死。”维蒂斯望着自己的手掌，她的指掌间有一枚戒指正在如晚霞般溢彩流光，她让笑容重新回到自己的脸上，“不相信生命的人当然不配再拥有生命，他们都不过是不朽愿望的奴隶……”
“你？！”维蒂斯不由得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男子，在此之前，她还根本没有正眼瞧过这个来客一眼。
现在维蒂斯需要几个奴隶，她知道，这些家伙虽不可爱，但却可以是最好的奴隶。
这个男人，到底看出了什么？他难道已经知道了一些什么？——他为什么会对自己提到“希望”？
在那里，就在维蒂斯的茅屋后面，竟然是一个迥乎不同的世界。
维蒂斯记起了这个家伙，这个狼人曾经是这片沼泽里最可怕的武士呢……他当时那仿佛永不疲惫的身体不但撑过了第一重试炼，甚至就是更危险得多的第二重试炼也几乎被他过关呢。
一个白云蓝天、淙淙流泉的世外桃源。不再有浑浊的淤泥，而是绵软的碧草，不再见潮湿发霉中的腐叶，而只见落英缤纷：那是一种高炎叫不出名字的美丽植物，它蓝得发亮的花瓣有如映着阳光的蝴蝶的翅膀，翩翩飞舞在沼地的微风中。高炎依照维蒂斯的吩咐坐倒在草地里，茁壮鲜灵的草叶尖梢拂过他的身体，有些刺痒，但更多的是心旷神怡。
所以她可以放心地对所有人说，不朽是不可能的……怎可能有人能够通过这样的试炼而达到不朽呢？……
“我会给你们不朽。”维蒂斯随口答应道。因为她已经在他们的眼里再次看到了那种让人恶心的贪婪，她实在不想继续这谈话了。
“我很快就可以让他永远睡着！”狼人不耐烦地再度嚷了起来。
真不知道，这本来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啊。维蒂斯明白这个道理，但她搞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还要做长生不死的梦。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长生不死。
“没有魔法可以让人长生不死，根本没有这样的可能。”在过去的五百年里，她不知已经把这句话重复了多少遍。可是，总有人不会就这样甘心。
维蒂斯承诺过，她确实向每一个来者承诺过。她会向通过三重考验的人揭示永恒的真谛，但从来没有人真正达到过她的要求，事实上，现在大家多半都把她的试炼当作纯粹地刁难。最近二十年里，对维蒂斯的秘密图谋不轨的人有之，但主动向她申请试炼的人，再也没有了。
“看来，你确实是一个特殊的人。”维蒂斯尽量让自己显得漫不经心，“那么，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你知道，你是第几个向我打听‘不朽’秘密的人吗？”维蒂斯冷冷地问道。
“你可以用魔法，可以用任何手段，只要你觉得那样做可以帮助你驱除睡魔……”维蒂斯停顿了一下，“只要不违背‘规则’，你什么都可以做……”
※※※
“不象你想象的那么轻松。”维蒂斯很不满意高炎的态度。
“我恐怕一言难尽！……”高炎似乎欲言又止，“不过有一点我真的担心，因为我不是唯一在寻找这个不朽秘密的人……那些死灵，那些还没有被完全击败的来自死亡国度的敌人，他们对于让生命不朽的知识也垂涎很久了……”
是的，遵守规则，维蒂斯知道，她自己也只是在履行某种“规则”而已——有的时候，当她看到又一个失败者沮丧的神情的时候，她确实也那样怀疑过：在冥冥中定下的这个“规则”，纯粹只是一种刁难而已。
“伟大的主人，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好好地‘招待’那客人？”那个人类这时带着谄媚地笑了起来，“如果我们能够让主人满意，主人会……”他那腔调勾起了维蒂斯对他那不甚明朗的印象，这居然还是一个魔法师呐……
霎时间，枯骨逢春，腐肌生肉！维蒂斯已经听得到那些生命所特有的呼吸声。她索然无趣地说道，“不朽？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不朽吧？……”
高炎，这个人物是不该出现在这里，出现在维蒂斯面前的。如果他不是那样行踪不定，如果他想去接受人们对凯旋者的欢呼，现在的高炎，应该已经正式得到特拉洛斯一世国王的册封了吧……
那些人都死了，只因为世上没人可以不死。有几个竟然不知好歹对她用强的蠢货，确实是死在了她无情的魔法下，但更多的，只是因为没追到那个不朽的梦，而最后悒悒终老。
“希望！希望同我有什么关系？”维蒂斯狠狠叫出声来。她盯着她眼前的这片灰暗无光的土地，这才是她最亲切最真实的家园。这里，或许也是此地被称作幽灵沼泽的真正原因吧……这里林立着阴森森的墓碑，还有更多的连墓碑也没有的阴森森的坟头。它们当中也包括着那些试炼中的牺牲者，但维蒂斯早已经不能把它们一一分辨清楚了……
