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南北朝的社会
一、社会阶级
(一)世族阶级的形成
南北朝的社会,有着严格的阶级区划,大体说来,可分四个阶层:上者为士人,其次为平民,再次为部曲,最下为奴隶。士人阶级中又有世族(亦称“士族”)与寒门之分,世族是社会的最上层,也是政治权位的把持者;而世族本身,又分若干等级,高下分明,不容混淆。他们的地位,是经社会公认和政府承认的,有时虽君主也不能加以更易。至于寒门出身的士人,虽然也有参预政治的机会,但他们的社会地位与声望远较世族为低,宦达的机会也远较世族为少,同时他们也永远不能升为世族。平民也就是从事农工商业的大众,他们虽是政治上的被统治者,但各有其独立的生业。部曲是大族豪门所豢养的家丁庄客,他们是豪族的寄生者。此外南朝有所谓“兵户”,也就是被政府勒令当兵的人家,大半出身于奴隶和罪犯,他们的地位已与奴隶相差无几。东晋时人民的丁壮大都依附豪强,政府因需要兵员,时常有发奴为兵或以罪犯为兵的事。到宋时,更强逼这类士兵世袭,因此有所谓兵户。至于真正的奴隶,则更是绝无自由可言。
整个南北朝时代,世族阶级始终存在,对后世也有甚大的影响。这种阶级的产生,是从东汉起经过数百年演变而成的。中国的社会自春秋末年封建制度破坏后,下至秦汉,已没有固定的阶级存在。汉初的功臣集团,虽然在政治社会上有其特殊地位,但为时甚暂,至文景二帝时,这现象已逐渐消失。至于功臣后裔之封列侯者,不但数目不多,不能构成一个阶级,而他们与平民的不同,主要只是贫富上的差异。外戚虽也有世掌国政的,但为数极少,更不能算作阶级,同时他们大多是旋起旋灭。汉武帝以后,因为太学的建立以及选举制度的推行,平民仕进的机会大增,阶级的流动性也愈烈,除了皇帝巍然在上外(当国的外戚,实际上可以算作皇室的一环),政治社会上,可以说已没有什么特殊阶级。
汉代政府崇尚儒术,因而经学昌盛。当时的若干老师大儒,对经学的研究各具独特的见解,因此有所谓“家法”;习经的学子,也各有师承。当时的儒者,对于学术的授受,限制甚严,不愿把独得之秘轻易教人,所以又有传子的习惯。常有某家之学,累世相传,历数十百年而不坠的,如孔氏(孔子之后)、伏氏(伏生之后)、桓氏,都以累世经学著名。当时政府以经学取士,朝廷的征辟和郡国的推举,大都以经学赡富者为上选,因此由累世经学造成累世公卿。如孔氏自孔霸(昭宣时人)至其七世孙昱,一家为卿相牧守者五十三人,列侯七人。桓氏自桓荣(明帝时人)起,一家三代,为五帝师。东汉中叶以后,累世公卿之家益多,如弘农杨氏自杨震起,四世为太尉,袁氏自袁安(和帝时人)起,四世有五人为三公。这种士大夫的传袭势力,造成所谓“门第”,在社会上有其特殊地位,已颇具南北朝世族的雏形。东汉末年,察举制度日坏,仕途也渐为此类权门所垄断,更加速特殊阶级的成长。虽然如此,东汉世族与寒门之分,尚不太严,寒士之作高官或显名于世的,仍不乏人。
汉献帝建安时代,曹操当政,他是宦官之后,为世所轻,因而仇视高门。他得志后,便肆意摧残望族,结果杨、袁、孔诸氏,都被他诛除,一时俱衰。但到魏文帝时,因推行九品中正制,却又造就出一批新世族。九品中正制为陈群所创,乃是一种政府选用人才的制度。其办法是政府于每郡设小中正,每州设大中正,各以在中央政府任职且才德充盛的当地人充任。先由小中正区别其辖区中的人物,定为上上至下下九等,以上大中正,大中正核实后以上司徒;再由司徒核实,然后付尚书选用。此制最初的用意,是在谨慎选才,以矫汉末滥选之弊,但末流所及,仍为权门所把持。权贵子弟,依恃其家庭地位及社会关系,本易获致名誉,膺列上品,而若干不肖中正更逢迎权贵,徇私舞弊,以是权门在这种制度下占尽上风。此外魏时大臣子弟,不必由中正推举,即可任官,如钟毓(钟繇之子)十四岁即任散骑侍郎。而寒士的进身之阶,则完全操在中正手里,他们自然没有与权门抗衡的力量。这制度演变到最后,造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
世族复盛的另一原因,便是司马氏的维护门阀。司马氏系出望族,因此专魏政后,复重门阀,如晋室的佐命功臣贾充、王沈、裴秀等,都是贵族世胄。到晋篡魏后,世族乃渐成为政治社会上的特殊阶级。他们的势力,并未因中原的丧乱而受到多大挫折。晋元帝江左立国,有赖于世族的拥戴,世族的政治权力与社会地位,也照样在江南维持着。北方的故家大族大批南渡,借着晋室的名义,各自占地名田,封山锢泽,做南方的新主人翁。没有南迁的世族,则大都与外族政府合作,以保持其门第;外族政府也利用他们以笼络汉人。因此无论南方与北方的世族阶级,都没有因战乱而衰落。
南方的世族,有“侨姓”与“吴姓”之分。侨姓是指自北方南迁的诸姓,以王(琅玡)、谢(陈郡)、袁(陈郡)、萧(兰陵)为大;吴姓为吴地土著的诸姓,以朱、张、顾、陆为大;但吴姓的地位,远不如侨姓。大体说来,东晋及南朝政府对南士采排斥态度,南士也不肯与之合作,因此土著与侨民之间,隔阂甚深。南朝政府的重要首长如“仆射”等职,绝少由南士出任。甚至梁人所撰的氏族谱,吴姓次序,尚不能列入百家之内。北方的世族,则有“郡姓”及“国姓”(唐人称为“虏姓”)之分,郡姓是指汉人的阀阅,可分关东、关中二区,关东以崔、卢、郑、李为大,关中则以韦、裴、柳、薛、杨、杜等为大。国姓是指魏孝文帝汉化时鲜卑人所改的汉姓,如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等。南方世族等次的划分,系根据其族的传统地位及声望,为社会所公认,政府无法左右之。北方大姓的等次,除由社会公认外,朝廷并为之划定标准,以为选任的参考。北魏时即分世族为膏梁、华腴、甲、乙、丙、丁六等,各以其家累世官职的大小为准而分高下。此外魏室并提携若干胡人的勋贵,承认某些姓氏在政治上的优越地位,因此也产生了若干胡人的世族。总之,南北朝时代,世族已发展成一种具体而完整的社会阶级,与其他阶级有着非常明显的区别。
