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黑（10）
从踏进救治中心那一刻开始的记忆纷至沓来，宛如一部粗剪的影片，带着雪花点在简初眼前迅速飞过。
看来事情跟她原本想的出入有点大啊。
“大家都相信她，但是……”时枫偷偷觑了眼简初的头顶，“我觉得不对劲，我不相信真有人会完全不求回报，一心对别人好……”
简初没有错过她的眼神，小孩子想耍心机，但显然手法不太成熟。
她露出一个和气的微笑：“既然你这么想，那如果我帮你的话，你要用什么来交换呢？”
“毕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帮助别人啊，小妹妹。”
简初每说一个字，时枫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随时都可以找个借口离开这个地方，甚至可以永远也不回来，你觉得你，啊不，你觉得徐灿华，她就算在做什么坏事，能威胁到我吗？”
“说点有用的，你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
时枫沉默了快一分钟，才重新开口。
“我到这里不过大半年，像我这种快要成年的孩子，一般的救助中心都不太愿意接收，因为觉得想法太多，容易变成刺头，但徐……灿华没有这么想，她毫不犹豫地接纳了我。”
“我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坚定地选择过，比起其他人，她在我身上花了更多的精力，我起初真的很喜欢她，直到第二天我异能刷新。”
时枫发出一声讽刺的冷笑，里头裹藏着淡淡的、不易被察觉的哽咽。
“你知道我第二天见到她，下意识用了异能，然后看到她头顶的黑色时，我有多绝望吗！我想离开这里，但是没有人同意，因为其他中心都不想接手，而我没成年又必须呆在救助中心！”
她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好不容易才又平静下来。
“当时和我一起来的，另一个女孩子，我们因为住在一个房间逐渐熟悉起来，有一天我想试探一下她对这里的看法，意料之中，她觉得这里很好，我没敢告诉她我的异能，但是委婉地提醒了一句。”
“后来，有一天她回来得很晚，一进房间就跟我说，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有救了，还说徐姨真的会帮她，然后第二天……”
漫长的停顿之后，她终于干涩开口。
“她变成了灰色。”
“两个月前她成年了，离开了这里，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怀疑，是徐灿华对她做了什么。”
……
第二天上午。
简初坐在花园长椅里，看周围人来来去去，多了白日的装点，整个救助中心洋溢着蓬勃的生气，只有她看起来闲得不行。
此刻她眼神放空，正在思考昨夜跟时枫的交流。
“心情怎么样？”
徐灿华笑眯眯地坐在她身旁，递给她一颗糖果，“这两天事情有点多，没有什么时间来陪你，不过你也长大了，不再需要徐姨了。”
她这样说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失落，宛如一个被时间抛弃的失意的母亲。
简初看了她两秒，露出安抚的微笑。
“怎么会，多亏了您，我现在才有这样的生活。”
简初余光瞥着她，听见这句话，徐灿华眼睛微微睁大，瞳孔缩了缩，嘴巴微微张开一条缝隙。
“我很感谢您。”她又补了一句，不过徐灿华已经打理好自己的表情，露出欣慰的笑容。
“哎，你们这些孩子过得好就行，也不枉费我的苦心。”
“说起来，我们这有个孩子，她……”
女人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不太乖，性子孤僻不爱跟人讲话，前段时间带她去医院，医生说，可能是癔症，幻想周围有人要害她。”
“昨天晚上跟她住一个屋子的孩子说，她很晚才回来，我怕她出事，也怕她伤害到别人，就暂时把她单独分在了一间屋子，等过两天医生来给她看看。”
“你觉得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啊？”
简初看着女人朝自己露出有些紧张的表情，似乎非常真诚地在寻求自己“关禁闭”这件事的意见。
她朝对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怎么会呢，徐姨你不要太自责了，这种事大家都不想发生的。”
“您已经做的很好了。”
短暂的“聊天”后，简初目送徐灿华走进小洋楼。
对方站在一楼的入口处，回过头似乎是瞧了她一眼。
从刚刚开始，简初就感受到若有似无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她老神在在，托着腮半睁着眼，倚靠在长椅扶手上，仿佛没有察觉到异样。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她还是忍不住有些毛骨悚然。
她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徐灿华已经知道了她们昨晚的一切，而今天特地跟自己说这些是为了敲打自己，但她想不通，对方是为了什么？
