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难友
“你自己不也是一个小女孩么——我还以为你早知道我是谁了呢……”她做了一个鬼脸，“差点忘了，你不是我们的人，我有些想当然了……”
“送吃的？仅仅是送吃的？！”女孩忽然叫了起来，她的口气显得意外而宽慰。我听见她似乎朝着那脚步声迎了上去……
但我止不住自己的呼吸中带着沉重，而海莉终于重新睁开了眼睛。
难道我刚才是跌在了一个女孩的身上？她会是人类么？她也是一个女孩么？我的眼前漆黑一片，但她的声音却让我感到亲切可怜。那不是精灵的声音，更不是矮人、牛头怪、洞穴人或者蜥蜴人的声音。那样的声音只能属于一个女孩，一个人类的女孩……
“看来你也领教过他的那副德行啊……”女孩谈起这个蜥蜴人，显然很不屑，“一个月以前，他用很卑鄙的手段偷袭了我，然后，他就一直想从我的嘴里，套出‘穆西亚人’的所有情报……怀斯滕标榜不使用刑罚对付女子，于是他就用俘虏别的义军将士的性命来胁迫我，由于我不愿意把我所知道的秘密说出来，这些天他已经处死了二十五个‘穆西亚人’……”
“怎么？”我心头一紧。尽管遭遇这样的待遇，我知道自己的前景决不会乐观，可这个美丽的声音用这样轻巧的语气谈论死亡，这让我实在有点吃惊。
海莉同我说过那一席话后，便入定一般地闭上了眼睛。她似乎也在象我一样等待，不同的是，她应该清楚自己正在等待什么——可她为什么不能告诉我这些事情呢？
一阵链条和铁锁的碰撞声后，是蜥蜴卫兵逐渐远去的脚步。虽然我的眼睛仍然不习惯这黑暗的环境，但我大致已经确定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
“我救不了你，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女孩哽噎着说道，“我只能用最简单的治疗术给你驱毒……我只有尽力让你好受一些，可我就连给你松绑的能力都没有……”
要向她解释清楚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并不容易，因为有的细节就连我自己也不很明了。我是怎么从那个魔法结界掉落到这个世界来的呢？我的伙伴们又在哪里呢？这个陌生的世界，为什么同我原先的世界那样雷同呢……
怀斯滕最近从勒穆利亚的神示所中不知得到了什么谶语，这让他镇压异己的军事行动变本加厉地疯狂了起来。海莉的父亲，还有米兰达已经先后遇害，穆西亚人的最后希望，就是海莉，还有海莉所保有的秘密……
要让这个女孩相信我来自另一个世界更是困难的，要知道我们就连语言也都是一模一样的啊。
一个掌握了冥想的人，竟然不知道那些基础的法术？
惊疑之间，海莉那温暖的小手又放上了我的额头。正如她昨夜里为我驱毒时候的样子……
是的，这里太黑了，我真想看看这个美丽声音的主人啊……可我什么都看不见……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作为一个死灵的“优点”，我曾经用那双半死者的眼睛在光线黯淡的地下世界来去从容……可是，在接受了乌兰德的资料和高炎的血祭之后，我的死灵本能仿佛又重新受到了限制，我现在又是在用肉眼在黑暗里摸索了……
沃荑？沃荑公主？
怀斯滕的“失约”，为我多赢得了惴惴不安的一天。可他明天会不会来？
海莉是特拉洛斯国王的外孙女，她的母亲为了躲避怀斯滕的迫害潜居海外，最后郁郁而终。海莉继承了沃荑公主的虚衔，在海岛上同一个神秘的隐士修习魔法。只是每年一次，穆西亚人的首领米兰达，还有她的父亲，会到岛上来看她。在经历过怀斯滕的血腥清洗之后，海莉已经是勒穆利亚王位幸存的合法继承人了。米兰达和海莉的父亲，都希望自幼受到严格锻炼的海莉，能够成为一个足够坚强的法师和王者，那是穆西亚人恢复大业的希望……
“你好象听说过我是谁啦？”她微微一笑，“不过，还是叫我海莉吧，我不喜欢公主那个难听的头衔。”
“说真的，我倒真想投降，真想活下去……”我也只有苦笑了，“可我实在没有投降的条件，我不掌握怀斯滕或者你们需要的任何东西，我不是‘穆西亚人’，我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海莉当然读不出我心里的埋怨，但她或许还是感到了我不自然的呼吸声。我不愿意轻易呻|吟叫痛，因为我害怕喊痛会让我的忍耐力崩溃，那时候痛苦只会一百倍、一千倍的袭来……