(二)世族与寒门的对立
世族与寒门,虽同属士人阶级,但两者之间,却有极森严的界限。寒士经常遭受世族的压制歧视,久怀郁愤,因此双方在政治上显然处于对立的地位,这种现象,尤以南朝为甚。南朝的君主,大都提携寒士,以抵制世族,但因世族的根深蒂固,其位望并没有受多大影响。
世族为了保持高门的地位,因而高自标置,不与寒门为伍。对于婚姻,必选择门户相当之家,如南朝的王谢二家,便经常联婚。世族与寒门通婚,在当时是骇人听闻的事。梁武帝时,侯景初降,武帝对他竭力笼络,所求从未拒绝。惟独对景的求婚王谢,无法答应,命他“于朱张以下访之”。这可看出南朝世族对婚姻的重视,即皇帝也不敢为寒门做月老。但并非绝无例外,有时富有的寒门,可以重聘娶得破落世族的小姐。不过这种行为,在南朝为清议所不容,甚至有的世族因此而遭到弹劾的。北朝则尺度较宽,但有一种陋习,高门与卑族结婚,必多索聘礼。魏齐之世,渐成为一种普遍的风俗,凡婚嫁无不以财币相尚。这种颓风,曾为魏室所严禁。有时寒门攀婚世族而不得,如能设法娶得一位世族出身的罪人之女,也引以为殊荣。此外世族即于日常社交中,也矜持异常,与人有一种不可逾越的界限。南朝的寒门,虽官高势大,在社交场合中,也不能与世族平等,甚至寒士与世族同坐,有时也会遭到羞辱。如果寒士想周旋于世族之间而不受排斥,则必先取得世族的同意,朝廷对之无能为力。
世族在政治社会上是特权阶级,南北是一致的。但两者的境遇不同,因此其作风也有显著的差异。南方世族,在拥戴王室的名义下,视南土为殖民地,常藉上凌下,压迫土著。对政治权利,采分占办法,各有独自的领域。同时他们环境优越,可以自由发展,没有外来压力的威胁,因此他们家族组织也趋向小家庭化,士大夫父母在而兄弟异居的占十之六七。甚至同族之中,也分高下,例如王氏便有清溪王氏与乌衣王氏之分。南朝的世家子弟,少年即可充任显职,但世族之居官者,莫不视政事为俗务,决不亲自处理,一切交其低级的僚属去办,自身则只拥一个高官的虚名。对世务愈不关心,便愈显其雅量高致,因此造成所谓“胥吏政治”。他们日常所好的,只是文学艺术以及辩论玄理的“清谈”。南朝的世族子弟,擅长诗文书画的,代不乏人,清谈更蔚为当时的风气。这种舒适懒散的生活,使世族子弟们的体格日趋柔弱,精神日趋萎靡。
北方世族的境遇,与南方大不相同。他们处于胡族的压制之下,不得不厚结民众,藉以增强自己的地位,而博得外族统治者的重视。同时因为他们处境艰苦,对同族也常抱温恤之情,团结互助。当时北人极重同姓,称之为“骨肉”,有远来相投的,莫不竭力相助。因此北方世族的家族组织,趋向于大家庭制。当时的北方强族,二三千家聚居一地的,所在多有。这类大族在北朝的地位,颇似刘渊、石勒之在西晋,外族政府对他们时有戒心,不敢轻侮。此外北方世族,大都思勉立功业,以图存全,因此相率以经术政务是尚。由于以上的原因,北方的世族与寒门之间的仇视,远不如南方为烈。
南朝的君主,颇多出身寒族。刘裕出身“田舍翁”,少时尝以伐荻为生;萧道成、萧衍虽同为兰陵望族,但其族为后起的,较之王谢诸大姓,犹为寒素;陈霸先则出身小吏。他们初起时,世族对之并不输诚拥戴,例如刘裕北伐,除其旧属刘穆之外,朝中大臣,并无心腹可托,穆之一死,便须立即赶回,而不能从容经略北方。他们对世族也深感不满,颇思力返两晋积习,裁抑名门,因此内朝常任寒士,以掌机要。而世族对此辈擅权的寒士,率以“恩幸”目之,每加轻视,寒士也以其道与之对抗。梁武帝时,朱异轻傲朝贤,不避贵戚,有人劝他,他说:“我寒士也,遭逢以至今日,诸贵皆恃枯骨见轻,我下之则为蔑尤甚,我是以先之。”[见《南史》卷六二《朱异传》]从这几句话,可以看出南朝世族与寒士相互间的仇视。
南朝君主虽然提携寒门,以推翻旧日政治上世族的独占局面,但寒士的声望无法与世族比拟,因此寒士终不能完全取代世族的政治地位。南朝君主虽裁抑世族,但他们本身对政治并无新的理想和办法,而他们的家庭更未曾沾染到世族的家法门风,皇室子弟的教育不良,昏主迭出,使政治益趋恶化。昏主所亲信的,大都是寒门出身的近习,这类寒士,虽也不乏有才之人,但求一品格完善者,却甚难得。有时他们的玩法弄权,营私收贿,较世族尤有过之。因此他们不但不能革新政治,反而使政事益加败坏,这自然由于寒士阶级的学行素养平均不及世族所致。总之,南朝世族的政治权位,并没有因君主们的提携寒门而遭到多大顿挫。他们所遭遇的最大打击,乃是梁末的侯景之乱,自这场空前的灾难后,南朝的世族才日趋没落。
(三)世族的衰落
南朝君主的提携寒门,虽未能把世族的势力摧毁,但世族本身则日趋腐化。事实上,世族本没有多大力量,外不能驱逐胡虏,内不能防止篡窃,连维持一个小朝廷的局面都很勉强。他们所靠的只是他们先世的名望以及传统的社会地位,与皇室政府相互利用,而形成一个特殊阶级。他们的从政只是为了保持门第,不是为报效国家,因此他们不以改朝易代为意。但两晋皇室,因出身高门,与当时的世族,尚能气类相合,休戚相关,世族对皇室,也还能尽力维护,如东晋时的王导、谢安,对晋室可谓忠心。但东晋灭亡后,新兴朝代的皇室与世族渊源不同,精神上难免发生隔阂。世族对皇帝既不能忠心翊戴,皇室对世族也不能推诚相亲,只是表面上相互应付。因此南朝的政局,甚不稳定,朝代的更迭,也大为加速。晋时,世族颇有长于政事者,知兵者也不乏人,谢氏一门便是其代表。但到南朝,世族的暮气益深,擅长政事的业已绝少,知兵者更不可得。因此军政实权都落入寒门之手,世族在政治上变成摆设。这现象到梁武帝时已非常显著,当时政权操于朱异等人,而统兵出镇的武将,更都出身寒门。因此最后世族所持以骄人的,便只剩下几片枯骨。这种情形,自然不能不使世族步入衰运。虽然如此,其优越的权利地位,都仍然保持着,直到侯景乱起,才遭遇致命的打击。
