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十三章 分道扬镳
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体底下还是毛茸茸的,但我知道现在已不是雷鸟背上。雷鸟的翎毛硬得让人刺痒,但现在包裹我身体的,则是天鹅绒一般地绵密柔和。
来了!厚实的木门在缓缓移开,一只手正在掀木门后面的兽皮帘子。
“不,不能说……”克莉穆丝欲言又止。“我本来也想问你……我想问你是不是见过他……”
我已经看到岩石当中间或匍匐着几具枯黄的兽骨,我开始胡思乱想,与其被敌人追上用最后一点力量战死,也不该落得个困死荒野的结局。
那是一种莫名惊异地表情:“你叫维蒂斯,是叫维——蒂——斯吗?”他竟然拆开音节一字一顿地问。
雷鸟并没有罢休,它在空中盘旋一周,然后开始第二次俯冲!
末日的火光,悠扬的笛声,苍老的槐树,雨后的田园!——记忆的断片在我的脑海中一一闪现,还有那竹杯、那“红酒”、那三杯殷红如血、温热如血的“红酒”!
我好容易翻转身,看清楚那条丝线结成的缨络——这分明是悬挂什么东西用的,但这里被我弄得一片狼藉,我恐怕已经不可能把它复原……
“不,不需要。”我当然不愿意这个陌生男子碰我,更何况我还没有解除对他的疑虑。
“……那么,你叫什么?”阿莱汀反问,他的眼神里总是有些闪烁不定。
你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绯红!绯红……”我拉住克莉穆丝的手,千言万语一时竟堵在心口——他的事情,我该怎样告诉她?
“我出去一下!”阿莱汀说,“你有伤一定得躺在床上!——附近地形险恶……还有毒虫猛兽,你千万不要离开!”
一双手把我拦腰扶上了一丛毛茸茸的羽毛中,我知道我已经被放到雷鸟“筑”的背上。
现在失血造成的疲倦和拂晓的天光一起来到,我双膝一软,跪倒在棕黑色的岩地上。
“真对不起……”阿莱汀伸手扶我,现在我却没有力气拒绝。“筑的野性太强,我还是不能完全控制它,结果让你受了伤……”
“我以为再遇不到你了,兰若!”阮达尔小心地把我放开,他已经觉察到我周身是伤。“……当时我在地穴中摸索,我发现了你的剑,却不知道你在何处……”
只有顺着这个方向继续向前,进入这个叫作布拉卡达的国度!我知道这个国家由本领高强的魔法师集团控制,在大陆以往的种种争端之间严守中立;德加的死灵那样野心勃勃,侵略的触角也伸不到布拉卡达,而光和她新兴的势力,应该还到不了那里吧……
按京和绯红先前的计划,我们应该去找雷,眼前局势,雷和雪儿,也是我唯一可以投奔的方向。
进入布拉卡达!先脱离眼前这片险地。
是的,不算活着……我太清楚这种“半死”的痛苦;难道,现在我就算活着了吗?凌消失了,生命之环一直黯淡无光,我自己还能维持多久呢?这个念头一旦升起,我忽然觉得自己就连站立也是如此费力。
“喂……”感到身体再一次离开地面,我的心里一阵紧张。更要命的是我仍然什么都看不见……或许是身体的虚弱造成暂时的失明,就象我在石城战后的情形那样?……
或许当时绯红离开他,就是要避免他那样做么?……她有意地消失在蛮荒里,拒绝他的拯救,因为在她的眼里,他的性命远比自己珍贵?!
“这里是布拉卡达一个废弃的边哨,也是我修炼的居所之一。”当他说的话或许接近事实的时候,阿莱汀的神态才明显放松,“这里非常清静,尤其是冬天野兽绝迹的时候……从很小时候我的冬天都在这里渡过。”
※※※
可我已经向飞近的雷鸟扬起手臂,我唤起了它的注意,它尖啸了一声,然后全速向我俯冲!
“你醒了?”还是那个男子的声音,这个持蜡烛的人,就是把我扶上雷鸟、然后把我催眠的家伙。
这个人!……
“高炎和你在一起吗?……”我和阮达尔异口同声地问,然后我们相顾黯然。
这时候我定睛望着他,他不是那个阿莱汀!
