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中窥得惊天秘
崔憬收回目光，看向静静立在他眼前的那架檀香木柜。
托着方匣子的底座细细长长，往上延伸，又撑着块木质的小圆盘，最后才是那只飘散着清雅檀香的黑金匣子，方顶上面刻着些烫金的符咒，与少年的双眸齐平。
九十六位天启圣君，除却前四十八位的遭历由于时间过于久远而无迹可寻，后四十八位圣君之列，有哪一位的生平册子如眼前这般被小心珍藏？
看来这九头圣鸾的契约主人着实是个狠角色。。
裹着心头的奇疑，少年十指变幻，一股纯净的金色灵力自眉间源源不断地传向黑金匣子间，只见那刻在匣身的字符竟动了起来，跃于空中，盘旋排列。
崔憬缓缓阖上眼，用神识潜入到那残损典籍的灵境之中去。
似真似幻的光境中，白衣女子被一众神仙逼到了悬崖边上，身后的崖底燃烧着不死不灭的炽热冥火。
只有天地间十恶不赦之神才会被合力放逐到这焚身鬼域之中。
崔憬蹙眉，这典籍记载的难道不是第九十六圣君的事迹吗？怎会显映出了冥火地狱的景象？
仅是一瞬，少年心头刚刚涌起的疑虑就立马得到了解答。
“媖潇！你屡屡触犯天条，公然对抗天命！一而再再而三的明知故犯！还不速速放弃抵抗！就地伏法！兴许盘古大帝还能饶你一遭！”
打在头阵的一位身形高大的神仙对着那女子怒斥道，手中握着一把巨大的狼牙锤。
少年循着记忆苦苦摸索，终于记起了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黄面獠牙，体高三尺，四肢尤为发达，手中的狼牙锤乃有千斤重，是上古典籍中所记载的恶神判官——雷獠。
“什么是天条？什么是天命？我呸！”那女子的衣角被峭壁上的疾风吹的翻飞，身上的伤痕早已血肉模糊，仿佛下一步就要被狂风卷入那无情的炼狱之中去，“还让盘古大帝放我一马？盘古大帝在哪里？是你？！是你！？还是你！”
女子双眸通红，瞳孔间早已被千缕血丝盘绕，声嘶力竭地指着众人质问着，见四下无人敢反驳一句，女子似是想到些什么可笑的事情，忽而狂笑起来，恍若开在崖边的一朵艳丽逼人的食人花。
盛放牙瓣，如血诉泣。
“媖潇！我们还唤你一声姓名！是念在昊天大帝对你册封列位九十六圣君的情面！别不知好歹！速速将摆渡令呈上！放弃无谓的抵抗！”
雷獠手中的狼牙锤已呼呼作响，众人皆蓄力待发，无人怀有一丝恻隐之心。
“呵。”女子轻蔑一笑，一枚金光环绕的令牌出现在她苍白的手心之上，“想要吗？”
摆渡令既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掌心间，这可是昊天大帝离开前留下的唯一圣牌！
得此令者可反渡忘川，起死回生，逃离六道轮回，永世永生。
只见女子将嘴角勾着嘲弄的笑意，缓缓后退一步，手中握着那人人觊觎的圣令，摆动手臂，底下是滚滚翻涌的炽火与岩浆。
所有人的心都被悬在那两根纤细的手指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下一秒，女子蓦地抻开五指，令牌自手中无声滑落，掉入到那熊熊燃烧的冥火地狱。
摆渡令，就这样，没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子饶有趣味地观察着众人的反应，从屏息凝神到呆滞无神，再到反应过来时的怒不可遏…媖潇指着他们捧腹大笑起来，全然不顾眼前这些人发青的脸色，一副癫狂而自在的模样。
“摆渡令！那可是摆渡令啊！昊天大帝留下的唯一圣令居然被你这癫婆丢进了鬼域！”
“雷獠！别再跟她多费口舌了！我们该当替天行道！现在就将她打入鬼域！”
“这等狂妄之徒怎配位列九十六圣君之间！”
“杀了她！为天地除害！不能让这魔种再留在世间！”
“趁着此刻她的疗愈灵力尽失！我们要早下手才好啊！”
耳边的谴责和怪罪如决堤之瀑般源源不断地倾泻而来，逐渐淹没了她痴狂的笑声。
女子依旧站在悬崖边上，悠哉地仰起头，闭上眼，不顾众人目光，撑开双臂，脑袋左摇右晃的，肆意享受着众神对她的谩骂与唾弃，并乐在其中。
正当此时，一道镶满了利刺的长鞭划破热浪，蓄满愤恨的抽在女子身上，媖潇被一鞭子抽趴在地上，脸上，身上，腿上，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脚边的碎石落了一大片，只差一点，她就要坠入到那无尽的深渊之中。
媖潇强忍着身上的疼痛，撑着地面，再次站直了身子，抬手，狠狠地拭去嘴角吐出的鲜血，还在不怕死的挑衅：“穗央娘娘的索魂鞭也不过如此啊，还以为天上人间日日追捧的菩萨判官有多厉害呢，废物一个。”
说罢，女子抬起手，五指缓缓张开，只见那鞭子上的利刃全都碎在了她掌心之间。
媖潇看着她不可置信的样子，看起来更兴奋了，摇摇晃晃地上前几步，将那索魂鞭上的刀刃碎片悉数洒落在穗央的脚边。
鲜血顺着女子的掌心汩汩滑落，滴滴答答地滴在那碎片之上。