“现在，你们三个是否都愿意服从我呢？”
第一重试炼，第一个考验！
“他恐怕拿不走的，”维蒂斯对狼人说，“更何况，我没有禁止你阻挠他。”
维蒂斯满意地笑了起来：“我要你们好好替我招待最近的一位试炼者。”
“第一重试炼，就在这里？”高炎的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那么你自己呢，你自己为什么拥有五百年常驻的青春？”也难怪人们生疑，因为巫医维蒂斯的名字，已经在这个王国里活跃了数百年，每一个初见她的人，都不敢相信维蒂斯竟然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年轻女郎。
那么，他很可能就连第一重试炼也通过不了。
这个蜥蜴人？维蒂斯也想起来了，这是王国里闻名一时的赏金猎人。冷静残酷的他擅长偷袭，当时不知有多少强大的敌人和猎物不明不白地载在了这个蜥蜴人手里！如果他不是狂妄到以为可以通过杀死维蒂斯而得到不朽，那么他至少可以在二次试炼后活着离开这里。
百日不眠？！
“不能让他就这样把不朽的秘密拿走吧，”狼人嗥叫着，“那个秘密本来应当是我的，就差那一点点，一点点而已啊……”
可是，这个家伙是普通人吗……维蒂斯的心忽然有些不安起来：刚才他为什么要同自己提什么“希望”？这个男人是全然无心之语，还是真地觉察到了她身上的某个隐秘吗？……
“希望！？”维蒂斯望着高炎，眼睛里带着出人意料的寒冷。
或许，他真的能比其他人多支持几天吧……维蒂斯自言自语着。他是不可能通过的，一个正常人，不论多么强壮的人，也不可能百日不眠，事实上，对于普通人而言，十日之内，已是极限……
“扬·凡·高炎！”维蒂斯重复着，她好象依稀听到过这个名字。“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那个神箭手高炎？”
※※※
“扬·凡·高炎。”那男子应道。
这一天，她又迎来了这样一个不速之客，这一天，她的心情正因为某种预感而莫名烦躁着。在这样一种心情之下，她实在无法对这个特殊的客人表示客气了：
“不，你误会了。”高炎认真地说，“我只是在想，会选择这样地方生活的人，一定是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的人……”
“胡说！”维蒂斯心中禁不住一股无名火起，她已经决定，最后一定要让这个把他的话不当回事的男人尝点苦头了。
高炎看来并未料到，在这幽灵沼泽的核心，会存在这样一个地方：
她选择了几座新的坟茔，从它们当中翻捡出了三具比较完整的骨骼。维蒂斯念诵着某种咒语，一股暗金色的辉煌顿时从她的指掌间映出，投射在那几具恶臭的尸骸上面。
“我能暂时给你们生命，我就可以继续赐给你们更多的生命，甚至不朽。”维蒂斯肃然道，“而我当然也可以随时把赏赐给你们的一切拿走……”
“他会睡着的，不论是什么原因。”那个人类阴险地笑了笑。
如果这个承诺可以让他们卖命，那就尽管承诺吧。对于这样的家伙，维蒂斯不会因为出尔反尔而不安的，而那个冥冥中的“规则”，也绝不会因此而怪罪她吧……
“不论如何，先进行试炼吧。”维蒂斯定了定神，不管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只要他通不过试炼，对维蒂斯而言一切都无所谓。
而他又怎么可能通过呢？
狼人、蜥蜴人和人类对望了一眼，他们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你简直就象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维蒂斯不禁皱起了眉头，“你放弃爵位，放弃军队，在这场战争还没打完的时候，就这样孤身一人闯进幽灵沼泽……就是为了让我说出不朽的秘密？”
“如果控制死亡的敌人再拥有驾驭永生的力量，这个世界的局面将不可想象……”维蒂斯心不在焉地听着高炎的解释，但她却是在想，“世界的局面不可想象”？……可是，就个“世界”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发现，这个男人至少有一种惊人锐利的目光。
“这么说，你算是来保护我的了？”维蒂斯话里带着讥诮。
“如果你连睡魔都征服不了，又怎能征服死神？”维蒂斯笑得很得意，“我会提供你维持生命的食水，但你要通过试炼，就只有留在这里，不论风雨昼夜，你尽力保持清醒吧……”维蒂斯有些幸灾乐祸，“一百天啊，看来你对这里印象并不太坏，希望你这段日子不要太难受才好。”
