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冠军之梦
一路都是沉默，直到母子俩进了家门，在玄关换鞋的时候，明长安问，“妈妈，体操那个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觉得我可以试一试。”
荆女士脱鞋的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穿上拖鞋，“再说吧。”
明长安有点着急，“那个老师等着答复呢。”
“你放心。”荆女士把高跟鞋放进鞋柜消毒，语气平淡，“体操界竞争激烈，不缺天才，少你一个不少。”
明长安知道荆女士之前练过体操，试探地问，“妈，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去啊。”
“安安，这不是小事，我要好好想想，明天给你答复。”她径直走进客厅，丈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最近在开全运会，正在现场直播体操项目。
“算了--爸！”明长安扯过餐桌上的外卖袋子，窜到父亲面前。
“爸，有个体操教练想让我去练体操，我妈说要跟你商量，你怎么看？我觉得我可以去试试。”
“明长安！”荆女士低喝一声，“吃完晚饭就赶紧写作业去，你现在还是要好好学习！”
明长安据理力争，“妈你再考虑考虑，我们大队长就是体操队的！他很厉害，动作很标准。很好看。”
也不知道末尾这句干嘛要加上，莫名其妙的。
父亲盯着平衡木上的运动员，说，“妈妈是对的，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别像我这样。”
“别像我这样。”
明长安有些生气了。
“你怎么样了？”
这话说出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么大声，把对长辈的礼貌吼了个干净。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得硬着头皮接上。
“爸，我不懂你什么意思，你怎么样了？当司机有什么不好？每天会遇到不同的事不同的人不同的经历，走过同一条路也是不一样的感受，今天路边的花开了，明天看见它凋谢，今天这条路被封住，我就绕条路走，昨天的风景跟今天不一样，今天的风景也不会跟明天一样。
“我觉得这种生活很酷，用双手辛辛苦苦挣钱，怎么啦？很丢人吗？”
“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父亲摆摆手，勉强扯了个笑容，“再不吃炸鸡就冷了啊。”
明长安越说越起劲儿，没时间管炸鸡。
“为什么要走千篇一律的路，那么多人高考，缺我一个人吗，我要去练体操，我要当世界冠军！”
电视里爆发出欢呼——总成绩出来了，冠军已经诞生。
父亲怔怔地看着冠军得主脸上的笑容，眼神有些复杂。
“安安，我们国家最不缺的就是人。”父亲说，“体操界不缺天才，不缺冠军，他们比你有天赋，也比你努力得多，他们每个都实力雄厚。”
怎么跟妈妈说的话一模一样。明长安想。
男人抬起遥控器，关了电视。
“长安，”父亲平静地看着他，“高考是你这一辈子将经历的最公平的选拔，是大多数人唯一的出路，我们家也在大多数人的范围里。
“我是个开车的，一年到头也就那么点钱，妈妈有能力，但我们家也不是大富大贵，你除了高考，没有别的路走。
“体操是要从小培养的，人家幼儿园就要经过挑选悉心栽培，你都四年级了，好的运动员十四岁就参加奥运比赛，你拿什么跟别人比？”
明归远意识到语气有些严厉，放软了语调。
“长安，爸爸妈妈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顺顺利利的，其他的路不好走，听话。”
明长安很难过，其实他对体操也不了解，但是既然自己有基础，为什么不能去试一试？
试一试都不行吗。
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为什么不相信他，这么好的机会。
这可是市体操队啊，他的舞蹈都没有拿过市里的奖——荆女士为了避嫌，很少让他参赛。
反叛心理被激发，男孩子眼神发狠。
“我一定要去试一试，我自己的路自己走，失败了也无所谓，我不怕重新开始。”
他盯着爸妈，一字一句地说。
哐啷一声，白瓷茶杯被砸得粉碎。
“明长安，你要是敢去，你以后就不要回来了!”
父亲站了起来，他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发黄的的旧短袖隐约露出点肌肉轮廓。
“谁都可以练体操，你不可以！你想试试，好，你自己去外面赚钱，去负担你的世界冠军梦想，去支撑你的可笑的梦想！”
“你去啊！你敢吗！”
“老公！”荆女士握住丈夫的手，“有话好好说，你先坐下，坐下。”
她转头看向儿子，“回房写作业去，拿上晚饭!”