“时间到了么……”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听到牢房外面响起了一串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这个世界，原本是一个宁静的世界。它的三面都是无边的沼泽，只有在太阳西坠的方向上，是广昊无垠的海洋。在这片大沼泽里，在那些有湖泊和河流三角洲的地方，零星分布着若干城市和村子。人类和蜥蜴人杂居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号称“勒穆利亚”的国家……直到有一天这个国家的宁静被篡位者打破。老国王特拉洛斯遇刺，“镇国神器”也神秘失踪。蜥蜴人统帅怀斯滕窃取了兵权，并且扶植了傀儡。了解国王遇害内情的米兰达遁出都城，发起一个名为“穆西亚人”的组织同怀斯滕率领的勒穆利亚官兵对抗周旋……
“没想到，这一抗就是几十年呢——”海莉叹息道，“这些还都是很久以前，父亲、还有米兰达婆婆来看望我的时候说的……”
属于我的一切磨难，或许很快就要结束了，可惜我不能知道，这个女孩会做如何了局。
“是什么紧要事务让他耽误了吧，你倒成了第一个陪着我超过一天的‘穆西亚人’……”从刚才开始，女孩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不少，“天，我忘了，你不是穆西亚人了……”
眼前的这位女孩子，就是在怀斯滕和他所谓的“叛军”眼里，都有着举足轻重位置的沃荑公主？！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缕天光正透过某条缝隙射进我们的牢房。身边的一切顿时从黑暗中浮起一片朦胧的影子。我第一次看清了那个女孩美丽而苍白的脸庞，她的深棕色的眼睛依然顾盼流光，可她的眼神中，已经隐藏着一丝淡淡的悲戚。
莫名其妙就被当作奸细，沦为耻辱的阶下囚，这番遭际真是让我郁闷无比。
她真的也是人类的女孩？难道，是因为终日里面对生和死，让她的心早早阅历了风霜？她又是在坚持一个怎样的秘密，是怎样的秘密，值得那个率领着强大军队的怀斯滕，要挖空心思来对付这个女孩？
我最关心的仍然还是那一件事情。
“你不是？！”女孩子美丽的眼睛因为好奇而瞪得更大了些。
我知道这个女孩宁可善良的心遭受折磨，也一定要保守什么秘密。是什么秘密，让她的存在变得这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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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莉明明掌握了积聚魔法的能力，她应该已经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魔法师了——那么这个牢笼怎么可能困住她呢？即使她误中奸计失手就擒，即使她现在仍然身体虚弱——但怀斯滕看来并没有封禁住她的魔法能力啊……
“对不起……我的冥想功夫还不够……”海莉蹙眉道，“我不够力量打开你身上的锁链，我只能尽量减轻你的痛苦了……”
这个秘密看来海莉保守得很好，她虽然非常非常的年轻，她也许仍然缺乏一些经验世故，但她已经非常有见识和“克制”。她同我说了许多，但有关这个秘密却不着一字。她会为牺牲者流泪，但她不会感情用事地妥协……
这个恶毒的蜥蜴人啊……我心中不禁升起了莫名的愤恨。
我现在就是在狼狈不堪地挣扎着，折磨着我的，并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恐惧、疑惑和焦虑。尽管海莉已经为我解除了蝇毒，可透支魔法力所造成的恶劣影响仍然残存在我的体内。身上的束缚让我不能够完全放松休息。被捆缚得太久决不是好受的事情。我感到我的手脚和臂膀，早已经由疼痛变成酸楚，由酸楚变成麻木，这种感觉还正在从四肢蔓延到全身的每一个骨节里去……我觉得我的身子仿佛早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海莉——我暗暗叹气。原来她方才不搭理我，是为了积聚魔法力为我治疗？我不知道怀斯滕是用什么手法，让这个善良的姑娘的体力那样脆弱。但我想，一个能够掌握冥想技术的魔法师，即使再弱不禁风，她的魔法力只要积聚起来，仍然是可怕的……
怀斯滕？这个女孩指的怀斯滕，就是那个趁人之危擒住我的蜥蜴射手么……
被多灾多难的命运玩弄了这么久，我是不是已经变得不堪一击了？“等待”从未让我感到这样的不安，我等待海莉说出她的谜底，但她只是让我继续等待下去。
