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宋子轩与李瑾瑜（一）
该是一圆梦境的时候了。
她静静地步入封澐书肆，立刻被迎面而来的浓浓墨香与纸的气息所包围。这份熟悉而亲切的味道，让她原本紧张的心情逐渐平稳下来。她带着淡淡的笑容，融入了熙攘的人群中。
周围的人们似乎都在兴奋地讨论着什么，但她并没有过多地留意，只是专注地挤到了陈列台前。那里，最新的小说和诗词作品已经摆放整齐，等待着读者的发现。
“我可以翻看这些书吗？”她低声询问，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柜台后的店员以满面笑容回应她：“当然可以，小姑娘。你随便看，我们这里的书籍种类繁多，总有一本会让你爱不释手的。”他心中虽对她的识字能力感到惊讶，但面上并未表露分毫。
“谢谢小哥。”她并未抬眼，而是径直翻开了一本小说。书页上的字体是精美的翻刻宋本，墨迹均匀且清晰。即使不看内容，单是欣赏这字体和排版，就足够让人心旷神怡。与那些煤粉脱落、纸质粗糙的书籍相比，这里的书显然要精致许多。
就在她沉浸在书海中时，一个满身酒气的文人突然挤到了她身边，大声嚷嚷道：“店员，快给我送一百张薛涛笺到醉月楼去！”显然，这位文人刚从醉月楼痛饮归来，还沉浸在酒精带来的兴奋中。他的出现，打破了书肆的宁静，却也为这场梦幻般的旅程增添了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伙计应了一声，迅速记下所需，同时清点了一下剩余的薛涛笺。在这个大明朝，放浪不羁的文人墨客比比皆是，他们以狎妓宿娼为乐，似乎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宗旨。伙计虽然脸上保持着职业的笑容，但心中却不禁轻轻冷哼。
封澐书肆在南京城中可算是规模最大、名声最响的书肆，其分店遍布全国各地。这里卖的不仅仅是书籍，更是一种品质、一种承诺。每一本书都印刷精美，墨色均匀，让人赏心悦目。书肆拥有自家的纸坊和超过六十万的铜字模具，这些优势使得它在众多书肆中脱颖而出。然而，即便如此，也不得不将这些精美的书籍卖给那些有眼无珠的所谓文人。
“哎呀，这不是韦兄吗？”另一位男子挤了过来，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说道，“半个月前，我还看到你和王家公子打赌，看谁先出醉月楼，怎么这么快就破功了，自己先走出来了？”
“哼！那种赌局算什么！我宁愿输点钱，也不能输了面子。”韦兄打了个酒嗝，带着倦容隔着她对那名男子笑道，“谁都知道今天是封澐书肆新小说上市的日子，我要是不赶紧过来看看，岂不是要被人笑死了？”
“你还真记得啊。”那名男子转过头去，向伙计喊道，“伙计，给我把今天新出的书全都包一份，送到东巷的江府去。”
“是是，书马上就会送到。”伙计记忆力极佳，但还是谨慎地记在纸上。他的眼角不自觉地瞄向那位正在看书的女子。她身处两个酒鬼之间，却恍若未觉，只是静静地翻阅着小说，仿佛周围的喧嚣都与她无关。他不禁纳闷，她是聋了吗？今天是封澐书肆新书发布的日子，推出了小说、戏曲本以及重新翻刻的经史子集，吸引了比平时多几倍的人潮。但人群如此骚动的原因还不止于此。
整个书肆沸腾的主要原因是宋老板亲临现场。
这位幕后大老板平时很少露面，书肆的日常运营主要交给林昊来负责。他的到来无疑给这场活动增添了不少色彩。
“那边怎么那么热闹啊？”韦姓男子醉眼朦胧地望向另一头喧闹的人群，他摇摇晃晃地碰到了她的手臂。
他低下头，眨了眨眼睛。“是……女人？”这个地方怎么会有女人呢？他以为自己回到了醉月楼吗？或者……他脸上露出笑容，突然抓住她的手臂。“你是等不及了吗？我都答应来帮你买笺写诗写词了，你还主动跟过来，是舍不得跟我分开几分钟吧……”他又打了个嗝，看到她抬起头时，愣了一下。“什么时候，你的脸变得这么丑了？”
她仍神游在书海中，尚未回过神来，只是瞪着紧抓着她手臂的男子。“公子……请自重。”那男子的酒气很重，几乎掩盖了原有的纸香味。她现在才发现身边多了两个醉醺醺的客人，不禁皱起了眉头，暗地里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对方却紧抓不放。
“嘿，韦兄，这女子当然丑了，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这家伙，一看到你她就变得面目可憎了。”姓江的男子伸手摸向她的腰际，吓得她低呼一声。“这小蛮腰，还挺香的，我猜是芙蓉花的味道。韦兄，你来闻闻看，她身上是什么香味？”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并没有表现出惊慌，只是流露出微微的惊讶。当身边的醉客俯身下来，似乎想要亲她时，她瞪大了眼睛，急忙缩回了脸。
