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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诉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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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转眼到了九月初九那日,天公作美,晴日大放。

    正是天淡云闲时候,只见木叶尽染,群山重叠,恍若华锦堆卷,消尽秋日萧瑟。若以这秋色比美人,其绚烂华灿处,比之春日温婉娇嫩还要更胜几分。

    菊花盛放时节,正是登高望远之时。

    皇八女永安县主又邀了几家贵女同往南雍山作登高之游,请帖是几日前就下了的,给足了各家女子们准备行头的时间。因此到了那一日,凡登游之处皆是花枝招展,丽人成群。

    出游不同盛典,衣衫华丽处不若宴会时,却更可有随心所欲的发挥余地。于是众女换下了紧裹修束,尽显窈窕身姿却行动不便的曲裾深衣,皆选线条更加流畅,裁剪更为随意的襦裙,花色活泼得多。就连帷帽的形制也千姿百态,装饰多样。

    永安县主更以最难得的大红底子蜀红锦团花上襦及金丝花鸟绣罗下裙为装,可谓灿若云霞、飘若流云,一时引无数男女遥侧目。

    其余也有织锦马面裙的,也有吴丝细纱绣罗衣的,也有镶缀玳瑁绣丝履的……百物各自异、千姿在其中。

    今日南雍山脚下游人如织,多不设屏障,即便有格外谨慎人家的女子所设屏障不过一屋大小。唯有永安县主不同常人,竟圈了几里地不令闲杂人等进入。

    若说她是天子之女、皇室贵眷,格外贵重些,不欲人得见尊荣也罢了。偏她圈设所用的屏障不过三尺来高,实难隔绝内外。而那屏障皆是锦缎为地,绣以花鸟虫鱼河池山林为饰,色泽鲜艳丰富,质地名贵,反引无数人遥相指点羡慕,竟成了众目所望、众心所归。

    她今日又邀了公孙、郭氏、邵氏、姜氏等几家之女并河阳乡主等宗室姊妹偕游。待诸女安歇下来,永安县主已命人生火上架烤鹿肉,又有新采的菱藕,现杀的鲤鱼各自炖了羹,更有一个西域来的胡奴当场以搏炉烤制芝麻胡饼。

    “待一会鹿肉烤好了,切碎了夹了胡饼,想必比夹肉臊子别有一番风味。”永安县主大谈大笑。

    一会第一波的烤鹿肉已散出烟火来,烤鹿肉的味道已浓浓浮泛在空气中。而芝麻胡饼密闭在搏炉中,也关不住缕缕芝麻胡饼飘香。

    “现杀鹿肉、新烤胡饼本已难得,只不知那胡奴是公主哪里弄来的?胡人制胡饼,可谓天造地设,最是难得。”邵朱笑道。

    永安县主得意洋洋:“你们不知道吧,近来边境不太平,据说有些西域商人便贩卖胡奴,甚至有抓来的戎人、狄人也都卖到关中来。这些戎胡奴婢都别有些技艺,有善歌舞的,有善养马的,还有善烹饪的。在达官贵人家里,很是抢手呢。”

    郭芩听说,觉得有趣,便道:“不知公主哪里寻来的,说与我们,改日也去找一个来试试。”

    永安县主且笑得散淡无心,却又略带些诧异似的:“郭六娘子难道不知道吗?你的从兄郭议郎颇有些途径,手里有些上好的胡奴呢。这几年郭议郎可是发了财呢。我这两个最得用的胡奴,就是郭议郎送的呢。”

    郭芩顿时不说话了,连郭霁脸上也有些讪讪的。

    永安县主的话看似无心,其实是有些刺心的。能够得到最好的胡奴,甚至从中获利,可见郭腾暗地里与不法胡商往来,贩卖胡奴是有的,这不是光彩事。且这话还透露出郭氏内部的不和,郭誉的继承人与郭象、郭图这两支几乎不相往来了。

    永安县主大约是无意的,毕竟她一向我行我素,然这番话一出口,众人都沉默,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道:“哦,我明白了。令从兄外面的事又怎会告知你们两个闺中女子呢?”