“喂，你可以移开了么？”我的身子下面，竟然传来了一个美丽而幽怨的声音。这个声音，使用的也是同我一样的语言？！
片刻之后，女孩扶我坐直起来，把那种热烘烘的不知什么食物塞进了我的嘴里。
可我感到，至少这个女孩，要比蜥蜴人怀斯滕通情达理一些。
似乎有一只温润的手掌放在了我的前额，在这冷森森的牢狱里边，这一股温暖让人感到无比地惬意和舒适。
蒙住我眼睛的黑纱终于解开了，但我的眼前仍然一片黑暗。我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阴冷而潮湿，还有一种腐败的草叶味道刺|激着我的鼻子。
“没有人在这里停留超过一夜，”女孩叹了口气，“这一夜之后，就是你我的生死抉择。”
“这是哪里？！”……我还来不及表示抗议和挣扎，我就感到肩头被狠狠地推了一把，我迈不开脚步，随即失去了平衡。
“你在运用冥想么？”观察着海莉的样子，我略略感到惊奇。
“生命是宝贵的，在生命被胁迫的情况下投降，并不是很耻辱的事情。”女孩认真地说，“出卖情报、出卖同伴而苟活下去，也许会让你良心不安。但看着你这样死去，我也不会好受……所以，还是你自己做选择吧，求生求死，那都是你自己的权利……”
“……你的精神需要很慢很慢才能恢复——”那个声音低低地说，“——如果在你死掉以前，还有时间慢慢恢复的话……”
难道这个小女孩除了治疗，再没学习过其他的法术么？
“我很遗憾……”我望见女孩的眼光里一片晶莹，“可我所掌握的秘密，是决不能告诉怀斯滕的。我不愿你们去死，可我是不能妥协的啊……”
“在你之前，我已经送走了二十九个人……”女孩忧伤地说，“他们当中的二十五个已经死了，其中两个就死在我的面前。”
失去了力量，失去了魔法，我甚至挣脱不开一条结实的绳索。难道我的命运，最终会不明不白地了结在这里么……
“还有机会？！”我惊奇地望着面前的女孩，是什么让她的预见有了这样大的变化？在昨天晚上，她不是还为了我已经注定了的下场难过不已么……
这倒没什么不可理解的，如果沃荑公主是那样一个容易轻信的人，怀斯滕就用不着同她周旋那么久了……原来要从这个外表简简单单的女孩嘴里套一句话，确实那么困难啊……
可是，在海莉远航归来的路上，却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怀斯滕捉住了海莉，为了自己得到那个秘密，怀斯滕至今还没有动她……
我开始的时候并不明白，为什么怀斯滕能够用他人的性命来“折磨”这个女孩，直到我看到这个有些年少老成的女孩子，为我流下的眼泪，我才有点明白了，怀斯滕那虚伪的风度和真实的冷酷。
我的眼睛正在逐渐习惯这牢狱中的黑暗，我已经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同我说话的这个伙伴。是的，她也是一个女孩，她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在这浓重的黑暗里，她的眼睛里流动的光华，就象萤火一般地分明。
“你快移开啊，压得我好痛！”那个声音埋怨道。
这样的日子并不比死更加好过。本来，面对死亡之前的煎熬，就比死亡本身痛苦得多。
我见过雷和露娜运用冥想术时候的样子。我知道冥想是那些资深的魔法师们集聚精神力的高超技艺……这个小女孩子，竟然也已经掌握了冥想的本领了么？
我被她弄得一头雾水，望着这个有些神秘的女孩子，我才忽然想起，同她相处了一夜，我竟然还没问到她的姓名呢……
本来，如果已经因为长久的打击而绝望麻木，那样反倒会减轻莫名的痛。可如果这时仍然有一些缥缈的希望，重新点燃你求生的欲望……其实，死是没有感觉的，痛苦的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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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这一跤一定会跌得很重，手足上的束缚，令我根本没法子自我保护。“噢！”我发现我所接触的并不是坚硬的地面，我的身体压在了某个柔软的东西上面……
“抱歉……”那个声音仿佛充满了内疚，“我没看清楚你的处境……你应该比我更不适应这周围的黑暗……”
是的，“克制”。这，就是一个王室继承者最需要的品格么……