“这是在干什么？在我的书肆里调戏良家妇女吗？”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她吃了一惊，眯起眼睛看到伙计正拿起木板条想要帮她解围，但木板条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伙计张大了嘴巴，视线越过她，脱口叫了声：
“老板！”
老板？是……宋子轩吗？这个封澐书肆的老板？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有些忐忑地回过头，只见一只大手及时挡住了那醉客浮肿的脸。她稍稍往后看，发现身后站着一位高大的男子，他身穿淡蓝色袍子，虽谈不上俊秀无双，但却透着一股斯文与刚毅交融的气质，眼底眉梢都流露出傲然而不羁的神态。
她愣了一下，又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其他人在关注这边。那么，这名男子就是宋子轩了？
他竟然如此年轻？她一直以为，宋子轩会是个年迈的长者。
“你，你……”韦姓男子用力拍开宋子轩的手，愤怒地叫道：“你好大的胆子！本公子在与这位姑娘闲聊，你竟敢插手……”他愤怒地瞪向宋子轩，但随即惊叫了一声：“你……看着好眼熟……”
“忘了吗？韦公子，我是宋子轩，我们曾在醉月楼里共饮过两杯。”宋子轩微笑着提醒。
“是……是啊。”韦公子的眼睛一亮，酒意瞬间醒了七分。“宋兄，好久不见了。”他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
“确实好久不见了。”宋子轩微笑着回应，同时不动声色地将她往柜台前推了推，巧妙地让她避开了江、韦两人的骚扰。“我听说你跟王家公子打了个赌，是你赢了吗？”
“看来你确实是输了，为了来光顾我的书肆，你的银子都赔给王家公子了。”宋子轩微笑着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
韦公子啐了一口，显然有些不甘心：“为了你这儿的新书，我可真是下了血本。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儿除了女人，什么都有。我们想要纸、墨还是书，只管跟伙计说，不用花一分钱，是吧？”
“正是如此。”宋子轩点点头，嘴角的微笑依旧淡淡，“二位尽管挑选，今日我请客。”
江、韦二人闻言大喜，他们曾在妓院与宋子轩有过几面之缘，虽然套过交情，但宋家的背景和宋子轩的傲气让他们觉得有些高不可攀。今日能得到这样的款待，实在是难得。
韦公子瞄了一眼旁边的女子，突然吓了一跳，酒意全醒。他这才看清她的容貌，心中暗骂自己何时变得如此饥不择食。
宋子轩轻轻一笑，提醒道：“韦公子，我刚才还看见王家公子露了面，我还没来得及去打招呼。你说，这场赌局究竟是谁赢谁输呢？”
“什么？他来了？”韦公子一惊。封澐书肆出新书对文人来说是个大日子，谁要是不来走一趟、看看新的小说，肯定会被人嘲笑。他爱面子所以来了，那姓王的肯定也会来。
“不成不成，我得走了。”韦公子慌忙挥手告别，“说不定我赶紧回醉月楼，还能不被他发现。”说完，他手忙脚乱地挤出人群，消失在书肆之外。
宋子轩在准备离开时，无意间瞥见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他停下脚步，带着淡淡的微笑转向她，这与之前对江、韦二人的敷衍笑容截然不同。
“小姑娘，你被吓到了吗？”他温和地问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回答：“不，多谢公子及时相救。”
他挥了挥手，表现得随意而不经意。“在我的书肆里，绝不容许有人调戏良家妇女。如果你没事，就早点回家吧，别在外面闲逛。”
伙计急忙插话道：“老板，她是来看书的。”他心中暗自期望那两个醉鬼能被乱棒打死。虽然时下的文人墨客多喜欢流连于风月场所，老板宋子轩也不能免俗，但伙计还从未见过他在外面如此放肆。
“哦？”宋子轩挑了挑眉，仔细打量了她一眼。“你是替你的主人来买书的吗？”他看着她，心中有些疑惑。虽然她的容貌并不出众，但仔细观察却能发现她身上透露出的书卷气。他皱了皱眉，微微倾身，试图嗅出她身上的气味。她身上并没有芙蓉花的香味，而是散发着一种淡淡的纸香。今天书肆里人头攒动，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原本的纸香已经微微变质。然而，当他靠近她时，却能清晰地闻到那股淡雅的纸香。