    然而话已出口,再百般弥合也是有了痕迹,何况对于永安县主而言,这样的解释就已经是给郭家面子了。

    众人也都尴尬地笑笑,唯有公孙萦是个持重的,忙笑打岔道:“听说公主今日请了贵客来,不知是谁?什么时候到?这烤鹿肉可要好了,我可等不得了。”

    永安县主知道公孙萦是为了化解尴尬,忙对着郭芩姊妹和公孙萦道:“这人和你们两家还都有姻亲呢。”

    众人都忙着猜是谁,也就忘了适才的话。

    正在猜着呢,忽闻屏障外马鸣之声,众人回头,只见一个锦衣少年收着缰绳送到马仆手中,又拍了拍马屁股,笑着教训那马:“叫唤什么,动不动撂蹶子,一会少不了你的草料。”

    永安县主见那人来了,不由眉开眼笑:“梁公子,可把你等来了。你若再不来,这烤肉就被公孙娘子给吞了啊,我都留不住呢。”

    公孙萦自然不依,便忙着辩白。别的人倒没什么反应,永安县主今日捧这个明日抬举那个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倒是郭霁一听得“梁公子”三个字,便情不自禁地回顾瞻望,却见来人果然是梁武。那梁武背着和煦晨光,踏着萋萋芳草,也不寻找屏障的出入口,却撩起袍角,跳了进来。

    这时有些耀目的阳光才淡去了些,郭霁这才发觉原来梁武的目光也正好投过来,她心里便有些慌,左右看了看,却见众人谁也没察觉。

    所有人都向永安县主那边瞧去,因为永安县主早已抛了平日矜贵,亲自起身相迎。

    “自上月到邵家的猎场以来,许久未见,梁公子别来无恙。”永安县主迎着梁武,殷殷笑道。

    见她相迎,众女却是始料未及的——永安县主虽然常常抬举人,却不曾有过这样的规格。于是众女也不得不起身,倒有一大半跟着迎上去了。

    邵朱便向公孙萦悄悄道:“这梁武面子好大啊,公主竟亲自相迎。”

    河阳乡主听了,转头看着她们两个,抿嘴笑道:“你们没看出来?赛马那次还不怎么样,上次在你兄长的猎场上,公主便极赏识这梁武呢。”

    河阳乡主既是永安县主的从妹,又是即将与公孙家结亲的宗室女,这信息自然错不了。而她话中的“赏识”是什么意思,邵朱等人便都笑而不言。

    梁武听到县主的话,调过脸来,长揖笑道:“劳公主亲自相迎,实不敢当。”

    永安县主一向众星捧月,骄纵非常。她又不像别的贵女那样便有私情也当在众人面前善加掩饰,反是将今日对梁武的殷勤全都写在脸上。

    宗室女中与夫君两情不偕的甚至一些丧夫寡居的,也有暗中与情郎相会的。这永安县主对梁武这样,众人别都道他二人必是有了什么秘而不宣的情事。

    郭芩便悄悄对郭霁和姜六娘子道:“那不是棠棣姊姊家的小郎吗?听说是个纨绔,倒有两下子。”

    姜六女公子听了只是笑,而郭霁却不知为何心里酸楚楚空落落的。她没随着众女去捧着县主迎候梁武,却只站在众人身后,隔了热闹闹地环佩乱响、云鬓轻摇的众人暗自瞧着永安县主一脸娇媚地与梁武谈笑风生。

    不知永安县主俏生生说了什么,众女都笑,梁武也极敷衍周旋,脸上挂着浅浅笑容。

    郭芩拉了拉郭霁,道:“你别说,这梁武生的不错,比他兄长梁左监强。”

    姜六笑道:“何止不错,这梁武生的很可以了。只不过京中有个韩懿在,把别人都比得不显了。不光是这梁武,就连邵仲郎他们几个都被比下去了,京中女子个个都翘首踮脚地盼着看韩韩侯呢。还有你家九郎,虽然年少,容貌着实好。我前日去黄家,他们家里有个小女儿,才五六岁,乳名唤作阿焕的一个,听众人说起九郎的才貌来,还吵着要嫁呢。我们夫人们笑得不得了,说要不是年龄差的大了些,就给定下来亲上做亲呢。”

    这阿焕乃是郭芩母家的侄女,前几日还抓着郭芩裙角叫“姑姑”呢,她说出这样话来,不禁令人莞尔。

    郭芩掩口而笑:“这个我晓得,听母亲说这可不是第一次了。春天在西苑时,阿焕承欢太后膝下,也说了这样一回呢。什么跟什么啊,都差了辈儿了。”