可她分明是想得到他的结局的,他的气息为什么会留在我的血中?——他曾经做过什么,他的师妹多半推断得到……
“铛”地一声,我的剑不知不觉已掉落地上。
“没有名字?!”我的心里隐隐回忆起什么,一个自己的名字都想要隐藏的人,一定有自己不能面对的过去……
它的翅膀就快刮到我脸上了!我狼狈不堪地伏下了身体,我感到仿佛一架风车从头顶掠过。
我忍着疼痛蹲伏在门边一侧,我专心地倾听屋外呼呼作响地风声。
这是一张好舒适的床啊……我忽然想起,自己也好久没在这样的床上躺过。
我一厢情愿地以为那是寂,但是我立即想起,雷鸟寂已经葬身在精锐狼骑兵的刀斧丛中。
丧失意志其实远比丧失力气更加让我无助。
哼……我暗暗哼了一声,刚才他自己还说,一到冬天这里就“野兽绝迹”,他这个谎话更加地不高明。
据说布拉卡达除了几个中心城镇,其余的地方甚至比克鲁罗德更加地广人稀。
对于修炼者来说这里很好,不过对于旅行者来说就不愉快了。这里向南越过火山群,就是克鲁罗德广袤的荒原——今天我走的就是这样一条路,最后我磨破了脚趾,又被雷鸟攻击到站立不起。
“阿莱汀……”可我看得出他的表情,这多半他真实的名字,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不,不要告诉我!”克莉穆丝却象受惊的鸟儿一样避开,“不要告诉我他的事情,我当时离开他,就是想他忘记我,安安稳稳地活在世上……”
“我确实很奇怪,你一个女孩怎么会孤身闯到这里?”阿莱汀迟疑了一下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你是真地不愿意说么?”
振作!振作……我在坎坷的山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快到极限的我还能走这样漫长一段距离。
“嗯,其实我不是布拉卡达人,”阿莱汀这时候也进了房间,屋子里的一片狼藉最初把他吓了一跳,但他也没有多问,只是把我先扶回床上,然后耐心地同散乱一地的魔法卷轴“战斗”起来。
阿莱汀语焉不详地告诉我,他不是筑“真正的主人”——这只雷鸟的主人因事外出,所以筑“暂时”没人节制。
“可我却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克莉穆丝摇头道,“……他让我发过誓,他说他要忘记自己的名字……我想他决不愿意听人提起,更不会再告诉别人,他曾经用过的那个名字……”
可我也不能停留在这里。我不知道光会不会再来——如果这时候落在敌人手里,我的结局恐怕会比维蒂斯和格拉切更加可悲。
阿莱汀的脸上竟然真地产生反应!
这个阿莱汀怎么会得到这把剑的?……除非在废都激战的时候他也在场。如果他当时也在废都,那末他究竟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敌人?!
……我已经约莫猜到那个无名德鲁伊和克莉穆丝、格拉切的关系,我已经看得出,她和他之间有很深很深的感情……
我至少是想冒点险试探一下这个阿莱汀——在这个大陆上,维蒂斯的名字决不象兰若那样有名,至少对于一个布拉卡达的魔法师来说,维蒂斯这个名字毫无意义;但如果这个阿莱汀并非无意间遇到我,如果他同光万一有联系……这个名字或许会在他不擅长掩饰的面孔上造成反应。
即使我还无力逃离这里,我至少也要观察一下周围,探查这个不知底细的布拉卡达人。
“阮达尔!”我认出了他,我也高兴得不知所措,任凭他把我深深地抱在怀里。
我原本是想走出房门,但我笨拙的脚步带到了阴影中的一片地毡,这片地毡掀动起一张堆放杂物的台基,辟离旁当……刚才平平整整码放的书籍家具,竟然连锁反应地倒下一片。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和体力,面对这新的一天。
“该死!”如果我暂时还留在这里,这家伙回头来怎么同他说?……更倒霉的是不知什么物事勾住了我的一只脚踵,本来就乏力的我一时间甚至爬不起来。
“这不怪你,”这个冰雪聪明地魔法修士好象已经猜到了刚才我的想法,“……先是我没说真话才让你怀疑,你不叫维蒂斯,我也不叫阿莱汀呢……”
后面没有人追上来,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可前面也没有人,没有遇到哪怕一只飞鸟走兽。我已经开始担心,我怕直到夜幕落下,我还找不到任何一处地方可以落脚。
表面上看,这个人对我并没有恶意,他谈吐斯文有礼,也让我逐渐有些好感。
“不用告诉我,不用!”克莉穆丝用最大的声音,在我开口之前打断我,“我知道他现在活得很好,象他那样的德鲁伊,可以好好活着,活得象精灵一样长久……”
“我的天,瞧瞧你干了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缥缈的声音才在凝固的黑暗中飘起,那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这声音轻轻淡淡,但是雷鸟那嘈杂的喧哗声却不能把它压过。
绯红不愿再和我一起,下一次她迷狂入魔的时候,我未必还会这么幸运。
“怎么了?”我仍然藏在褥子底下的手本能地按在腰间,然而我的武器已经不在那里。
雷鸟,那是雷鸟的声音呵!
