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
说闲话的贵女们离去的时候,摇曳裙摆不经意轻荡,仓促间留下一股甜腻又招摇的迷迭香。
上京豪门贵女多低调,甚少用如此招摇的香露。
苏烟拧眉,暗自记下这个味道。
少了几颗搅浑的老鼠屎,书坊大厅的氛围和谐多了。
售卖活动开始。
书坊老板说了一小段客套话后,将剩下的时间留给在场的顾主。
顾主们可以自行推荐喜爱的书册,而销售量最大的书册会成为当日“最受喜爱的作品”,推荐者也会获得相应的奖品。
有文人学者上台推荐,从历史读物到诗词歌赋再到市井小说各种类型都有。
有相熟的青年学子问同桌的苏烟:“苏小姐会推荐哪本?”
苏烟尚未上台。
她轻点手中的一本蓝色册子,“我喜欢这本。”
青年学子:“《春华寄语》?这本册子的作者有点底蕴,诗词颇有魏晋之风。可惜了,书是好书,不过曲高和寡,想来销量不会很好。”
又指向台上之人推荐的人i鬼i殊途恋,“最近这种市井小说就很火,没有阅读门槛、传阅度高,应是今日最佳。”
苏烟笑笑,没有回话。
另一桌,陆行之、纪沐尘、霍修染三人始终兴致缺缺,懒散撑着下巴。
不同于台上侃侃而谈的学子,他们极少言语、面对友人的说笑也无动于衷,似极了在国子监读书听讲的时候,脑子里嗡嗡嗡,哈欠打了一个又一个。
许是终于想通、不愿在这里浪费光阴,陆行之唤来书坊老板,简短交待几句后,带着纪沐尘和霍修染离开了。
也不知陆行之同书坊老板究竟说了什么,书坊老板先是一怔,然后瞧了眼苏烟的方向,再连连连头。
陆行之三人去了书坊后院的凉亭。
书坊的小厮很懂事,笑着奉上一壶热茶后悄然退下。
纪沐尘:“总算出来了。那地儿就不是我们呆的,闷得慌!”
陆行之浅饮一口暖茶,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角。
没了先前在书坊大厅的局促,三人谈话随意,眉宇间的精气神也足。
霍修染:“陆哥,你真的拒绝皇上了?大司马可是正二品,机会难得啊!”
霍修染出自将门,祖上三代从军,立功无数却无一人能做文官。
在大京重文轻武的影响下,武将从文近乎是每个武士的奢望。
故而对于陆行之的决定,霍修染多少有些看不明白。
纪沐尘也道,“陆哥到底担心什么?我爹说了,你要是接任大司马,朝中一半以上的大臣都会听你的!”
纪沐尘的父亲是伯爵大人,在朝中颇有人脉。
加之纪父和陆仁忠私交不错,纪父自是对陆行之的仕途格外上心。
陆行之没有回答两个兄弟的话,而是缓缓说道。
“往深处想。”
纪沐尘,霍修染:“什么意思?”
陆行之放下茶盏,幽邃目光望向头顶变幻莫测的云。
春日里的天气最是多变,上午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只要一个闷雷打下来,刹那间便狂风暴雨。
他掩下眸底的晦暗,沉声道。
“为何上京只有一个公爵,其他长亲王皆在外地?”
这唯一的公爵就是陆行之的父亲——陆仁忠,而陆仁忠毫无功利之心朝堂之志。
想当初,永康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整治贪官、也不是颁发利民政策,而是将先帝的八个手足分别以不同的名义派往封地,独独留下定国公。
彼时的定国公府,除了一个整日赏花逗鸟的定国公,就剩下一个打架斗殴、不学无术的陆行之。
纪沐尘和霍修染狠狠一怔。
陆行之手握数万兵马,又即将迎娶太傅大人的嫡女。
他的身份加上背后两家人的强大势力,便是不做大司马,也够让人忌惮的了。
而永康帝偏将要职交给陆行之,到底是“求贤若渴”,还是“故意试探”,亦或是“捧杀”
陆行之冷哼,深邃的眸如鹰般涌起猩光。
过河拆桥、兔死狗烹,是恒古不变的道理,没有哪个帝王不忌讳臣子“功高盖主”。
古往今来,打了胜仗却还能功成身退的将军,少之又少。
活着,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苏烟上台介绍完自个喜爱的书册,去了二楼的藏书阁。
那儿堆砌着许多冷门的书册,寻常顾主甚少过来,却也因此少了些喧嚣,多了份宁静与祥和,是看书的好去处。
午后的金辉懒懒地洒在苏烟的肩头。
透过掉了漆的红木色雕花窗,她看见后院凉亭里说笑的陆行之等人。
隔得太远,她听不清切,只瞧着纪沐尘攀着霍修染的肩大笑,而霍修染似乎被气到了,瞪了陆行之一眼后,兀自坐回石凳上,仰头闷了一大口茶。
陆行之和纪沐尘就笑着走向书坊大厅。
不多时,两人陆续上了二楼。
陈宝儿好奇心重,绕了三道走廊寻到纪沐尘,将其鬼鬼祟祟拖至廊柱旁,小声问他,
“你们刚才在凉亭里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可不许撒谎哦,我和阿姐都瞧见了!”