为了每个人都能抛弃无望的过去，走向灿烂的未来？
简初又在原地坐了片刻，终于伸了个懒腰，起身拍了拍衣角。
——“每次她跟我交流完的第二天，我都会被关禁闭，一整天，不许吃饭不许喝水。”
——“就在她办公室下面的那个房间。”
负责人办公室在三楼，侧边的楼梯口正有一个监控，简初走到洋房的最边缘，这边植物长得很茂盛，刚好形成了一个死角，她抬起头，又往后退了两步，不偏不倚看到三楼负责人办公室的门。
她早晨下楼闲逛的时候，借着通风的由头打开了走廊所有的窗户，直到现在也没有人去管。
“你做什么！”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模糊的怒喊，不过它的主人显然不想让别人听见，所以声音被压在咽喉，非常低沉。
“徐姨！您说得对，不听话的孩子是没有出路的，我马上就要成年了，您千万不要放弃我！”
这道声音嗓门大很多，时枫的哭腔饱含真情，十足的叛逆少女幡然醒悟的架势，一时间震住了对方。
“你有什么……好好说！”
“我真的知道错了！如果连您都放弃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会好好听话的！真的！”
简初：“……”啧，这脚演技。
她一边听着楼下花式滑跪，一边操控着小触手钻进办公室的锁眼里，这边搁楞搁楞，那边捣鼓捣鼓。
开门锁这种精细活，比用刀子戳人费劲多了。
不过好歹，这道门并没有什么高精尖技术的加持，在小触手的努力下，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简初扫了一眼四周，下一秒抬头，消失在原地。
一切顺利，她锁上身后的门，往里面走了两步。
办公室里的陈设和她昨天来时别无二致，桌上的电脑正开着机，上面没有什么摄像头之类的孔眼，而屏幕上正跳动着输入密码的界面。
尽管很想翻翻里面有什么东西，但简初本人并没有掌握这类技术，她只能略过电脑，走进办公桌后头，用触手一个个摸过去，把所有带锁的柜门都撬开了。
——“除了办公室，我想不到其他地方，她从来不允许别人随意进她的办公室，这家救助中心唯二的禁地，就是办公室和禁闭室。”
很可惜，一侧的几个柜子找下来，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简初又将一个抽屉摆放回原位，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有用的东西看起来不多，这次总不会一无所获吧。
“哗啦啦——”
耳边突然响起纸张抖动的声音，简初扭过头，就看见小触手正捏着一张纸，兴高采烈地举在她面前，接过一看，上面只是随手画的无意义的图形，和她以前上课无聊时画的差不多。
“这张不是，我要上面写了字的。”
小触手蔫巴巴地垂下，不过两秒，又气势汹汹地去翻另一个抽屉。
“崽，动作轻点，不要弄乱了。”
小触手僵了僵，犹豫了两秒，似乎在观察简初的动作，接着末端蛄蛹了两下，拉长揉圆，搓出了一只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要不是这爪子看着跟简初的手几乎一样，她多少要鼓励几句。
而这只手此刻正翘着兰花指，小心但快速地翻过纸张。
简初：“……”
时间并不充裕，并且随时都可能喊停，简初没跟它计较，而是靠着自己优异的视力和记忆力飞速翻动着材料，看起来很像市面上常见的量子速读的骗术。
她没指望小触手能找出什么东西，不过因为它的行动并没有带来明显的疲惫感，便也由着去了。简初将手上一叠材料小心放回原位，一转头，又对上兰花指捏着一张纸片，抖得哗啦啦作响。
简初抿了抿唇，接过那张纸，兰花指立刻伸了过来，指向了其中一行字。
那是自己的名字。
“简初，优（划掉）？”
这是一张表格，上面只有寥寥几个人的名字，在她看来都十分陌生，不过后面的评价无一例外，都是优。只有简初后面的字被划掉，然后打了个问号，这几笔看起来很新，不像这张纸已经泛黄，看着有些年头了。
所以最近是发生了什么，让她有了这样的行为。
“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兰花指轻轻一转，指向了边上的一个抽屉，里面还有薄薄一叠纸，简初毫不犹豫掏空了抽屉。摊开一看，果不其然，每一张纸上都是如此形制的表格，不过只有她手里这张写的是优，后面都写的良。
最后一张很新，雪白雪白的，摸起来柔韧，不像年头长了有点脆脆的手感。
简初迅速翻过，果然在上面找到了时枫昨夜提到的那个女孩。
“李楠，良。”
它们可以是徐灿华对中心的所有孩子的评价，这很合理，但不同寻常的是这些名字太少了，已知简初16岁离开救助中心，至此已经四年，以目前救助中心的规模，怎么可能只有这么些人。
简初凝视着手里的表格，那些没有得到“良”的人去了哪里？
她心底有一个猜测，但其中还有无法解释的地方。
“崽，再找找有没有跟这个长得很像的纸片。”
小触手兴高采烈地接受指令，又埋头翻起了柜子，楼下的吵闹声变得小了些，但暂时还没有结束的迹象。简初用终端将几张纸上的内容记录下来，将纸张放回原位。
李楠是在两个月前离开救助中心，因此这些表格已经更新到比较新的版本了。
快速浏览过剩下的材料，小触手一无所获，它将柜子重新锁上，失落地挂在简初肩头。
“做得很好，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