    姜六道:“那算什么差辈儿,你们只是姻亲,也不是一家子。京中这些世家,纵横交错地联姻,这样的事多着呢。哎,你们看……”

    姜六努努嘴,郭氏姊妹也跟着去看,那边胡奴奉上新出锅的胡饼,永安县主却令他先奉与梁武。

    她虽敢于不加掩饰地捧梁武,然到底看出众人看他们的眼神不对,也觉得不好意思,笑对众女道:“你们笑什么,梁公子是新客,我这个做东道主人的自该殷勤些。日后熟了,便和你们一样,不用我亲自招待了。”

    她不说还好,这样一说,众女便更加笑起来,永安县主平日才不管什么新客不新客,她们也从不曾被这样对待过。

    看着众人笑闹,梁武忙规规矩矩道:“虽公主怜下,但君臣上下有别,梁武不敢承受公主如此厚遇。”

    永安县主脸色略变了变,终究笑道:“那梁公子自便。”

    这边姜六含笑道:“原来男人也该如女子,生个好模样才好。”

    郭芩调笑道:“我是没机会了,姜六你好好努力,找个好模样的吧。”

    郭霁听了她们的话,终于忍不住道:“世风都是被你们这样的带坏的。男人最重要是建功立业成就大事,相貌算什么?六姊姊所许的蔡都尉,自年少起就为国羽翼,比之这些空有相貌的子弟们强多了。”

    姜六吃吃笑起来:“你说得有理,我们浅薄了。等将来我们嫁个庸碌男子,唯你日后嫁个英雄人物、国之羽翼如何?”

    郭霁见她来揶揄,也觉得适才自己过了,便道:“我不敢当,姜姊姊才貌双全,此后定嫁个又英俊又有为的,到时候别忘了请我饮一杯。”

    便在此时,梁武却走过来,郭霁心里蓦然慌乱,笑容便挂在脸上,凝结是似的。

    她正愣怔之间,却见他一面向三人作揖,一面却对姜六娘子道:“听闻女公子在此,日前女公子命在下买的东西今日也带来了,已命人送至贵执事手中。”

    姜六忙着道谢,就见梁武漫不经心似的向郭氏姊妹这边撇了一眼,笑吟吟道:“两位女公子也在啊,好久不去寒舍了,阿嫂日前还说想念两位了,今日听说我也来这里,命我来给两位送些饮食分与众女公子。”

    郭霁见他此前与永安县主密切,心里不痛快,及至他刻意辞了众人过来,虽说的是冠冕堂皇的话,然那不经意间向她投来的目光,她也能觉出他处处显露他们不为人所知的情谊。

    然而她还是不痛快,浑身上下说不出的不痛快。连梁武假意同她们姊妹话家常,借机向她搭讪,也不爱理睬。倒是郭芩觉得从妹太过冷淡,只得出面敷衍。

    等众人饮食已毕,这才要去登南雍山,登高骋目。其间路途并不能皆乘车,且游山士女本为寻野趣,于是原本成群打伙的,后来却渐渐散落。

    郭霁见了梁武后,心里也有些不自在,早离了众人,能跟上来的也只剩下阿容并两个侍女。

    阿容等也是常年圈在城中的,今日见了这深幽山林,也忘了疲惫,欢呼不已。又都提了篮子在附近采些蘼芜、薇蕨,说要尝尝野味。

    郭霁也跟着采了一会,觉得累了,便独自找了个不知历经几世几年风吹雨打的废弃台基坐下歇息。

    平日山林冷清的南雍山,今日被游人踏破。然此山既大而众人分散,此间倒也幽静。静下心来,眼中固然是天高云淡、层林尽染的三秋美景,耳中却也鸟鸣峰谷、流水潺湲,确是个幽雅所在。

    她不觉便忘了山下的不快,一心一意流连山川。

    谁知耳边忽传来一声轻笑:“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教我找的好苦。”

    郭霁听了,皱了皱眉,也不去看来人,也不说话。

    才忘了他和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便又到了眼前勾起她的不悦来。

    梁武却恬不自知,笑嘻嘻走到她面前来:“今日见你不大高兴似的,不知是为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心烦?告于我,我替你开解。”

    郭霁神情语气都是淡淡的:“本来没什么不高兴,你来了扰了好风景就不高兴了。”

