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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君子是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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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摁熄了屏幕,扫了一眼整个场馆,王顾勋还在训练。

    很好,他一边转头走向出口,一边从背包侧面的小袋子里摸出一小包魔芋爽,撕开包装,边走边吃。

    麻辣味的。

    有点辣,他张着嘴,伸出点舌头吸气——化学家利用空气测出氧气含量,他用空气解辣。

    马上就被人叫住。

    “明长安!明长安!”王顾勋背着包跑过来,“你等等我!跑这么快!干、干嘛啊你!”

    明长安依言停下来,站在原地,耐心地等他。

    王顾勋跑到他身边,像只瞪大了眼的哈士奇,他一边喘气一边大着嗓门说,“你跑这么快!是不是又要给商野打电话!”

    明长安怀疑这人这么不会说话,脑子大概多少沾点,加上王顾勋偷听他和商野打电话,越发看这人不顺眼。

    “打你个头!你瞎啊?我跑了吗?”

    “我就这么一个形容,你骂我干嘛?你才有病!”

    明长安:……

    我也没说你有病啊,什么人啊。

    算了懒得解释,你骂我,我还不想理你呢。他不再理会王顾勋,跑出了基地。

    家里只有荆女士一个人,明长安放下背包,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奇怪地问,“妈,老爸呢?”

    “有事出去了,想吃什么自己点外卖,点好了给我看一眼。”荆女士正在书房工作,面前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明长安很爽快,点开外卖软件,挑好晚餐之后,把手机递给荆女士。荆女士抽空扫了一眼。

    “不行,”她边打字边说,“你现在是运动员,运动员不能吃这些垃圾食品。”

    “外卖里没有健康食品!”明长安理直气壮。

    “那也不能点油炸食品,点个米饭配点家常菜什么的。”荆女士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没空分心,她催促道,“总之不能是汉堡薯条雪糕,不能吃上火的,点好了就自己下单。”

    明长安拖长声音应了声,把手机拿过来,很不情愿地改成了排骨饭,下单。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

    距离预计送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外卖还是没有送到。明长安饿了,有点烦躁,但他不会打电话去催,

    这是基本的修养,夺命连环call只会让外卖小哥更着急。

    就在他盯着送餐界面发呆的时候,门铃响了。他赶紧跑到玄关,打开门,门外的小哥哥大口喘着气,递外卖的手都在颤。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气喘吁吁,咽了口唾沫,单手撑着腿调整呼吸。

    “辛苦了啊,谢谢你。”明长安把外卖接过来,“哥哥你要不要喝口水歇一会儿啊?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差评的。”

    “你又点外卖?”低沉的男声在外卖小哥背后响起。

    明归远走到家门口,外卖小哥侧着头瞄了一眼,赶紧让开。

    明归远看了一眼穿着黄色制服大汗淋漓的青年人,心下了然。

    “我送你坐电梯下去吧。”

    明长安愣了一下,又听爸爸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电梯门上贴了张纸,禁止外卖送餐人员坐电梯,”他停了一下,“这可是十一楼,看这个样子,你应该是跑上来的吧。”最后这句话是对外卖小哥说的,对方愣了一下,点点头。

    “走吧,年轻人。”

    明归远把人送下去,回来的时候排骨饭已经快没了一半——明长安太饿了,几乎是狼吞虎咽。明归远看着儿子,无奈地笑笑,“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书房里亮着灯,他迟疑了一下,嘱咐儿子吃完饭记得收拾一下,走进去从里面关上门。

    “怎么样?”荆女士还在敲字,头也没抬。

    “还是老样子。”明归远答,“我去洗个澡。”

    书房跟主卧连通,他走进主卧,荆女士敲字的手停了一下,丹凤眼盯着屏幕片刻,转动转椅,起身跟着进了主卧。

    她在主卧探头看了一眼在客厅狼吞虎咽的明长

    安,把主卧的门也关上了。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明归远从衣柜里拿了睡衣,转过身来平静地说,“没有好转,也不愿意跟我说话,披头散发的,头发遮在眼前,就这么盯着我看。”

    “梅华,你真应该跟我一起去看看,”明归远把衣服搭在胳膊上,“你去看看君佩的眼睛,就不会再支持明长安

    练体操了。”

    荆女士垂下眼。“现在不一样的,”内心在挣扎,“现在不一样的……”

    “梅华,明长安明年就要上初中了,他以后该怎么走,是练体操还是正经读书,明年夏天一定要定下。”明归远的语气很平静,荆女士却听出了其中汹涌着残忍。

    那是马上就会迸发出来的情绪。

    “我亲眼看着君佩从一个那么好的姑娘,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明归远声音嘶哑。

    “前年,明长安说要练体操那天,其实那天下午我去看了君佩,晚饭我根本吃不下,我每次去看她我都很难受。”

    “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荆女士试图安抚他,你别想这些,我知道……”