侯景在寿阳时,因请婚于王谢,梁武帝不许,景怒曰:“会将吴儿女以配奴!”似乎早已立意要对南方世族加以打击。到他南下攻陷建康后,便恣意摧残世族,掳掠杀戮,无所不至;世族倾家荡产,流离死亡者不可胜数。此外侯景并解放奴隶,优予官赏,往日的阶级次序,至此完全颠倒错杂。而南方土著大姓,平日对侨姓积怨已深,自此也乘机而起,到处聚众为乱。南朝的社会组织,经此严重的破坏,再也无法复原。侯景乱平后,旧有的世族已面目全非,冠冕旧家的子弟,沦落到以耕田养马为业的,比比皆是。到陈武帝兴起,他的部下,又大都是南方土著,因此侨姓世族的势力,益加不振。隋平陈后,南方的世族阶级,乃与南朝的政权同归消灭。
北方从“五胡乱华”起,到北朝时代,大体说来,胡族君主对汉人世族是始终笼络的,其主要目的是藉这批世族的社会地位与声望,以统治众多的汉人。北魏自开国之初,即信用清河崔氏。至太武帝时,曾以修国史事族诛崔浩,当时大姓如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皆因与浩为姻亲而遭族灭,世族的声势,一时为之大挫。但其后不久,孝文帝倡导汉化,推崇门第,因此世族之势复炽。同时孝文又制造了一批鲜卑世族,从此胡汉都重阀阅,汉人世族,遂又多了一层保障。尔朱荣之乱,遭祸最烈的是居于洛阳的鲜卑贵人,汉人世族所遭的打击似不严重,因此他们仍有复起的能力。其后魏分东西,东西魏创建者的高氏和宇文氏,都起于胡化中心的北边,对汉化最初是仇视的。高氏对汉人世族的潜力,似乎并未十分注意,因此保持着较浓的胡化,篡东魏后,对汉人仍不亲任,而宠信西域人。宇文泰对汉人世族则加意联络,他曾利用出身望族的苏绰、卢辩为他草创官制,建立新的政治规模,其后终能击灭北齐,统一北方。由于关东是被征服的地区,而周政府更实行“关中本位”政策,因此关东世族的政治势力,较前大衰。
前面已说过,宇文泰新政的一项要目,即是把关东籍的有功汉将改为关中籍,或赐以胡姓,冒充鲜卑贵族的后裔。这些改籍的汉将中,其中也颇有出身于世族的,例如北周的佐命功臣李虎,其祖籍本为赵郡(今河北赵县),入关后改籍为陇西狄道(今甘肃临洮县东北),并改姓大野氏。[参看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统治阶级之氏族及其升降”]这种办法,使北方世族的谱牒,发生相当的紊乱。到周灭北齐,周人以战胜者的姿态君临关东,政治要津皆为关中的胡汉世家所盘据,关东世族自然无法与之抗衡。其后关中的胡族世家,也日渐衰落,终由汉人世家的杨氏取代了胡族宇文氏的政权。隋时,政权仍握在关中世族手里,但从隋起,整个北方的世族阶级,开始走下坡路。这与隋的废除九品中正,改行科举有莫大关系。因为在科举制度下,平民可以考试得官,寒门仕进的机会大增,世族在政治上的特殊地位自然动摇。但世族具有数百年的传统力量,重门第的观念已深入人心,加以隋至唐初,科举制度尚不十分发达,因此世族仍具有崇高的社会地位。社会上重视门阀的风气,至唐代中叶依然存在,直至五代,世族的势力才完全消灭。
南朝世族对后世的最大贡献,莫过于他们遗留的优美的文辞书法以及玄远的谈论,但也带给社会不少的恶风,诸如奢侈、贪污、萎靡等。由于他们对政治的不能胜任,把南朝的汉族政权几乎断送给胡人,假如不是隋室篡周,汉族势必要完全为外族所征服。至于北朝的世族,也同样遗给社会若干不良的风气,但他们在异族的统治下,能屹立不摇,始终具有强固的力量。由于他们的存在,使胡族政权在中国不能建立绝对的威信和稳固的基础,终致使胡族夺自汉人的政权,再潜移到汉人手里。从民族的观点看来,北朝世族的贡献,远较南朝为大。
二、民生状况
(一)士庶的生活
贫富的过度不均,是南北朝最显著的社会现象。田地山泽集中于贵族阶级之手,他们的生活骄奢淫逸,而一般平民的生活则甚为艰困。虽然这种现象在魏晋时代即已非常显著,但南北朝时代更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政治上则是贪污成风,政事的败坏自可想见。这些虽都是南北共有的现象,但比较上说,北朝的风气仍略为俭朴,政治也较上轨道,这是因为北朝政府有时还有办法和魄力来从事革新。例如魏孝文帝便曾推行过均田制,在南朝则绝无类似的措施。南朝一切操之于豪门大族,而政治宽缓,禁令如同具文。至梁武帝末年,南朝的政治已腐败不堪,人民的生活如何,不问可知。
当时人民虽处于政治黑暗、战争频仍的境地,所以仍能维持最低的生活而不致全部崩溃者,则与当时粮食能充足的供应有关。当时南北双方虽不断作战,但只在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地区中进行,北朝河北地区和南朝江南地区的秩序,大体还算安定;而这两个区域,又是南北朝主要的产粮地,因此对于粮食的供应,尚能不虞匮乏。大体说来,当时的粮价,无论南北,都还便宜。例如南齐时,荆湘诸州的谷价,每斛不到一百钱。南朝粮价最便宜的时候,要算梁武帝初年,史载天监四年(505),米一斛只值三十钱。东魏孝静帝元象、兴和时(538~542),北朝的谷价更便宜到每斛只值九钱。[南北朝粮价,分见《南齐书》卷二十二《豫章王嶷传》,《梁书》卷二《武帝纪》及《隋书》卷二四《食货志》]
当时北方人的粮食以豆麦为主,多用以做饼;南方人则以米为主,用以做饭及粥。平民佐餐之物,大都以盐菜为主。中国古代,习惯上惟有官宦和老年人才可食肉,普通人则颇少能有此口福,南北朝时代仍保有这种习惯。至于肉食,则北方以牛羊为主,南方以鹅、鸭、鸡、彘、鱼等为主。贵族馐馔的丰腆精美,与平民饮食的粗劣,成为极显明的对照。梁武帝躬行节俭,日食菜蔬,但他的御厨能够“变一瓜为数十种,食一菜为数十味”,可以想见其烹调之精。外国食法,也有若干传入中国。当时嗜酒之风也很盛,制酒多用黍米,有时杂以其他原料,制成佳酿,并有各种名目。北方胡人,至迟在东晋末年已会制葡萄酒。饮茶大约起于三国时代,南朝的贵族已颇有饮茶的习惯,北方胡族则以酪浆为主要饮料。此外,当时似乎还没有蔗糖,仅有蜜和米麦制成的糖。
