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旋余地
明长安从荆女士给他作文签字那一刻开始盼着爸妈能让他进体操队，一直等到寒假开始，他爸妈也没半点动静。
不会是忘了吧，不能够啊，这可关乎儿子的人生大事。
难不成还要再考虑考虑？可是爸妈每天都在各忙各的，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连考虑考虑的时间都没有吗，练体操这件事真的复杂到要考虑一整个学期？
明长安满脑子都塞满了体操两个字，他等不及了，他必须找爸妈谈谈。
真是一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过几天就是除夕夜，要跟外公外婆一块过年，他要在团年饭桌上宣布这件大事。外公当了这么多年体操教练，肯定会支持他的。
明长安的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了，每年都把外公外婆接到家里来一块儿包饺子吃团年饭，这天明长安主动要求陪爸爸一起开车去接人，作为亲妈，荆女士对儿子突如其来的积极持怀疑态度，并问他是不是不想在家陪妈妈备菜。
明长安义正言辞地制止了妈妈的阴谋论，表示自己只是很想念外公。
荆女士怀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几下，最终点了头。
明长安欢呼雀跃出了门，兴奋异常，然后他就看见跟着出来的“司机”并不是经验丰富的亲爹，而是刚点了头的荆女士。
明长安脑子上冒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荆女士关上门，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我也想我爸妈，你爸天天在外边跑，大过年的让他歇会儿。”
明长安觉得在家备菜并不算“歇会儿”，但他不敢违背亲妈的指示，本身对司机的性别也没有强制要求，乖乖跟在后头，上了车也安安静静，直到他外公上车。
外公小心地被扶到后排座位，明长安两眼放光，像看见了食物的饿狼。
他外公姓荆，叫荆白石，跟某位著名画家同名不同姓。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外公！好久不见！”明长安抓住外公的胳膊，摇了摇，“想我吗！我很想你！”
“少来。”外婆坐进副驾驶，“有什么事求你外公就直说，又想买什么玩具？奥特曼？”
明长安嘿嘿几声，抓了抓脑袋，“不是玩具啦，我都这么大了要什么玩具。”
他凑到外公跟前，小声说，“外公，我妈说你之前是体操教练啊，好厉害哦。”
外公愣了一下，笑着摸摸他的头。
“是啊，哎哟，你都长这么高啦？”
“外公。”明长安侧靠在后座上，面对着这位年老的体操教练，“外公，我也想学体操，你觉得我怎么样，行不行？”
外公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瞥了正在专心开车的荆女士一眼，轻声问，“你怎么想学体操？你不是一直跟着你妈妈练舞蹈吗？”
“我们学校有个人是体操队的啊，大队长来着，可厉害了。”明长安自动忽略问句后半段，接着说，“爸妈都不让我去学体操，可是我想去。这是我的梦想。”
外公靠着座椅，手指搭在车门的把手上，敲了几下。
“小孩子还是要多读书，好好学习，是吧，认真把书读好了，才能有出息。”他漫不经心地说。
长辈们拒绝他的理由，竟惊人的相似。
明长安还想再说点什么，像那天反驳爸爸那样，话到嘴边遛了个弯,又咽回肚子里。
这可是你们逼我的，我的人生我做主。
他往边上挪了一点，拿出手机给商野发微信。
[龙王是我：你有上次那个体操教练的微信吗，能不能发给我？]
商野几乎是秒回，马上发来了微信名片。
明长安顺手添加，先介绍了一下自己，然后问，老师我想练体操，现在还能进体操队吗。
教练当然不可能秒回，明长安按熄了屏幕，靠着座椅闭目养神。
奇迹发生在下车时，手机振动几下，明长安解锁屏幕。
[陈教练：可以是可以，但你要来面试，测试一下，过完年再说。]
[陈教练：你妈妈不是不让你来吗？她上次都拒绝我了。]
明长安愣了一下，迟钝地打字。
[什么时候的事？]
[陈教练：好早之前，去年十月份吧。]
[陈教练：咋啦，你妈妈又答应啦？]
明长安愣了好久，去年十月份是什么时候来着？
单元作文是九月写的吧？
一盆冰水直直浇了下来，从头到尾，冰块尖锐的边缘划破皮肤。
浑身狼狈。
原来妈妈不是那个意思啊。
冰块散落在脚边，一蹦一蹦的，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他望着走在前面的一手拉一个行李箱的母亲，和走在旁边的外公外婆。
我像个小丑一样。他握紧了手机，把手缩回棉袄口袋。
为什么梦想由监护人说了算呢？监护的业务这么广泛吗？
“妈妈，”他出声叫道。
荆女士疑惑地回头，男孩子站在原地，眼神坚定。
“我加上了陈教练的微信。”他晃了晃手机，“她让我过完年去体操队面试。”
妈妈三步作两步走到他面前，低声道，“你在说什么呢！”
明长安乖巧地笑了笑。
“你帮我拒绝了教练，在你看到我的作文之后，陈教练都告诉我了。”
荆女士看着他，明明男孩子脸上带着笑，她却莫名觉得儿子的眼神像南极冰川的最深处，那是最冷的深渊，冰冷又绝望。
“大过年的你别说这些，先回家。”她匆忙移开视线，催促道。