“我,我叫维蒂斯。”反正他在蒙我,我为什么要诚实告诉他?我顺口就这样回答了,就连我自己也有些奇怪,我为什么要使用她的名字。
“绯红!”我宁愿那本不属于我的血液被她吸干,也不愿看着她那默默离开的背影。
我警惕地想欠起身子,可我的动作立即牵动起身上好几处的疼痛。
这确实是一个典型的魔法修士的房间,微微散放着松香气味的书架,陈旧但码得还算整齐的书卷,几个玻璃烧杯,天球仪,水晶透镜……如果说这个家伙同一般的修士有什么不同,就是他的家务处理得太好了一些,如果没有一个女孩在帮他收拾的话,那末他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女孩。
雷鸟近在咫尺的啸声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我感到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被抛起……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落回地面,我的意识停在了轻飘飘的黑暗中……
“……你是谁?”他显得有些文弱,我起初可想象不到,控制那只凶狠雷鸟的,会是这样一个男人。
“兰若!”这个人大喊着,这是一股喜出望外地喜悦,“是你吗?真地是你!?”
“没,没有什么。”阿莱汀不自然地笑了笑。
他明明就在我身边,但他的声音柔柔软软地,又好象离我很远。
“你说他叫什么,阮达尔?!”我不禁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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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动啊你……”那个男子就在我耳边说,“你受伤了,你需要休息……”
我意识到现在是在夜里,我似乎是在一座温暖的房屋中,不远处微微晃动着通红的炉火,一点明亮的蜡烛,正伴随着一个人的脚步声朝我移动。
我只有自己鼓励自己,现在的情况再坏,也还坏不过刚刚坠入勒穆利亚沼泽时的情形。
当时整个地下世界都在坍陷!侥幸躲过魔翔军的阮达尔却滞留不退。他终于还是没有找到我,若不是遇到这个布拉卡达人,他就至死都被困在地穴中了。
怎么办?……我想使用剑或者魔法自卫,可是经过这一整天的跋涉,还有那昨夜的许多变故……现在的我,好象已集中不起作战的意志。
想到他们我只有硬着头皮挣扎起身,我听天由命地依靠阳光辨认红龙昨天飞来的方向。那个方向才是克鲁罗德;但我不能朝那个方向走,因为我不知道,雷的接应或者光的追兵,哪一路会先从那个方向赶来。
可是他并不快乐,据说他如果好好活着,会象精灵那样长寿。可在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却行将就木一般苍老。他说他因为释放过邪恶的魔法而内疚,他将舍身救我作为他自己的解脱;他没有提起她,但他的心情,我现在更加能够了解。
无论如何我只有制服阿莱汀,然后好好审一审他的底细。我必须下定决心先发制人,因为以我现在的状态,并没有把握正面对抗一个成年男子,何况他还懂得不少魔法!
“刚才雷鸟把你的消息传过来,听说有一个受伤的叫维蒂斯的女孩……”阮达尔说,“我立即赶过来看看,没想到遇到的却是你!……原来你和汝斯·沃文还没有互通姓名,并且误会起来了啊。”
是他第一个试图从诅咒里救我,是他延续了我被哈米吉多顿燃烧的生命——是的,即使我挫骨扬灰,他或者也会在我的躯壳里留下痕迹,留下“他的气息”!