衣服方面,大体说来,南方士大夫多尚长衣宽带,惟戎装始为短衣,这也是自古相沿的习惯。当时贵族如着短衣出入廛里,即为人所不齿。冠则仍承秦汉之制,凡十三种,但不完全施用。冠用于较正式的场合,此外有帽,较冠为简便。又有帻,是一种用以覆发的巾,多以缣制成。鞋类大体分履与屐两种,履是短筒鞋,屐是木屐。当时仍有席地而坐的习惯,登席者须先脱履,朝会和祭祀,更须赤足。北方的胡服,则为短衣,自然为的是便于骑射。胡服的另一特点是着靴,到唐代,靴渐变成中国的官服。衣料则以绢和布为主,绢以丝织成,布以麻织成。当时只有南边的交广地区种植棉花,但不普遍,其种法也还没有传至中土;同时交广输入的棉布,为数极少,莫不视为珍货。絮(丝绵)的价格极贵,普通人在冬天很难购置一套丝绵的卧具或衣服,因此北方人多用毡御寒。最奢侈的,要算锦绣一类的衣料,有“销金”、“织成”等名目。
当时的房舍,普通士大夫,大抵有屋数十间,且多附有园圃。豪贵之家的住宅和园池则极其宏丽,而且时常发生侵夺他人田宅的纠纷。营建的材料以土木为主,奢侈者常以琉璃为装饰。琉璃的制法,于北魏初年自大月氏传入,其后虽日见流行,但价值甚贵。此外尚有用香料涂壁的。平民住宅,则多用竹茅造成。也有凿石掘地为窟室的,北地因土质黏韧,窟室尤为普遍。北边胡族多住毡帐,毡帐之大者,可容千人。当时虽仍有席地而坐的习惯,但已普遍使用胡床,胡床亦即后世所谓的“交椅”,用后可以悬挂。这种床何时自胡地传入中国,不得而知,但至迟在西晋时代,便已风行。
行的方面,因南方少马,士大夫多乘用牛车,甚至皇帝的乘舆有时也以牛牵引。北方的牛车也很盛行,但北方产马,因此北人也常骑马或以之驾车。此外尚有驴、骡、骆驼之类,但驴骡多半为地位较低的人所乘用,而南方人对乘马则视为畏途。除利用畜牲外,还有用人力负担的交通工具,南朝士大夫常使用肩舆代步,最阔绰的肩舆须用八人来抬,称“八舆”,此外有篮舆、板舆等。又有辇,是一种以人力推挽的车,又称“步辇”或“步挽车”。又有“马舆”,是一种用马抬的轿,较马车为安稳。
贵族们除了衣食住行等方面的享受外,对于赌博、弈棋、音乐一类的娱乐,也甚为好尚。南朝君臣,尤喜弈棋,甚至有时列为品第,以评定优劣。音乐方面,南北都竞尚淫靡之音,但南朝的清谈者,尚能不废古乐,颇有以弹琴著名的。北方则几乎成为胡乐世界,北朝晚年,西域的音乐歌舞,大为社会所欢迎,而胡族的乐器如羌笛、琵琶,也风行于全国。
(二)农商业与钱币
南朝的农业区域,以江南为主。自晋室南渡后,荆、扬二州的农业,大为兴盛,这自然与政府南迁人口增加有关。二州农业最盛的时期,要推晋安帝末年至宋文帝末年的四十年和梁武帝时代的四十余年间。当时主要的产粮区大致为今湖南、湖北两省的沼泽区,长江下游沿岸和太湖流域。江南是南朝的根本,南朝所以能维持长久的偏安局面,实有赖于江南的富庶。至于淮水南北地区,因接邻敌境,人少地荒,农业极为衰落。当时南朝淮水地区驻军的粮食,例须由江南运往。齐明帝时,朝臣徐孝嗣曾上表请政府辅助人民,垦荒于淮南,结果未行,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淮南地区的荒芜。至于淮北地区的情形,更可想见。
东晋时代,北方诸胡国能留心农事者甚少,惟前秦苻坚、前燕慕容皝和北燕冯跋等,稍知劝课。北魏道武帝,对农业也颇能留意,他初起时,曾命东平公仪垦辟河北(今套外地),以为屯田。及与后燕交兵,攻取中山(今河北定州市),又移当地居民十余万家于盛乐(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各给耕牛,计口授田。其后迁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市东),把平城及其附近数百里的地区,划为农业区,名为“畿内之田”,在这个区域中劝课农桑,从此连年丰收。但以战争频仍,收获仍不足以供消耗。明元帝时,以食粮不足,曾拟迁都于邺(今河北临漳县西)。太武帝因屡次亲征,委政于太子晃,晃颇注意农事,因之田地大为增辟,但也只限于畿内之田。直到孝文帝时,对农业才有全盘的改革。他于永明三年(485)开始行均田制,男丁及妇女,皆由政府授以定额的田地。并于建武元年(494)迁都洛阳,以利漕运。北魏分裂后,东魏政府勤力农务,因此孝静帝时,连年大穰,造成北朝谷价最低的纪录。至北齐末年,因政治不良,加以连年蝗旱,渐至民不聊生。而西魏及北周,则对农事始终注意。
关于商业,南北朝时,社会上仍抱有旧日重农轻商的观念。虽然如此,一般王公大臣以及重要地方官吏,仍有不少兼营商业的。这种风气,南北都很盛行,要人中颇有与商贾发生不解之缘的。例如北齐的奸佞和士开,便是一位官而商者,因此富商大贾在当时的社会上亦颇有势力。至于重要的商业地区,南朝以丹阳郡为盛,建康更是丹阳郡的商业中心,当时秦淮河为长江内港,沿河地区便是市场的集中地。此外广州、扬州,也都是著名的商业都市。北朝则以洛阳、长安、邺等地为最盛。
南北虽然对立,但双方商贾的交易,则通行无阻。北方所需南方的货物,主要为“羽毛齿革”之属;南方所需北方的货物,则为“漆腊竹木”等物;此外双方并常运米以通有无。而双方使节的往返,也大都趁机做笔生意。至于邻国或近塞外族部落之间的交易,也很通行,如库莫奚、突厥、吐谷浑等都与北魏有商务关系,而西域与北朝的商业往来,尤为频繁。当时河西诸郡,商贾云集,有时更通用西域的货币,可见贸易之盛。西域“商胡”留居中国经商的,为数亦多,甚至若干商胡,操纵北朝的政治,和士开便是西域商胡的后裔。南朝则与扶南(今柬埔寨)等国发生过商业关系。