    梁武笑得放浪形骸:“原来是这样啊,和我猜的不大一样呢。”

    郭霁听了,更不答话,却垂了头,伸出手默默地去揪脚边的野草,那草却极韧,揪了半天也揪不动。

    谁想梁武也安静下来了,见旁边开了些长茎小朵的各色小野花,便去采了些兜在新袍子上。他还是那样,再珍贵的衣裳也不过如此,也不怕那花的汁叶染坏了。

    郭霁正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说他两句,却见他就在她身边坐下来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挨着她坐,曾经在桑林中那个避雨的洞穴中,还有在韩懿府上偷偷评议众人时,他们都坐的极近。

    可是一次是情势使然,一次是她扮了男装。如今这样又算什么,她不觉向旁边蹭了蹭,想要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些。

    梁武自然觉出来了,可是假装没看见,只是将那花茎捻在一处,很是陶醉地编着什么。

    郭霁觉得好奇,便偷眼去看,却见他很快编好了一条花链,然后向她一笑,竟十分熟稔似的牵过她的手腕,也不顾她要挣脱,拉住了将那花链缠绕在她手腕上。

    郭霁挣了两下子便安安静静不动了,很快那花链就在她手腕上收了尾,并打了结系好了。

    淡淡青绿的柔软链条,星星点缀的淡雅杂花,起初那带着山风滋味、透着新鲜汁液的柔条触手冰凉,在手腕上只戴了一会,便柔软温暖起来。

    郭霁伸出手来在眼前比了比,只见艳阳之下,像镀了彩似的,她止不住地瞧了又瞧,果然好看。她不由展颜欢愉,一脸灿烂。

    “高兴了吧?”梁武一脸讨好地说道。

    郭霁不是个爱使性子的,心里自然开释了,只是嘴上仍旧犟着:“没有,我还是不高兴。”

    梁武低头笑着,半日方道:“我和永安县主不过见了两次面,没什么。她那人就是那个性子,又加上同梁美人有几分交好,因此对我热络了些,你别想多了。”

    原本沉浸在暗自欢愉中的郭霁听了这话,不啻五雷轰顶:“你……你什么意思?我怎么会管你们……怎么会因为你们就不高兴……”

    梁武见她躲闪回避,不由抬起头来直视着她:“阿兕,你若这样说,我们之前是白结交了。”

    郭霁更是错愕,却又莫名的心虚:“结交……什么结交……我们不过偷偷溜出去玩了两次,对你也不是个什么事,你干嘛这样说?”

    梁武目光一动不动地锁在她的脸上,仿佛她再也无所遁形似的,等她结巴巴、虚浮浮地说完了,这才有条不紊却又语气沉滞地说:“阿兕,什么叫‘我们不过偷偷溜出去玩了两次’?若你果真待我似寻常,竟会不顾男女之防同我夜间出去?还是你是傻子,看不明白我写给你的乐歌?再不然就你是木头,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见了我同别的女子亲密就恼怒?”

    郭霁心中一片茫然,往日种种蓦的席卷心头。

    是呀,她为什么常常会想要见到他,又在见到他之后心生欢喜。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再也不厌恶他的纨绔,反而欣赏他过人的见识?

    她为什么全心全意相信他,毫无芥蒂地跟着他大半夜就出去,她曾经以为那只是为了增长见闻,如今想来竟没有那样简单。

    她为什么会在人群中一眼就望见他,总觉得他也只是看她一个人,只是对她一个人笑。

    她见不得永安县主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表现露骨“欣赏”,并不是因为她觉得县主不够矜持,也不觉得永安县主果真与他有什么,也许她只是痛恨自己只能藏着掖着,甚至连自己的心都要瞒过了,而不相干的人却能大张旗鼓、不避人诽……

    她心中百转千回、浮想联翩,终于明白了这许多日子里莫名的信任与心折,突来的欢愉与羞恼,以及渐渐变野了脱缰了再也回不去拢不住的心……

    全是因为他。

    “郭霁,你还不明白吗?我梁武,爱慕你许久了。”

    他的声音夹着风声呼呼传来,仿佛隔了一段梦境般混混沌沌,又仿佛隔了广袤天地般的旷远迷离,却又真真切切,如雷贯耳般真实亲切。

    他说他爱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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