媖潇邪魅一笑，将食指搭在唇边，用指尖的鲜血为自己画了一只娇艳欲滴的红唇，嘲讽地向面前的穗央娘娘吹了一口气，“娘娘这般高贵的人物，居然还耍这样的小把戏。”
女子淡淡地睨了她一眼，对她忽然偷袭的举动很是漠然。
不再看穗央变幻的脸色，媖潇决绝转身，悠哉悠哉地回到了那悬崖边儿上，竟一屁股坐了下去。
背对着一众气急败坏的神仙，媖潇搭在悬边的双腿悠闲的晃着，用胳膊撑着两边，身体朝后头自在的一仰，目光平静地抛向远空，似是在默默等待着什么。
远远置身事外的崔憬，恰好对上了媖潇投来的目光，仿佛从遥远的万年前与他对视了一般，少年的心顿时被这隔空的对望深深刺痛，胸口堵的厉害。
只是一眼，更大的震惊便涌上心头。
因为对视的片刻，他看到了媖潇转过来的脸，那是……
桑时昕。
“既然你如此不知悔改，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雷獠的声音沉了下来，此话一出，众神心下了然，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了。
媖潇听见这话，并没有转身，只是一心一意地盯着那遥遥的天边，身后的气息翻涌，大战一触即发，见心中等待之人还未出现，女子淡然地收回目光。
来不及了。
见她站起身来，雷獠两眼一眯，声音低沉充满威压，“我最后再说一次，念在昊天大帝的情分上，你降，我们就停手，别走到刀锋相见的那一步，别忘了…现在的你，早已失去了不死之身。”
“别走到刀锋相见的一步？那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数十年来对我的迫害和虐待都算什么？杀了我，这些伤痕就都不作数了？”
女子转过身来，面色苍白，指尖的光芒微微闪烁，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浅笑。
“细数我这一生，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生来就是被昊天册封的圣君，又恰好是昊天封神榜上的最后一位，我也须同前九十五位圣君一般，不能有私欲，不能贪恋人间，不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不能有任何偏离圣君大道的行为，我需要心怀苍生，我需要心系天地，我需要慈悲万物。”
媖潇说着，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诸位，“可昊天走了，他或许不知这片混沌到今天发展到如何地步，可你们呢？你们的眼眶里头长着世间最澄澈的双眸，手中紧握着凡人所不能有的无边神力，你们难道不知吗？”
女子抬手，一寸一寸地抚过自己遍体鳞伤的肌肤，“圣君们被创造出来时便无父无母，但偏偏又是凡人的形态，既拥有了凡人的形态，看遍了凡间的冷暖，为何不该向往那一片小小的安乐净土！
可偏偏，昊天令我这凡人之躯拥有了这片宙宇间最强大的力量，我拥有前九十五位圣君每一位的神力，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泉供我疗愈魂灵，我既不生也不死，不老也不灭。”
“我知晓前九十五位圣君为何被贬，所以我数万年来，没有一刻不提心吊胆，我是世间最后一位圣君，我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如我所愿，我做到了，几十万年过去了，我无情无欲，不下人间，不涉红尘，不贪万物，可最终我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个地步？你们有人能告诉我吗？有吗？”
媖潇走到一众人面前，轻声细语地逼问着，满场百位众神，却无一人敢应声作答。
“你们为什么不答？是不知道吗？”女子取下头上那支白玉簪子，细细端详，“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们最清楚了……你们可是天地间最公正的神啊……”
“废话少说！媖潇！你早已被那魔头迷了心窍！别再神志不清地说些胡话了！”
人群中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道愤慨的声音，打断了女子的话，媖潇眸色一暗，抬手，一道银光倏地闪了过去。
只是个眨眼的功夫，那义愤填膺打断她说话的无名神仙便没了气息，倒地不起了。
“放肆！”
雷獠一声暴喝，众神皆怒，齐齐飞天归位，准备生擒媖潇。
见天上一圈一圈围起来的百位神仙正合力设鼎，想要将她粉碎在震天塔之中，媖潇也不想再手下留情，一手在地上幻化着什么，另一只手则在空中飞速比划着。
脚下的大地逐渐出现一个无限扩大的金光阵法，女子身边霎时间出现了一圈跃金字符。
等到字符逐一归位到地上的阵法之中，天地间一声巨啸，那阵法瞬间变的无穷多了起来。
一掌落在阵法核心，乾坤既移，金盘一缕缕飞出，穿透过九重阵法的每一位神仙的躯体，头顶传来不间断的哀嚎。