她略微有些失望，看来自己还是有些高估这个神箭手了……他或许很特殊，但仍然是一个不开窍的人。
他为什么会那样急切希望得到这个秘密呢……
维蒂斯把高炎留在了那片草地上，那个不开窍的家伙竟然真地找了一处可以遮蔽风雨的树荫憩息下来。至少在维蒂斯离开他的那一刻，高炎的眼神依然象星星一般明亮。
高炎，神箭手高炎，这个人没准真的会给她的命运带来什么特殊的威胁的——她真的有某种预感，她绝不能让那预感真地应验！
“这么说，我们可以阻止他，用任何方式吗？”旁边的蜥蜴人忍不住插问道。
“都死了！你是说他们都因为这个非份之想而死……”那男子踌躇了一下，“难道你的意思是他们都死在你的手上？！”
※※※
是的，她真的是那样年轻，至少看上去如此。一个美丽柔弱的少女，竟保有着永生的秘密。这怎能不让他人燃起觊觎之心？
何况，高炎看上去绝对不是这种病人。
怎样才能万无一失呢……维蒂斯寻思着，已经来到了她茅屋的另一侧所在。一个咒语之后，通往那个所在的黑色秘门已经悄然打开……她忽然有些想笑，笑那个弓箭手，如果他先看到的是这个地方，如果他现在知道这样一个地方存在，他还会天真地说什么“对生活充满希望”么……
那几个复活者的眼中都闪现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维蒂斯知道，他们几个都是不朽试炼的失败者，他们甚至因此直接丧命。
是的，已经有很久很久，维蒂斯没有见到过这样自信逼人的目光了。
维蒂斯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她知道，人们追求不朽，但不朽毕竟是在富贵安逸之后王公贵族们的奢侈品罢，抑或就是那些迂腐愚昧的炼金术士的过分执着罢，而眼前这个射手高炎，显然不是这两种人。
※※※
这里，被称作“幽灵沼泽”，这片沼泽，是沼泽中的沼泽。即使在太平时节，也很少有沼地居民喜欢来这里，因为有传说这里存在着吸人魂魄的妖魔鬼怪。而最近几年王国正在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许多不知来自何方的黑色死灵骑兵正在横行沼泽，这样就更不会有闲杂人等有心情和胆量冒死出门，钻到这片绝境里来了……维蒂斯选择这里隐居，便是看上了它的荒远偏僻。这里，被一望无垠的青绿色泥潭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这里，根本人可以行走的道路而只有可怕的鬣蜥和剧毒的龙蝇出没。那些稀疏的灌木和偶尔兀立在泥沼中的干枯古树，并不能给冒险者提供可靠的路标或暂时喘息的安全岛，要想突破陷井重重的沼地达到维蒂斯的茅屋跟前，除非有大本领、大智慧的人……或者，至少也需要是个“特殊”的人。
维蒂斯终究有些动容，虽然已经生存了五百年的她，并不在意最近的这场战争本身，但她知道“高炎”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本来有可能非常有名的，象飞龙军团的指挥官“军神”勃朗希德那样，或者象王国的首席魔法师“巫女”米兰达一样的有名。高炎的神箭不止一次在关键性的战役中狙杀了死灵骑兵的首领，如果不是他，王国军队想在这场措手不及的战争里取得优势，恐怕要漫长艰难得多……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男人，能够在现在这个时候找到这里吧？维蒂斯暗想。
这里是延绵无尽的沼泽世界，这个世界的居民困守在零星的河湖和海岸边栖息繁衍。人类、狼人和蜥蜴人在这个被沼泽四面包围的环境里相濡以沫，如何生存下去，更好一点地生活下去，是他们需要共同面对的艰巨挑战。清苦的生活让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神情黯淡、目里无光。这不是说他们没有勇气面对困苦，可那种沧桑毕竟会改变人的气质，而这种气质也会在一代代人之间遗传下去……
神箭手高炎！？
他究竟能不能获得不朽的秘密，其实早就注定……
“他们都觊觎不朽的秘密，但他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通过了试炼。”维蒂斯幽然道。
“我很想知道，以前有没有人能够通过这个试炼？”高炎问道。
可恶的是，这个男人的态度竟然若无其事地平静。
“那些？那些东西对于我毫无意义。”高炎耸了耸肩。
“是的，我的一些朋友喜欢这样称呼我。”高炎点了点头。
“很好，真的很好。”维蒂斯长出了口气，这几个家伙她依稀都还记得，这可真是巧得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