畜牧业北朝较南朝为盛,北朝畜类的产量极丰,例如北魏末年鲜卑豪帅尔朱荣所有的畜类,便多到“色别谷量”的地步。手工业的情形,记载甚为缺略。矿业则南北均极贫乏,齐武帝曾一度开采南广郡(今四川珙县一带)的蒙山铜矿,后因功费太大而止。北魏也曾派官开采长安骊山等处的银矿,此外汉中有金户约千余家,经常在汉水淘金,至魏末废除。
至于南北朝时代的货币,则以钱币为主。中国最早的货币,当属商代的贝;金属的币,可能起于东周初年。战国时的货币,列国并不一致,例如周秦用圆钱,三晋用铲形钱,齐用刀形钱。到秦国统一,一律采用方孔圆钱,文曰“半两”。汉高祖时,以铜量不足,改铸三铢钱。武帝时改铸五铢钱,铜质及铸工均佳。其后王莽改易货币,金融大乱,光武时,又复五铢钱。东汉末董卓在洛阳时,曾铸大量的小钱,以是物价飞涨,民不聊生。曹操当政时期,复用五铢。魏文帝时曾废铜钱改用谷帛,流弊甚大,明帝时乃复铸五铢钱,此外吴蜀均曾铸大钱。东晋时,南方钱币缺乏,通用孙吴旧钱,民间也时有私铸。
到南北朝时,各代时有铸钱之举,南朝宋文帝元嘉七年(430),始铸四铢钱,重如其文,这是南朝铸钱之始。至孝武帝,又铸四铢钱。齐武帝时也曾派人入蜀铸钱,后以功费太大而止。梁武帝初年,改铸五铢钱,并别铸一种无周郭的“女钱”,二者并行,但历代古钱依然流通,无法禁绝。其后武帝尽罢铜钱,改铸铁钱。因铁钱易得,于是民间纷纷私铸,以致物价腾贵,紊乱不堪。陈时铁钱不行,至文帝,改铸五铢钱。宣帝又铸六铢钱。其后直至陈亡,仍行五铢。
北朝初期,交易以谷帛为主。魏孝文帝于建武二年(495),始铸五铢钱,但因工精质美,数量不多,故流行不广。宣武及孝庄之世,亦均铸钱,是为“永平五铢”及“永安五铢”。其后因私铸者多,渐又细薄。齐文宣时,废除永安钱,改铸“常平五铢”,重如其文,铸造甚精。文宣以后,渐多私铸,其风愈演愈甚,直至齐亡。北周最初仍用魏五铢钱,武帝时更铸“布泉”之钱,以一当五,与五铢并行。其后更行“五行大布钱”,以一当十。既而又废布泉。宣帝时又铸“永通万国钱”,以一当十,与五行大布及五铢并用。到隋文帝代周,更铸新钱,文曰五铢,重如其文,每一千钱重四斤二两。但周齐旧铸之钱,仍许通用。至开皇五年(585),钱币始告统一。
总之,南北朝时代,因不能大规模铸钱,而致新旧钱并行,加以私铸,种类愈演愈杂。至于不能大量铸钱的原因,主要由于铜的产量不足,且铜矿多远在边疆,铸钱工本过大,而分裂战乱,使南北政府均无法胜任这项艰巨的工作。隋初,统一之势已成,加上文帝的决心与魄力,才把东汉末年以来四百年间紊乱的币制,加以廓清,而树立了一个坚固的币制基础。
(三)国内与国际交通
南北朝的交通,以水路为发达。南朝江湖航运的繁盛,自不必论,就是北朝的水上交通,也很便利。北朝政府对于水运,一向注意,时常加以整理。所以如此,基于两点原因:一是为便于军队的运输。北朝政府是无时不思南伐的,而庞大军队及军需的运输,须仰赖水路,北魏曾为此订过详细的运输计划。二是为便于粮食的运输,亦即所谓“漕运”。北朝的首都地方,以人口集中,当地粮食的产量不够供应,须赖外地粮食的输入,魏的洛阳,隋的大兴,莫不如是,因此漕运成为北朝的大事。当时北方的主要河流为黄河、洛水、汴水、清河及淮水等,政府对其河道均加以修浚,使之相互畅通,构成宽广数千里的水上交通网。至于南朝的北伐,也多半利用水路运输军队,如宋王玄谟、陈吴明彻的北伐,即曾利用黄河及淮、泗等水。
陆上交通,史载不详,史书所特别记录开辟道路的事,大半不为行军,便为巡幸。南朝的道路,以“驰道”为最著名。驰道是当时的御路,也是京城建康的主要道路,建于宋孝武帝时。驰道有二条:一自阊阖门(京城西门)至朱雀门(在京城南五里秦淮水北);一自承明门(宫城北门)至玄武湖,可知并不甚长。至于其路面,不过较为平坦,仍有尘沙,须用水洒之,也可看出当时筑路技术的不佳。北朝于魏道武帝时开辟过几条道路,如为伐后燕而开的井陉路(在今河北井陉县一带);伐燕后北还时又用兵力修建“直道”,自望都(今河北望都县西北)凿恒岭至代(今山西大同市东),长达五百里;又为校猎开“沙泉道”。其后文成帝曾修治“河西猎道”,孝文帝曾开灵丘道(在今山西灵丘县一带)。每次动用人工,自数千人以至数万人不等。至于地方官民因便利交通而修的路,简直没有记载,可见其事之少。
当时的海上交通,也很便利。今辽东半岛、山东半岛地区,与南朝的首都建康,均可由海道交通。今朝鲜半岛上的新罗、百济、高丽诸国,以及日本地区的倭国,皆向中国遣使入贡;百济、倭国且均受过刘宋的册封。南海诸国如林邑、扶南,及天竺(今印度)等,皆曾与南朝有外交或商务的关系。当时有所谓“昆仑奴”者,是南洋群岛土人被掠卖为奴的,其人肤色甚黑,到中国的颇多。又有所谓“昆仑舶”,是昆仑人所操的船舶,时来中国贸易。由此可见当时南海诸国与中国交通和商务的频繁。
北朝与西域诸国的交通,也很发达。魏晋以降,中国与西域,为羌人所阻绝。至前秦苻坚统一北方,西域诸国最初朝献者十余国,继而鄯善及车师国王入朝,葱岭以西的大宛、康居等国,也均遣使贡献,计先后遣使朝秦者六十三王。其后苻坚想效法汉之设立都护,把西域置于直接控制之下,因此他于淝水战前不久,派吕光率兵七万,出征西域。秦军连下高昌(今新疆吐鲁番县)、焉耆(今新疆焉耆县)、龟兹(今新疆库车县),其余国家望风归附。吕光大搜西域珍宝,以骆驼二万头驮载而归,并带回奇技异戏,殊禽怪兽千余种,骏马万余匹。其后北方大乱,西域再度与中国隔绝。直到北魏太武帝时,始遣使通西域,诸国贡献相继。到魏灭北凉,鄯善断西域通路,诸国贡献历年不至。其后魏平鄯善、焉耆及龟兹等国,西域再通,自中国西行直至葱岭以外,均畅行无阻。西域高僧,相率来华,佛教遂愈演愈盛。魏曾于洛阳城南伊、洛二水之间,设“四夷馆”,以招待诸异族及南朝的归附者,四馆中的“崦磁馆”即用以款待西域人者。当时西域人归化北魏的达万余家,所居门巷修整,宝货填积。魏并立市于洛水南,名“四通市”,以为其贸易之所。北魏分裂后,寄居洛阳的西域人,大部为东魏、北齐所得,因此北齐的宫廷尤其在晚年最为西域化。北周虽未积极经营西域,但双方的商业交通,则一直在维持着。