够了，那并没有什么两样……反正明天我的路就要到头了，你又何必浪费气力来善待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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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事情——可能不是一下子就能都说清楚的呀……”海莉撇了撇嘴。
海莉……你们同怀斯滕之间的事情我到现在都一无所知，我真奇怪自己是怎么会卷进去的。
“不，没什么……”她似乎有些后悔失言，“还是别奢望什么的好……那样当希望破灭的时候，人才不会禁受不住……”
这真是岂有此理啊，我不由得挣挫了起来，但捆缚我手脚的绳索，就象长在了我身上那样紧凑……
“你感到虚弱，是因为你被毒蝇咬过。你感到精神疲倦，是因为曾经过度使用魔法……”在方才那阵子短短地接触后，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已经迅速了解了我的身体状况。“我可以为你驱毒，而精神需要慢慢恢复……”
我有些黯然。不知道怀斯滕已经在这个女孩身上做了什么手脚？是的，她原本就显得纤弱，但她比那纤弱的外表更加无力。我感到她的手指颤抖地摸索着我身上的绳结，但她能够动用的力气显然改变不了我这倒楣的处境。
怀斯滕好象在质问我时就提到了这个名字——他认定我是穆西亚人，就是为了营救这个公主来的吧？
在那一片黑暗之中，神智迷糊的我是不是还忽略了什么事情？身心上的苦痛原来早让我变得麻木迟钝，变得还不如一个小女孩那样能审时度势么……
当海莉的精神力化作热流，舒服地流遍我的肢体的时候，我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个善良的女孩，是不是也为以前所有同她曾经关在一起的难友，做过相同的事情？她每日每夜一点一滴积聚起来的精神力，就这样毫不犹豫地，为了治疗那些素昧平生的人而耗费得干干净净？！而这些人，第二天多半还是走向了死亡……海莉是明知道还这样去做的，怀斯滕是不是也明知道海莉会这样做？！所以海莉才会这样憔悴无力么？如果她的精神力真的在这一个月之间逐渐积聚起来，怀斯滕还能保持他那“善待妇女”的骑士风度么……
现在我仿佛又恢复成一个平常的人，然而，也象一个平常的人那样软弱可欺……那只手掌放在我的前额，我忽然发现自己象婴儿一样无力。
虽然我看得出，作为沃荑公主，海莉并不快乐。
这些事情关乎我的生死，我无法不好奇啊……
然后，我在昏聩中依稀听见了她的哭声，我知道，我同这个善良的女孩子，只是短促地萍水相逢而已。这一个月里，怀斯滕竟然一直利用这个女孩的善良，一直用那龌龊的手法蹂躏她金子一般的良心么……
“我不能完全理解你的故事，可我很同情你……”女孩喃喃道，“怀斯滕不会相信这些的……如果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你明天该怎么办？”
我感到有些诧异，因为这女孩的口吻，要远比她看上去的年龄显得老练。那些“穆西亚人”难道就是蜥蜴人所说的“叛军”？这个小女孩子，难道竟然是“叛军”当中的重要人物？……听着她坚毅老成的语气，我真的感到了迷惘。
生死抉择？
“……不过，你也许还有机会……”她忽然说道。这忽然冒出来的半截子话，她似乎犹豫了很久。
“可是，父亲再不会来了，米兰达婆婆也不会来了……”海莉泫然欲泪。
“一般人都叫我‘沃荑公主’——”女孩说。
或许，因为我不是一个穆西亚人？我虽然是她的难友，但还不能同她推心置腹吧？
“是的，怀斯滕带你们来，就是要你们看看我的下场，也让我看看你们的下场。”女孩苦笑道，“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不屑使用严刑，但他却擅长以死亡逼人就范……”
投降？提供情报？我感到无奈。
“对不起……”我努力想要站起来，但我被捆绑约束着的手足却不听使唤。这一次我是结结实实地跌了一跤，我痛得差点再次失去了知觉。
海莉所说的“我还有机会”，指的到底是什么呢……
那个料定会出现的怀斯滕，竟然一直没有出现。
我听到我身下隐约传来一声闷哼，我是跌倒在什么活物身上了么……
是的，我明天该怎么办？我根本就没有选择投降的可能，明天天一亮，摆在我面前的，只是一条死路而已……
“你只有一个机会活下去，那就是投降。”女孩淡淡说道，“如果你提供的情报够份量，怀斯滕也许会饶你不死。”
“我不会对任何人透露那个秘密的，直到我死。”女孩幽然说道，“可我只要不说出这个秘密，明天天亮的时候，怀斯滕就会来，把你带走，把你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