泪水在少年的眼眶里打转，他不明白一向脾气好的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时候他练舞蹈，累得瘫在地板上哭，爸爸会给他冲
好蜂蜜水端到跟前，安慰他，鼓励他。
“儿子，好好练，男子汉大丈夫，追求梦想就是要坚持到底。”
竞选大队委的时候，他每天回来背稿子彩排才艺，爸爸也不会批评他没好好学习，甚至看着他跳舞，然后说，我觉得你一定能行。
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外公和妈妈之前也是练体操的，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明长安好委屈，但说到底他今年也才九岁，小学四年级就读，真被赶出家门，他哭都没地儿哭，招童工犯法，他哪有钱维持生活？
“爸爸，你有过梦想吗。”他声音里带了哭腔。
“如果你想实现自己的梦想，但还没开始就被人否定，你是什么感觉？我就想去试一试看一看，如果真的没那个能力，我也不可能”
父亲坐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哑着声音说。
“我有。”
荆女士握紧了他的手，他的大拇指摩挲着妻子的手背，声音嘶哑。
“但事实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是个失败者，我不能让我的儿子走我的老路，长安，你干什么都行，以后像妈妈一样当个舞蹈家也行，高考考个好大学以后当教授也行，去冒险当个探险家也可以，这些爸爸都支持你，但
是，不可以是体操，甚至任何一种体育运动。”
语气很决绝。
“妈妈之前就是练体操的，现在也可以过得很好！”明长安吸了吸鼻子，很倔强。“你不能对体育有偏见！”
“我就是有偏见，我也不想改，而且你妈妈现在很好，是因为她转行练了舞蹈。”
明归远站起来，把白瓷碎片一块一块捡起来。
“但你和妈妈不一样，只要我还没死，你就不可以练体操。”
他把碎片找了个袋子装好，扔进垃圾桶，又拿起炸鸡袋子递过去。
“现在说什么都是浪费时间，你的晚饭，回房写作业去。”
明长安抹着泪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眼泪鼻涕混着炸鸡一起吃进嘴里，嚼到的苦味。
炸鸡不好吃了。
男孩子眼圈发红，抹了抹鼻涕，默默咽下最后一块鸡肉，把炸鸡袋子扔进茶几旁的垃圾桶。
客厅里没人，爸妈房里亮着灯。明长安脱了拖鞋，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门虚掩着，传来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妈妈：“……重启调查，我们没干坏事，不怕，啊。”
爸爸：“当年那群人现在都混得风生水起，谁会相信
我？证据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根本不会说出真相！”
妈妈：“我知道，但儿子还小，你可以让他去试一试，看一看，就当参观，我看他也不一定真的喜欢体操，只是好奇，被你这么一说，叛逆期激出来了，不是好事。”
爸爸：“参观？我看他是想去训练！你看看他今天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
妈妈：“…现在社会发展了，那样的悲剧不会再发生了，而且他不走体育这条路，其他路就一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吗，先别这么武断，我们试试好不好？就去看看，孩子也有自信心，你看到了，他真的很难过。”
明长安觉得父母瞒了件大事，他放轻呼吸，侧了侧耳朵。
妈妈：“如果他真的喜欢，又为什么不可以让他练呢？到时候拿了冠军”
“梅华！”父亲打断她，“你和我都知道这条路有多苦多不容易，拿冠军不是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能实现的。”
“我当然知道！我五岁开始练体操！”荆女士提高了音量。
“人好不容易能有个梦想，被父母挡了路，然后放弃，去走大多数人走烂的路，考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孩子，日子一眼就望得到头。”
这么好的年纪，就该干些轰轰烈烈的大事。
明长安咬着嘴唇，放轻脚步回到房里，穿上拖鞋，从书包里拿出作业登记本。
语文那栏写着：单元作文《我有一个梦想》。
明长安翻出作文本，在第一行一笔一划写下题目。
我有一个梦想。
然后呢？有然后吗？
这个梦想能实现吗？
“我有一个梦想”这件事本身真的有意义吗？
“这怎么写……”明长安撑着脑袋，小声念叨。
难道要写“我的梦想是成为体操运动员，然后拿世界冠军”？
作业要爸妈签字，这篇文章写出来，能给爸妈看吗？
明长安撑着脑袋，觉得那句歌词写得很好，他现在有很多问号。
桌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明长安解了锁，有人给他发微信。
[商野（少先队大队长）：我有事跟你说，你现在方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