汉代的亭传制度,到南北朝时代已等于废除。因旅客的需要,逆旅(即旅馆)之业乃大兴,但偏僻之区,旅馆仍不多见。旅馆纯为私人牟利而设,其设备颇为简陋,无法以之接待国家贵宾。而南朝的宾馆不修,士大夫又无馆客的习惯,因此使节往来,多寄居僧寺。南朝的贵人们有时也寓居僧寺,所以当时的僧寺即是变相的旅馆。至于货运,除了商人自营以外,尚没有专门为人运货的庞大运输机构。邮政也没有,信件多托人携带。至于政府文件的运送则仍恃驿传,驿道的设备,尚称完善。
三、宗教信仰与社会风气
(一)佛教的昌盛
佛教自东汉初年正式传入中国,但当时社会安定,佛教并没有多大的发展余地。到东汉末年魏晋时代,国内大乱,人民生活痛苦,精神上也缺乏寄托;而当时中国传统思想的儒学,久已变成没有灵魂的空架,因此佛教乘虚进入中国思想界。两晋南北朝的三百年间,佛教大盛。其发展虽曾遭遇若干顿挫,但其传布则始终未曾停止,佛教的若干重要宗派,也于此时萌芽。
汉时僧侣皆来自西域,多以译经为务,最初的译经大师,为桓灵二帝时的安世高(安息人)、支娄迦谶(月氏人)。魏文帝时,始准人民受戒为僧。其时南方的吴国境内,佛教也颇流行。西晋时有竺法护者,敦煌人,通晓多国语文,他是最早能自译梵文经典的中国人。西晋末年,西域僧人佛图澄来华,他善诵神咒,并精图谶先知之术,其后为石勒、石虎所崇信。至其弟子道安(常山人)起,始以传教为务。东晋南渡后,佛学开始影响中国的学术界,其时僧侣如竺法深、支道林等,与名士们辩论玄理,因此士流思想,沾染了不少佛家色彩。至东晋末年的慧远(361~443),尤为士大夫所崇奉。中国僧侣第一位入天竺求经的,则为法显,他于晋安帝隆安三年(399),自长安西行,经三十余国,至中天竺(今印度北部),游学数年,于义熙十年(414)自海道返国。佛教教义有大小乘之别,小乘专修个人,大乘则兼度他人。最初传译至中国的佛经,多属小乘,至晋安帝时,天竺僧侣鸠摩罗什受后秦姚兴的敦聘,前来长安,才开始传译大乘经典,并校正旧译之误。一时译经之风大盛,佛教也自此成为一种普遍性的宗教。
到南北朝时代,佛教益盛,南北都弥漫着佞佛之风。当时的君主,不少是佛门弟子。南朝如宋明帝、齐明帝、梁武帝等皆笃信佛教,其中梁武帝迷信之深,更为旷世希有。即以陈武帝的英明,也乐此不疲,这自然是风气使然。北朝则自魏道武帝入中原,便开始信佛,并建筑寺院。至太武帝,因改信道教,并怀疑沙门谋反,遂有灭佛之举,摧毁佛寺,坑杀沙门,佛法被废弃者达七年之久。到文成帝,又恢复佛法。其后献文、孝文、宣武诸帝,莫不信佛,对佛事的靡费也越来越大。北齐的几位君主都信佛,北周则到武帝时,又有灭佛之举。至于士大夫和平民信佛的,也极普遍,因此寺庙的建立,遍于南北。史载梁武帝时,仅建康一地即有佛寺五百余所,僧尼十余万人。而北魏孝明帝末年,寺院竟多至三万余所,僧尼二百余万人。由于佛寺的兴建,建筑雕刻的技术也大为进步,尤以魏代对佛像的营建,工费极大。如文成帝时,曾铸释迦立像五座,各长一丈六尺,共用赤金二万五千斤。又如北魏累世在龙门山(即伊阙山,在洛阳城南)镌刻石佛,为数极多,高者达六七十尺,形态不一,备极工巧。据说其造像法传自师子国(今印度锡兰岛),具有崇高的艺术价值。
北魏佛像,敦煌莫高窟。
由于僧尼的众多,以及其素质的不齐,因此许多不良现象也随之发生,诸如僧尼与俗人间发生不道德的行为,僧尼的逃避赋役,以及建造佛寺佛像的靡费等。弊端既多,政府乃不得不对之加以限制。南朝宋文帝、孝武帝及齐武帝时,均曾屡申禁令,不准私建寺塔,并淘汰沙门。北朝也曾下过多次禁令,魏孝明帝初年,胡太后曾下令限制每州度僧的人数,但当时法禁宽弛,不能改肃。到孝明末年,国家多事,徭役繁兴,因此人民剃度者,更为踊跃,造成空前未有的数量。其后至周武帝时,以佛道靡费过多,欲革其弊害,乃于太建六年(574)禁断佛道二教,经像皆毁,沙门道士勒令还俗;寺观及其财货,均赏赐臣下。九年(577)灭齐后,关东佛教也遭遇同样的浩劫。总计武帝时寺庙被充公者四万所,僧尼还俗者三百万人。宣帝时,又复佛道二教。至隋,佛教乃恢复从前的盛况。
萧衍舍身佛寺,选自明刊本《帝鉴图说》。
南北朝时代的佛教宗派,主要可分六宗,即成实、净土、三论、律、禅、天台六宗;其中除成实为小乘教义,其余皆为大乘。成实宗得名于《成实论》,它的作者诃梨跋摩,生于佛灭后九百年。鸠摩罗什来华后,把它译出。齐梁之世,研究成实之风甚盛,梁武帝即皈依此宗。净土宗以念佛求生净土为宗旨,其主要根据为《无量寿经》、《阿弥陀经》及《往生论》。汉桓帝时,已渐行于中国。至东晋,慧远结社庐山,其宗风仪式因而大著。北魏中期,有昙鸾者,为此宗大师,与慧远成南北二派。三论宗依据天竺佛徒龙树(约为200~300年间之人)所创的《中论》、《十二门论》及其弟子提婆所创的《百论》而开宗派。鸠摩罗什为提婆三传弟子,他至长安后,尽译三论,遂成中国三论宗之祖。鸠摩罗什以后,三论宗渐衰,但尚流行于南朝。此宗主张破邪显正,归结于空,亦即破一切“有所得”之见,而以“无所得”为归。
律宗于东晋末年传入中国。佛教经典,统分经、律、论三部,佛的教法曰经,佛的教诫曰律,弟子学者研习经律而有所著述曰论;统谓之“三藏”。此宗以修持律藏为主,故名律宗。东晋末,中天竺人昙无谶来华,始译律宗经典。初入中国时,尚无中心准则,因而不盛,至唐基础始固。禅宗初祖为菩提达摩(天竺人),于梁武帝大通元年(527)至梁,后去北魏,曾于嵩山(在今河南省中部)少林寺面壁九年,其宗义的特点是屏弃仪式,不立文字,直本心,见性成佛。但南北朝时,其义不显,至唐才发扬光大。天台宗的宗师为智者(即智,538~597),南北朝末期的人,他栖身于天台山(在今浙江省东部),因以为宗名。此宗为中国诸佛宗内首先对佛教经典作系统之整理判释的一宗,并首创“止观”的法门,以为吾人普通对于宇宙人生的见解,皆是迷妄,烦恼由是而生。欲破除迷妄,则须用修行功夫,以现本心中的净性。因它以《法华经》(即《妙法莲华经》)为旨归,故又名法华宗。