金光阵法升到最高处时，骤然下落，将数百位神仙全部拍在大地之上，砸出大大小小的坑洼。
“不自量力。”媖潇说罢，喉咙间涌上一股腥甜，女子顺势按着胸口蹲了下去。
她此刻气血耗尽，再无力量可以站起来。
蹲在原地缓了良久，一道阴影不紧不慢地笼罩在身前，女子抬头，瞳孔倏地放大。
“媖潇，你错就错在以为自己天下无双，错在踽踽独行，错在以一人对抗整片天地！”雷獠拖着狼牙锤，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是不是好奇众人皆被你的八卦金阵打倒，为何我偏偏相安无事？”
面前之人似乎早已不把她放在眼里，毫无戒备之心地蹲下身子，“因为你，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媖潇不甘，一双眼充满愤恨。
但听到这话的那一刻，竟毫无征兆地泄了气，垂眸不语，任凭雷獠继续言说。
“我们自知合力也断然抵不过你一人强悍无比的神力，所以…在来到鬼域之前，三百零一位上神早早便约定好，将他们的灵力悉数合于我灵核一身，我虽会重伤，但绝不至于像他们倒地不起。”
女子抬眸，这才看见雷獠的腹部也有着一圈巨大的血环，是阵法方才穿肠而过而致。
除了他还站着，诸神皆被她的八卦阵攻击捅出的血环夺了全部灵力，散落四处。
“你已失去了不死之身，媖潇，这世间容不得你了，我便也不能再容你。”
雷獠说罢便缓缓起身，抄起手边的千斤锤，女子想要反抗，却怎么也使不出任何的灵力。
十几天的绝命追杀早已让她精疲力尽，加之疗愈灵力尽失，她便不再拥有源源不断的灵泉供她养伤和恢复元气。
穗央方才猝不及防的一鞭对她来说已是重伤中的大伤，而最后一招绝地求生的八卦灵阵也耗尽了她所有的气数。
狼牙锤就那样，毫不留情的砸在女子本就破损不堪的身躯上，激起一圈圈震荡波。
五脏六腑仿佛在那一刻齐齐爆裂。
浑身的撕裂的疼痛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媖潇爬在地上，最近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她常常嚣张扬言要将别人粉身碎骨，可她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做过这等酷刑。
反倒今天，自己先尝到了这碎骨的滋味。
雷獠抬手，将奄奄一息的女子引至崖口，使其悬浮在半空中，只用了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了一句，“媖潇，来世再见。”
女子能看得到他嘴唇微动，但虚弱的灵气早已使她七窍混沌，她用尽最后一口气，说完了那句被人打断的话，“我唯一…之错…便是拥有天地间…无人不…不忌惮的…无上神力…倘若…若妒心不除，天下…永不得安宁。”
雷獠却清清楚楚听到了这句话，眉头微蹙，没来得及作出回答，他身旁便闪过一抹黑色的身影，直直向女子飞去，“潇潇！”
情急之下，雷獠一时慌了神，为了阻止那飞奔的身影，他将灵力蓦地一收，与此同时，牵引着女子的绳索也便消散。
黑衣男子眼看着就要飞到她的身边，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脚步。
那是众神飞天归位前就设下的结界，原来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们设的局。
是对她媖潇一个人设的死局。
女子坠落的瞬间，看清了来者何人，充血的双眸中流下一行滚烫的泪水，与眼眶溢出的鲜血交融一体，模糊了她的视线。
不远处的男人发了疯似的，不断用身体去冲撞这道三百零一位上神设下的结界。
灵力和身躯不断地撞击在结界上，却总是被一次次的弹回，男子绝望的嘶吼与焦急，全都被这牢固的屏障隔离。
媖潇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可喉咙中涌满了鲜血，眼睛里也满是，耳朵也被血灌满了。
她看不到了，也听不见了。
世界只剩下自己最后的呼吸声，和他，最后为了她孤身拼命冲撞结界的一幕。
她一遍遍地想要说出这句话，声音却总被一股股喷涌而出的鲜血和粉身碎骨的疼痛埋没。
可惜他听不到了，也看不到了。
被狼牙锤砸碎的身躯，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一张皱巴巴的血纸。
在坠落的途中不断地被炽热的碎石掠刮着，被橘红的热浪吞噬着。
媖潇临死前拼尽全力想要说却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话……想让他亲耳听到，却再也无法被听到的那句话……是……
憬，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