“大过年的。”明长安重复了一遍。“别人家的孩子都在许愿呢。”
荆女士深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争先恐后挤进肺里，逼她冷静下来。
“明长安，外公外婆还等着呢。”荆女士回头看了看爸妈，放软了语调，“我们回家说好不好？”
“你要是早点让我去练体操，外公外婆就不用等。”
明长安一直是个没心没肺的中二病，他善良，大方，淘气，活泼外向，专业能力强，敢于表现自己，不怕生人，甚至有点社交牛/逼/症。这种没心没肺直接导致他很少揪着一件事情死都不放手，他心胸开阔如太平洋，小事不计较，大事化小事。
但在练体操这件事上，他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执拗。
小时候荆女士逼他练舞蹈，他从来没说过放弃的话，尽管他可能根本不喜欢跳舞，但他还是去做了，而且做得很好。
他很争气，没给爸妈添过麻烦。
荆女士垂着眼，有些不敢看儿子，犹豫片刻，叹了一口气。
“回去我跟你爸爸商量一下吧，先回家。”
明长安见好就收，知道一时半会儿妈妈一个人也不可能给一个肯定的、他想要的答复，天寒地冻的他站着也冷，吸了吸鼻涕嗯了一声，欢欢喜喜一鼓作气跑进居民楼。
自动门不一会儿又打开，男孩子风风火火跑出来，接过妈妈手里的行李箱拖了进去。
这么真真的高兴，荆女士看得难受，握着行李箱的把手进了电梯间。
明长安很积极地帮他们按着按钮，荆女士看到儿子脸上满足又欣喜，低了低头，抿着嘴唇，几缕卷发顺着动作垂下来。
外婆和外公相伴走进来，外婆抬手把女儿的卷发拢到耳后，荆女士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下。
“听说阿华升官啦，妈妈还没恭喜你啊，大年初一爸妈请你吃饭。”
外婆是广东人，年轻时远嫁，说话的时候还是带了点口音。
外公从明长安手里拉过行李箱，沉稳道，“爱好变成事业，当然能做得很好。”
明长安看了看外公，又看向荆女士，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那我也想像妈妈这样。”
荆女士的心揪了一下，握紧了行李箱把手，刚拢上去的碎发又慢慢垂了下来，她晃了晃头，头发随动作带起的风悠悠飘到耳后，露出她紧抿的嘴唇。
电梯门开了，荆女士没有回复儿子的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上这个话题。
一行人进了家门，桌上已经摆了满汉全席，明归远围着花格子围裙，一手端着一盘菜走出来，看见岳父岳母和自家夫人，忙放下佳肴，手在围裙上利落地擦了擦，扬起笑容打了招呼，把行李接过来拉进客房。
儿子理所当然被忽视了，明长安气成小河豚，不客气地走过去，拉开木椅，让臀部有了个支撑点。
明归远放好了行李走出来，正好看见儿子已经上了餐桌，晃荡着小短腿，眼巴巴地望着满桌的菜，一幅想吃又不能吃的样子一—长辈们还没动筷。
长辈甚至没坐下，正在客厅里晃悠，晃悠到阳台逗着正晒太阳的几只小猫咪，露出慈祥的笑容。
猫咪的毛色是很常见的棕黄，很乖，阳光披撒下来，在它身上盖了床日光被。
猫咪们是寒假开始的时候来到家里的一—明长安祖坟冒青烟，期末考试破天荒地考了个全班第二，荆女士大喜过望，决定给个奖励，让明长安自己上网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明长安没上网看，他想起最近小区里有只流浪猫生了一窝小猫，上学放学的路上，那一窝猫咪就窝在楼下的花坛里，跟明长安天天见。
刚出生的小猫很瘦弱，眼睛还没睁开，一只手就能托起来。母猫找不到食物，蜷缩在花坛里，喵喵的叫。
明长安最看不得可爱的猫咪孤立无援，他拿了面包去投喂，甚至拿不要的棉被给它们搭了个窝，他跟猫咪逐渐熟络起来，放了假就每天守在花坛旁，猫咪也只吃他给的东西。
荆女士提到给他买礼物的时候，明长安脑子里第一个画面就是那一窝猫咪，冬天寒冷，幼猫只靠一层棉被和几次投喂活不下来。
明长安说，妈妈，我想收养楼下的猫。
荆女士马上想起儿子近日投喂的猫咪，她望着男孩子恳切真诚的眼神，迟疑了一下，点了头。
于是明长安开始折腾，找了专业的人把猫咪带到动物诊所，检查一番，所幸流浪猫没什么病，旧伤口经过了细心的处理，兽医小姐姐还给猫猫洗了澡，又打了疫苗。
荆女士觉得这是儿子责任心和善良光辉的体现，明归远认为儿子只要不去练体操干什么都行，夫妻俩一拍即合，都很支持明长安收养小猫，还帮他买好了宠物用品。
很快，母猫一家子全部打包进了明长安的家，幸亏他们家房子大，空地多，明长安怎么折腾都可以，反正是他自己伺候。
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孩子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猫身上，慢慢就会忘记体操这档子事。
明归远望着阳台上眯着眼睛伸懒腰的小猫，又看一眼趴在桌子上的明长安，这样想。
让他失望了，明长安不仅没有忘记体操，反而在开饭五分钟后提起这件事。
“既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都在，今天又是大年三十，那我来宣布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