    “你不知道,”明归远摇头,往后退了一步,“你不知道。”他喃喃道。

    “练体操的人是我,那年参加亚运会然后退赛的也是我,你把我的经历套在自己身上,然后告诉明长安,去支持他练体操。”明归远苍白地笑,“这么多年了,你过的一直是衣食无忧的生活,你根本不需要担心哪天不幸降临在你身上。”

    “而我,我妹妹遭遇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到现在,正义也没有到来。我反对我儿子练体操,因为体育界藏污纳垢,这滩浑水我妹妹蹬过,我明明知道这条路这么脏,还把我儿子推到这条路上,我对不起长安,也对不起君佩。”

    “我到现在都不敢跟君佩说,她的侄子也走上了这条路。”

    “君佩是君佩,明长安是明长安。”

    常年浸在艺术气息中的舞蹈家站得端庄又优雅,气势丝毫不弱于他。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们不怕重启当年的调查,你要还君佩公道,我完全支持,你要打官司,我们就去找最好的律师,但你要阻止儿子的梦想,我不同意。”

    眼前这个人跟他的妹妹差不多年岁,保养得当,落落大方,一如既往。

    而他,人到中年一事无成,少年时的热血与激情被现实一点点磨成粉末,风一吹,就散到天涯海角。

    他的妹妹,他妻子的同龄人,此时正躺在精神病院里,披头散发,苦苦等待一定会迟到的正义。

    梦想?梦想值几个钱?他年轻的时候也把体操当作梦想,现在还不是碌碌无为过完小半辈子。

    他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会突然把体操当成自己的梦想,这件事太莫名其妙,难不成是血缘所注定——外公是体操教练,爸爸和姑姑都曾是优秀的体操运动员。

    这个问题,就算拿去问明长安本人,他也未必知道答案,因为从小练舞,接受训练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他年纪不大,又是个男孩,热爱运动,大概是觉得,练什么不是练,有个伴一块练应该会不那么枯燥,而且这个伴长得还行,还比他厉害。

    简而言之,明长安只是单纯地崇拜商野,但他自己没事不会去想什么原因,练就完了,在他这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纪,就该去多试一试闯一闯,成功了当然好,失败了重来也行。

    瞻前顾后会阻碍少年前行的脚步。

    他们是早晨□□点钟的太阳,明媚又灿烂,狂风骤雨

    只能持续一阵,乌云散去,阳光依然会普照大地。

    房间里沉默片刻,明归远绕开妻子,走进主卫,关上了门。他从医院里回来就一直心神不定,洗着洗着开始发呆,思维乱飘。

    这个优点刻进了dna,让明长安完美遗传。

    荆女士和他相识于一个盛夏,那时荆白石也还算年轻,在另一个地方当体操教练,而那个地方,就是明归远的老家。

    明归远出生于一个普通家庭,父母都是勤恳老实的工人,兄妹俩小的时候就被发掘出来加入体操队,教练们加以用心栽培。

    明君佩不负众望,十四岁随队参加世界级比赛,表现相当出彩。雏凤清于老凤声,明君佩轻松斩获冠军,站上了最高领奖台。

    如果说明归远的表现算是优秀,那么明君佩则是完美,她把世界冠军的宝座坐得稳稳当当,带领国家队拿下一个又一个金牌。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姑娘出落得越发水灵,她是只凤凰,翱翔于九天之上。

    明君佩太厉害了,明归远有时候会看她的比赛回放,

    看她镇定地、完美地完成一个又一个高难度动作,向观众席和评委致意的时候,举手投足间都是身为运动员的骄傲,明归远特别高兴,比他自己拿奖了还要高兴。

    但目光触及妹妹身上的满满当当的膏药和白色绷带,又觉得心疼。

    哪有轻松获得的成功,只有义无反顾的奔赴和坚持不懈的追求。

    视频里的明君佩站上领奖台,金牌挂在胸前,明媚的年纪,女孩子开心地朝镜头挥挥手,笑弯了眉眼。

    像月牙儿,又装满了星辰。

    那双无神的眼睛骤然与其重合,明归远猛地睁开了眼,一口气有些喘不上来。

    他慢慢地平复着,手伸到一旁,关上了花洒。

    明归远穿上睡衣,打开门,慢慢走出主卫,扶着墙长长呼出一口气。

    ——“明君佩,你哥哥来看你了。”

    ——“……”

    这是他第一次去看望时,护士和妹妹的对话。

    ——“先生,您自己进去吧,我们……”

    ——“我知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是今天下午,他和护士的对话。

    他推门进去,妹妹坐在病床上。

    “君佩,”他的声音都在抖,“我来看你了,你……”

    妹妹平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他说什么话。

    明归远被这样的目光看得难受,他嗫嚅了一会儿,无奈地叹息。

    “哥哥没本事,对不起啊。”

    女人没动。

    当年在领奖台上眉眼弯弯的女孩儿,那个会大声叫他哥哥然后跟他撒娇、求安慰求奖励的女孩儿,早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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