纪沐尘瞥向陈宝儿,“我为何要告诉你?”
“你故意惹我吧?”
陈宝儿气鼓鼓扬起巴掌,却被纪沐尘快速用折扇挡住。
纪沐尘干咳一声,示意陈宝儿靠近些。
“霍兄喜欢美人,你是知道的。书坊大厅来了这么多窈窕淑女,霍兄蠢蠢欲动!可陆兄却让他在凉亭里呆着、别进来了。”
陈宝儿不解,“为啥呀?”
纪沐尘,“因为有美人被霍兄的长相吓得腿软,他这要是再入大厅,书坊老板能同意?”
陈宝儿记起霍修染满脸的络腮胡和厚重的嘴唇,又想起同读国子监时女孩们对霍修染的避之不及,点了点头,道,“是这么个理。那美人呢?没找茬吧?”
纪沐尘,“没有。好在书坊老板耐心解释,美人释怀了。不过”
纪沐尘顿了顿,尖着嗓子,模仿美人的语气和声调,重复美人最后说的话——
——“是我的错,不该以貌取人。这位军爷虽长得粗狂,但看得出来很年轻,应该五十不到吧?”
陈宝儿:“”
拜托,人家明明才十九,虚岁也不过二十!!!
对不住,她实在没忍住,就快要笑疝气了!
窗台旁的苏烟自然也听到了,用书册挡在鼻尖,低头想掩饰什么,却还是憋不住笑了声。
陡然,陈宝儿一把推开纪沐尘,红着耳尖叫道,
“你你你?你个色i胚!你居然看这种书!”
纪沐尘:“我看什么了?”
陈宝儿指向纪沐尘手中拿着的书册,愤恨剁一脚。
“《与世子不可言说的三两事》,还不够低i俗么?”,又扭头问苏烟,“阿姐,你说是不是?正经男人谁会看这些!”
纪沐尘不承认这本书有问题,说陈宝儿乱给他扣帽子,陈宝儿却咬定是纪沐尘心思龌龊。
两个互不妥协的人,谁也不服输,直吵得苏烟脑门疼。
苏烟干脆放下书册,去往后院清静清静。
陆行之见状跟了出去。
后院的老槐树下,苏烟独自一人站在枯井旁。
午后的阳光斑驳,透过堆叠的树叶照在她过分白皙的面容上。
她双眼有些干,忍不住抬头揉了揉眼,揉出一片雾蒙蒙的湿意,打湿她卷翘的长睫。
那模样,好似伤心难过到不行,正在偷偷抹眼泪。
这一幕正好被赶来的陆行之瞧见。
陆行之想起先前刻意排挤她的几个贵女。
也是,不管她表面装得多么平静,她毕竟是个刚满十七岁的少女,不谙世事、心思单纯,哪里受得这份委屈?
“别想了。你看我,不管别人说我什么,我从来不在乎。”
苏烟有些莫名其妙,回眸直直地望着他。
她琥珀色的眸底尚有未干的晶莹,在陆行之看来就是我见犹怜的示弱。
陆行之,“你要是想哭就哭,我不笑话你。”
苏烟:“我为何要哭?”
陆行之:“”
看来真的伤到了。
他往后退了一大步,双手负在身后,掂量着措辞,“男人都一个德性我娘说的,”,顿了顿,补充道,“我除外。”
这回苏烟听出了些什么,冷笑道,“你早就知道了?”
陆行之没有否认。
“也不早,前几日你爹给我爹寄来的书信里面提过。”
“你爹他不知该如何向你交待,希望你能和她们和睦相处。”
“和睦相处”这四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劈在苏烟的心尖上,让她这些日子所有的辗转反侧都似一个笑话。
她扬起的唇角满是讽刺。
“所以我爹一直拖着不回来参加我的婚礼,是不敢面对我?同时还要求我对一个突然冒出来和我争家产的人好言好语?”
呵。
或许那些肆起的风言风语并非谣言,而是事实。
至少那对母女的身份被证实了。
“也不全是,苏伯父确实路上耽搁了”
剩下的话,陆行之说不出口。安慰人这种事,他素来不擅长,而苏烟更加清楚,这道坎,唯有她自己迈过去了才叫“释然”。
片刻的沉默后,苏烟长吁一口气,换了个话题。
“先前在大厅的事多谢了。”
陆行之,“嗯?”
苏烟提起说闲话的贵女们,再次感谢陆行之为她解围,“不过那个词语叫‘沆瀣一气’,而非‘亢瀣一气’。”
陆行之微愣,苏烟又道。
“跟我读,沆,呼忘切。”
“是雾凇沆砀的沆,不是不卑不亢的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