“我只是随便看看。”她轻声回答。
“看？那就是为你自己了？小姑娘爱看些什么？”他依然是随口问着，手中随意翻阅着《如意君传》。
“我……都看。”她有些羞涩地说道。
“那倒是了不起，”他笑着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打趣。“你年纪轻轻便遍览经史子集，将来说不定能成为一名女文人呢。”他显然并不完全相信她的话，即使他表现得亲切有礼，但在不经意间总是流露出几分狂傲。
“女文人？我还不想当呢。现在的文人多爱狎妓笙歌，却又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如意君传》，“宋老板，你以为女文人能像武则天一样，堂而皇之地养一群面首，而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吗？”她大胆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黑色的瞳孔紧紧地盯着他的侧面。她原以为宋子轩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却没想到他如此年轻……今天来书肆，除了能领略封澐书肆的风采外，还能一睹宋子轩的真容，并与他交谈几句，这将成为她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时刻。
她心中暗自感慨，自己应该知足了。
宋子轩原本并未特别关注她，只是在此停留消磨时间，等待林昊。但现在，他的目光从《如意君传》上抬起，转向了她的脸庞。
她看起来既紧张又兴奋，那张并不出众的脸庞因为热情的黑眼而稍显光彩，但仍然不引人注目。
“你的话听起来像是在抗议——”他玩味地开口，“你看过这本小说吗？”
没等她回答，突然有人从身后撞了过来。宋子轩转身，及时抓住了来人的肩膀。
“林昊？”他微蹙双眉，认出了来人的脸，“你去哪儿了？我等你很久了。”他的语气已经显露出不悦。
“老……老板！”这个斯文而高瘦的男子抬起头，满脸惊喜，“你还没走！”他的嘴唇在轻轻颤抖，四肢也在发抖。宋子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林昊是他的得力干将之一，他看重林昊的原因是他不像一般放荡不羁的文人那样；他虽然有些迂腐，但老实正直得让人欣赏。很少见到他如此惊慌失措的样子。
“我是没走，但如果耽误了跟官大人的约会，我就把账算到你头上。”他斥责道。
“老板……你看，我找到了好宝物！”林昊兴奋地叫道，完全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宋子轩瞥了一眼他怀中的东西，“是新的手稿本吗？”
“正是！”林昊赞叹道，不愧是老板，一眼就看穿了。
“这也值得你大惊小怪的？”他摆了摆手，回头想跟那位女子继续聊天，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老板，等你看了这小说就会明白了！”林昊激动地说道，“您……您不知道这小说会引起怎样的风潮……该怎么说呢？那……那真是不知从何说起……”他因为过于兴奋而说话结结巴巴。
“哦？那你把它放着，我回来再看吧。”宋子轩说道。
“啊？可是……可是……”林昊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怎么？你要替我赴约吗？”宋子轩走出封澐书肆，翻身跃上已备好的马匹。那个女子就像一股清泉，曾经流过他心里，但她离开后，他就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与她聊天的兴致也消失殆尽了。
“老板，你一定要赶快回来看啊！”林昊急切地喊道。
宋子轩淡淡地笑着摇头，一拉缰绳，马匹开始慢跑起来。
“老板！”林昊追了出去，大声喊道：“不管多久，我都等你回来啊！”
“别再目送了。”伙计走了出来，看到林昊那副激动得像是刚娶了老婆又死了老婆的样子，不由得调侃道，“你再看下去，人家还以为你董贤再世呢。”伙计随意看了一眼林昊紧抱在怀里的稿本，“那叫什么书名啊？值得你大惊小怪的。”
“『桃花劫』。”林昊回过头，两眼熠熠发光，那光芒足以与能照亮夜间的夜明珠相媲美。他骄傲地说：“它叫《桃花劫》，看遍众生丑态的《桃花劫》。现在我为它大惊小怪，等它出版之后，大惊小怪的将会是全天下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