阿莱汀刚刚离开,我就咬着牙翻身起来。那只可恶的雷鸟在我的身上造成了好几处擦伤和淤伤,但经过这一阵喘息,我终于还是能够行动。
可她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弥漫湖岸的蒸蒸水汽里,我忽然发现,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我第一次孑然一人。几个时辰之前,我还同京和绯红在这湖畔盈盈笑语,那时我们的处境虽然艰险,但我们还有计划,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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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对你使用了治疗魔法,”阿莱汀这时候的表情确实显得十分专注和关切我。“但我担心目前的治疗针对作用很有限——怕你介意,我还没有真正检查过你的伤势……”
经过一个太阳暴晒的正午,经过一个山风习习、走走停停的午后,直到天色逐渐变得黯淡,我仍然在双脚和棕黑色岩石的战斗中一点一点地向前蹒跚着。
“汝斯·沃文。”这个年轻魔法师脸上微微一红说,“是的,我真正的名字就叫汝斯·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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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没有力气挣扎,我的声音细小的连自己都听不见。
我决不会认错这柄剑,这是雷留给我的剑。我带着它从埃拉西亚走到尼根,从异界陷阱直到勒穆利亚。它一直给我坚持下去的信念,我一直把它从回忆之地带到旧大陆,却在废都的激战中丧失了它。失剑的遗憾缠绕着我好久,可今天在一个布拉卡达魔法修士的房间里,我意外地重新看到了它!
——这是我的剑!我久已失落在尼根废都的佩剑!
可现在红龙和京已经不祥地失踪,就连克莉穆丝也离我而去。现在的我该到哪里去找雷?……我甚至没有可以代步的坐骑,以我仅存的精力,我甚至没有把握走出这片寸草不生的山区。
我端详着这个家伙,他的眼睛正在烛光中闪亮。他是一个人类,而且还是个相当俊朗的男子。他披着修长的袍服,我大约知道,那是布拉卡达的魔法修士们的服饰。
那只雷鸟的叫声暴露了他回来的动静!我留意着他逐渐接近房门的脚步声,同时也暗自庆幸这间屋门不够大,至少那只讨厌的雷鸟筑钻不进来。
“筑,雷鸟筑你给我听着!”那个男子稍稍提高声音,那只雷鸟就噤若寒蝉了似的。“——你还有什么好申辩的?!——快,把被你弄伤的女孩驮起来!”
我努力撑开眼帘,上天保佑,现在我的眼睛,已经看得到朦胧的光线。
“你要去哪里,绯红?”绯红甩开了我的手,她正沿着湖岸越走越远。
“我还留在你身边的话,我会随时杀掉你的。”绯红头也不回地说。
阮达尔,蜥蜴人阮达尔!……召唤之门崩溃的那一刻,我以为我再也遇不到他了。
“对不起,我不叫维蒂斯。”我有些过意不去地说。
我回味着他听到“维蒂斯”这个名字时候惊讶的表情,他是一定听说过维蒂斯这个名字却不承认——很可能他就是敌人的同党却不愿暴露身份,现在的他急急离开是去通风报讯么?!
“他只是不知道我还活着,他以为我早已死去……”克莉穆丝喃喃道,“是我决心这样做的,兰若——你再见到他,不要告诉他我还活着……其实我这个样子,早已不算‘活着’……”
又花了一些力气,我才脱开扭在脚上的丝绳,我有些赌气地把绳头向一旁拽开——叮当一声金铁撞击,一柄剑就不知从何处跳到我的脚面上。
懵懵懂懂的我,在不经意间就拿走了属于她和他最珍贵的东西。
难道是他,真地是他?!我一下跳了起来,我扯起喉咙几乎要喊,却因为那处咬伤痛到喘不过气。
“我是谁?……”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这个男子却显得有些迟疑。
糟糕!这或许是一只未驯化的雷鸟,它把我的手势当作了挑衅!?
“催眠术!?”当我恍然大悟的时候,一股慵懒的睡意已笼罩心头。
其实就算她完全清醒时要杀我,我也没有资格拒绝。是我让她的爱人牺牲,而她本来比我有多一百倍的理由,值得他去牺牲。
就在我的信心开始崩溃的时候,我终于听到了一种声音。
“我的名字啊?……”他想了想说,“你,就叫我阿莱汀吧!”
德鲁伊,露娜的朋友,没有名字的德鲁伊!
我是不是见过这样的人!?——
“来吧!”我的手臂虽然乏力,但这酝酿很久的一剑总算不慢。这个人的手还没有离开帘子,我的剑已经在他的咽喉。
这时候,房屋外面传来了雷鸟急促地啸声。
只是他真地隐瞒着什么,包括他自己的名字——他的表情暴露了他的弱点,他看来是一个深居简出,很少同别人打交道的人……所以就连扯谎也还不够熟练。
还好敲到我脚上的不是剑刃,我摇了摇头把这柄剑拾起来,然后我的心头一顿,目光再也不能从这剑上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