总之,两晋南北朝时代的佛教虽日见盛行,但当时的佛学大师多着重于佛经的翻译和教义的传播;至于发挥佛理,推陈出新,则功效不宏。所以当时虽有宗派萌芽,但基础尚不稳固。直到唐朝,信仰的狂热已减,一二流的思想家群趋佛学的研究,宗派才大为兴盛。
(二)道教与旧有迷信
道教于晋时称“天师道”,士大夫信奉的甚多,例如东晋名族王氏,便世奉天师道。当时道家可分丹鼎、符录二派,丹鼎派以烧炼服食为事,符录派以经咒醮祷为务。同时因玄学盛行,道家者流,常窃取《易经》、《老子》的义理,以自文饰。晋初有葛洪者,著《抱朴子》,便是拿炼丹服药的理论,来附会易老。这类道书,甚合江左士大夫的脾胃。东晋东南沿海地区,道教尤为盛行,信徒极多,东晋末年的孙恩、卢循,都是以道教惑众而倡乱的。但道教在南方的势力,究不如佛教,南朝君主信道的也不多。梁武帝少年曾受道法,初即位时犹信道,崇道士陶弘景;陈武帝因世居吴兴(今浙江湖州市),受当地风俗影响,也信道教,但二人后来均改信佛教。
北魏君主自道武帝起,开始奉佛。至太武帝,应崔浩之请,改信道教,并奉道士寇谦之为天师,于是道教盛行于北方。其时道教若干经典仪式,多取法于佛教,但其教义终不出符录丹鼎的范围,不如佛法的渊微。太武曾亲至道坛受符录,其后魏室每位君主即位时也必受符录,成为故事。东魏末年,高澄崇道,曾置馆宇于邺,使道者居之。北齐君主,多不信道。北周则崇信道教,但到周武帝时,与佛教同遭摧残。其后直到唐初,道教始再度得势。
道教与佛教在北方同时盛行,因此双方屡次发生冲突。魏太武帝、周武帝的两度灭佛,都与道教有关。崔浩世奉天师道,因劝太武帝信道,遂有灭佛之举,其后更演为剧烈的政治斗争。太武太子晃笃信佛法,师事沙门玄高,高为崔浩及寇谦之所谮杀,于是太子晃深怨崔浩。其后崔浩以修国史事,开罪鲜卑,为太武所族诛,太子晃颇有构陷的嫌疑。[参看牟润孙《崔浩与其政敌》(载《辅仁学志》十卷一、二期合刊)]周武帝的灭佛,则系利用道士张宾之说,因沙门争之,乃并罢道教。南朝因道教的势力不敌佛教,因此没有发生剧烈的冲突。
南北朝时代旧有的宗教,除佛教和道教外,尚有许多由来甚久传播甚广的迷信,花样繁多,主要的有淫祀、厌诅、图谶、卜筮、占梦、相术等。淫祀即滥祀各式各样的神,这种风气,魏晋时即已盛行,至南北朝仍不稍衰。南朝宋武帝曾下诏禁淫祀,但到孝武帝时又开始修建各种祠庙,此后一直不衰。南朝最著名的祠庙,要算建康城外钟山的蒋子文祠。子文,东汉广陵人,为秣陵尉,逐盗钟山下,伤额而死。据说他曾于孙权时显形于道,权追封他为都中侯,改钟山为蒋山,以表灵异。南朝皇帝,一遇困难问题,便要求助于他。此外如吴兴郡的项羽神,也甚受时人的崇奉。北朝也有淫祀的风气,对所祀的神也不大选择,如常山郡有董卓祠,邺城有石虎庙,其荒唐可想。
厌诅就是命巫觋咒诅所欲加害的人,使其受祸。这种巫术在两汉宫廷中最为风行,咒诅的对象,多半是皇帝。两汉的皇后、太子、诸王、大臣因犯厌诅的罪嫌而遭祸败的,为数甚多。其后一直流行,到南北朝,厌诅仍是政治斗争者所常使用的武器。宋明帝曾于泰始五年(469)下诏宣布庐江王袆厌诅的罪状,诏中对厌诅的方法,有详细的说明:“每觇天察宿,怀协左道;咒诅祷请,谨事邪巫。常被发跣足,稽首北极;遂图画朕躬,勒以名字。或加之矢刃,或烹之鼎镬。”[见《宋书》卷七九《庐江王袆传》]又如北齐后主时,河间王孝琬,因怨恨执政,做一象征的草人而射之,也是厌诅的一种。史载北魏制裁巫蛊的刑罚,极为严酷,也可看出这种迷信在北朝的盛行。
图谶的怪说,自汉朝以后,渐渐衰微。但到南北朝时,若干君主仍然拿它来骗人。尤其是开国的君主,在其决意篡夺之前,必然拿图谶来自抬身价;一般谄佞的臣下,更以为君主造作图谶为猎官的捷径,例如萧道成及萧衍篡位时,均有臣下陈献符谶,可见这种风气的弥漫。北朝也是如此,魏时所制作的若干图谶,荒谬处可令人喷饭。北齐文宣帝在篡东魏以前,也早已命应图谶。南北朝的若干君主既以图谶起家,一般对政权具有野心的人,也往往遵法炮制,以为号召,而求达成其政治阴谋。所以南北朝发生的若干叛乱或政变,也颇有利用图谶以壮声势的。此外还有人捏造类似歌谣的谶语,以求达到某种目的。如宋明帝以王景文外戚贵盛,张永久经军旅,疑其将来难信,因而自造谣言道:“一士不可亲,弓长射杀人”,对二人发动心理战。似这一类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
卜筮在南北朝,有时仍用以决断军国大事。如梁元帝时,西魏师攻江陵,帝尚以筮卜判断自己的命运。又如齐文宣帝谋篡位,使人卜之,结果大吉。当时一般王公大臣,也多信卜筮,因而得祸的也不在少数。相术较有征验,因此士大夫信者较多。当时相术主要可分两种:一种是相外形,多半因袭古来旧说,因人而用之。一种是摸骨相,即揣其人之骨骼以断定其人的吉凶祸福。此外又有声相及器物像等。占梦是解释梦中所见的景象,以定吉凶,南北朝时亦甚流行。也有借梦征以惑人的,如南齐大将张敬儿,尝梦“社树直上至天”,以此诱说部曲,自云贵不可言。此外尚有望气、推命、借寿、代死一类的迷信,今不赘述。
(三)清谈及其他风习
“清谈”是魏晋南北朝时代流行于士大夫之间的一种风气,也就是一种抛开现实专尚理辩的谈论。这种风气初起于东汉末年及曹魏时代,其起因约有二端:一是因传统儒学的衰微。东汉时代的儒学,着重于烦碎的考据,已无义理可言,使思想界几乎变成真空状态;而儒者所讲究的名节礼法,也渐流于虚伪;都不足以餍学者之望。二是政治的黑暗。东汉末年,宦官军阀无恶不作,国事已到绝望地步,自然为有识者所不满。因此乃有两种反动思想发生,一是崇法务实的申韩思想,一是率性自然的老庄思想。曹操便是前派思想的代表,他一生始终以法术治国,摧抑豪强,整肃政风。而他的部下崔琰、毛玠之流,也都是法治的倡导者。后者在东汉末年虽然尚找不出一个标准的代表人物,但孔融、祢衡一般狂士的言论,已颇与儒家思想相背驰,例如孔融便曾否认父母与子女因血统关系而产生的情感。这种论调,已为魏晋人归依老庄的先导。至于正式提倡老庄思想的,则为魏正始时代(240~248)的王弼、何晏,二人立说均祖述老庄,并参以《周易》。《老》、《庄》、《周易》,号称“三玄”,便是清谈的主要内容。
由于魏晋政权的腐化黑暗,法治精神始终无法建立,申韩思想日趋衰落,相反的老庄思想却日益蔓延。一般学者,因灰心于现实政治,为免干犯忌讳,相率以谈论哲理为务,因而清谈之风大盛,事实上这也是对现实环境的一种消极反抗。王何二人虽为清谈的始祖,但何晏尚务实干,在政治上颇有成绩;王弼则因早死而无所表现。其后至嵇康、阮籍等人,正值魏晋易代之际,政风益坏,忌讳滋多,因而他们的清谈,渐变成纯务玄虚。同时清谈者在行为上也更流于放诞,他们通常的表现是纵酒和不遵礼节。例如阮籍曾一连沉醉六十日,母死尚与人弈棋;嵇康则“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甚至有的清谈者是经常裸体的。这类行为自然是对礼法的一种讽刺,而所谓礼法也正是当时的篡窃者及其佐命功臣们所加意提倡的。
清谈本是对现实政治的一种逃避,嵇阮等人在政治上均未负过实际责任。但到西晋时代,清谈之风竟蔓延到政治舞台上去,当时不少的达官贵人,一方面手握重权,一方面大谈玄理,把两种相反的事物糅合在一起,造成西晋政治上的种种怪相。从晋室南渡直到南朝时代,清谈竟与一般世族的日常生活无法分开,这种风气对政治的影响是苟且偷安,不务实际;对社会的影响是造成一种消极颓废的人生观。王羲之所作的《兰亭序》,充满人生哀乐相随的感慨,足可代表当时一般人的心理。东晋南朝的始终不能恢复故土,不能说与这种风气无关。
初期清谈的内容,以老庄为主,东晋以后,佛学也渗入清谈的范围中,与老庄相互发明,以求人生的理解。若干佛教僧侣,每每假借清谈,与士流周旋,如东晋中期的支道林,便以清谈著名于时,为胜流权贵所崇敬。至于对清谈不满的士大夫,也颇不乏人,西晋时的裴、江惇、范宁,东晋初年的应詹、卞壸等,都反对清谈;范宁甚至以为王弼、何晏之罪,深于桀纣。但习尚已成,非少数人的力量所能挽回。宋文帝时,设立玄学馆,与史、文、儒并列为四学,清谈益盛。梁武帝始崇经学,儒术稍振;但当时的经学,也受清谈的影响,只充作谈辩之资。直到隋朝统一,清谈才趋衰落,但其流风余韵,却一直传到唐朝中叶。
南北朝时代的社会风气,显然受老庄和佛学思想的支配,清谈如此,其他风习也多如此。但两者之外,还有第三种力量影响着当时的社会,便是胡人的风俗。整个东晋南北朝二百七十余年间,中国北方始终沦于外族,其间北方胡人虽曾大规模的汉化,但胡人风俗也在无形中感染着汉人。胡人习俗再与佛老思想相混合,形成了这个时代中若干独特的社会风气,这些风气都是以往儒家社会中所罕见的。兹举主要几点,分述于后。
残杀是南北朝时代主要的风气之一。胡俗本好武嗜杀,这种风气自西晋末年传入中国。南北朝所有胡族或胡化的君主,除了少数倾慕汉化的,其余莫不好杀。魏太武帝和北齐诸帝,是其尤著者。南朝君主,虽不及胡族君主的凶狠,但骨肉屠戮的事也层出不穷,尤以宋代为甚。南朝帝室惨变之多,与佛教有相当关系。佛教的主张出家,便是背弃伦理,根本否认血统上的情感。另一方面,佛教虽然戒杀,但有超渡冤魂和赎罪的办法,为杀人者作护符;甚至有在杀人之前,先烧香火,以赎罪愆的,齐明帝便惯做这种事;似此自然无法止杀。
淫乱之风,也南北一致风行,这种风气的起因,北方主要受胡族影响,南方则受老庄思想的影响。胡族的伦理观念比较薄弱,因此北朝的君主及贵族,大都荒淫无度。北朝帝室最淫乱的,以北齐为最,其烝报丑行,为历代所罕见,而后妃失德的,也所在多有。但胡族的男女地位比较平等,影响所及,汉人女权也为之提高,这可以当时的“妒风”之盛为证。史称北齐时代的妇女,莫不“以制夫为妇德,能妒为女工”,这与儒家社会妇女以三从四德为信条相较,不能说不是一种解放。南朝虽是当时中国文化的正统,因环境优裕,人情耽于逸乐,又受老庄思想的影响,因而养成一种淫靡放荡的习气。当时的高门大家,虽犹知礼法,但内外的防闲,已较往昔为疏,名门妇女,有时也与士大夫接谈。帝室妇女,则多不讲礼法,行为淫乱者颇不乏人。在这方面最有名的是宋前废帝姊山阴公主,她公开拥有“面首”三十人。至于公主们的跋扈骄纵,凌制夫家,更为习见,以致当时士大夫以联姻帝室为畏途。
另一种风气是过度的功利主义。南北朝可以说是一个重功利轻仁义的时代,这种风气由来已久。当时的士大夫,大都不讲操守。南朝士大夫所最重视的,是门第和既得权位的保持,对改朝换代,则漠不关心;至于在位者的贪污好货,更属常事。北朝自魏孝文帝以后,风气渐坏,贵族们的贪污腐化,愈演愈烈,到北齐竟弄到官商不分的地步。社会上也弥漫着重利之风,所谓“财婚”,便是最好的例证。至于这段时间中杀父弑君的事特多,自然也是功利思想扩展到极致的结果。
总之,南北朝若干独特风气的形成,实与魏晋以来的思想潮流有关。从好的方面看,当时的思想界既已脱离儒家的束缚而得到解放,同时又注入胡族的勇敢进取精神,经数百年的揉塑混合,乃能下开隋唐的盛世,文治武功,均备极灿烂。但从坏的方面看,儒学究不失为维持社会政治秩序的较好办法,儒学既衰,由佛老与胡俗造成的社会政治秩序,始终动荡不安。后来的隋唐帝国,维持不久即告崩溃者,也正与此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