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番外 长命女
芳草州正处于湿润的汛期,河道汹涌,连日大雨,身为一州之主的杨相思亲自带着亲随,巡视州内各处水渠堤坝。
百姓苦英荼久矣,数十年来都未曾见过如此亲民的官员,更见那新上任的刺史是一双小脚,踩着一脚泥浆,四处奔走,心中安稳了起来。
驻守南湘的宣武大将军是个好的,但时常不笑,显得格外威严,不可靠近。
这位信刺史倒是一位笑眯眯的和善人,因其慈悲,时常救济百姓,民间都私底下管这位刺史叫“小观音”。
这两位新官,一刚正威严,一和善变通,冷暖并施,这偌大的芳草州竟是半点未乱,丝毫没有犯上作乱的影子。
大雨滂沱,稀里哗啦下了一路,杨观音顶着馕饼般的斗笠,雨珠顺着蓑衣滑落,一路走回官家给的府邸都是湿哒哒的。
她身侧是自己从底层提拔起来的小吏,名唤林丧彪,此人长得五大三粗,浑身力气,但却是个细心沉静的。
门房看见杨刺史夜归,连忙打着灯笼开门指路,“刺史今日又忙活了一圈,回来可得换身干衣裳,热水姜汤,孔嬷嬷都备好了。”
杨观音笑着应下,林丧彪一语不发,替杨观音将举着灯笼,在夜间照路。
雨势变小,适才狂风暴雨,陡然变成黄豆大,砸在院子里的橘子树上,房屋里的烛火一照,黑幽幽的,泛着一层幽光。
杨观音在廊下站定,将斗笠蓑衣取下,交给一边跟着自己的林丧彪。
“往年南湘都上报水灾肆虐,你跟林圭她们随本官巡视,已经有二十多日,明日你们一起休沐,轮换下一班人手。月底,师姥会额外给这段时间上值的人加辛苦钱。”
林丧彪很沉默,横贯在山根的巨型刀疤,叫身边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她自小就懒得说话。
“会向她们转达的。”
她个子也高得出奇,寻常人家的门,都要躬着才不会碰着头,有时不注意被撞着,吃痛了就时常低着头。
杨观音见她算学不错,又是门吏中认字最多的,对她格外栽培。偶然间,得知林丧彪闲暇时会去铁匠铺当零工,赚钱照顾家里重病的妹妹,便请了医师去治。
“前日医师收了你妹妹的字,一回来就是大加夸赞。本官看了那字,想不到她缠绵病榻,字却写得不错,颇有当年卫夫人之风。她以后若是愿意,本官想招她做文书,补府衙的空缺。”
林丧彪听到着,也只是闷声点点头,朝着杨观音轻声道谢,拜别她后,才从一边的角门走。
刺史府邸按照朝廷四品官员品阶修建,宽敞明亮,占的位置好,前刺史是个鱼肉百姓的昏官,也是英荼座下最听话的狗之一,从百姓这剥削完,再朝着英荼上供。
杨观音将就任未到三个月,看那前刺史的私人账册就看了足足十五日,战乱过后,百废俱兴,衙门人手短缺,她便张贴告示,求贤若渴。
换好干衣裳,侍女端着姜汤跟晚膳进屋。
杨观音这会子缺人缺钱,便对自己日常起居简朴起来,好日子不是没过过,但是如今这命握在自己手掌心的感觉,那是从前未曾有过的。
百姓爱戴她,那一瞬间,她感觉原本阴险的目的,变得有些扭曲。
“少主,林家那个小妹妹人倒是有意思,我从未见过如此乐观的重病患者。”
博落回得知杨观音从药王谷出走之后,连夜跟着她回了南湘。
此时换成南湘本地百姓穿的粗布衣裳,学本地土话又快又好,俨然是个南湘人。
杨观音食不言,听着博落回详细解说林丧彪幼妹的病情。
放下筷子,她也是蹙眉,伴随着博落回说出的话,越发凝重。
博落回依旧是扮演着少主身边的小跟班角色,尽心尽力,她将一张泛黄的交易单据递给杨观音。
“林小妹的病难治,这病估摸着是小时候就有的顽疾。我若是要治好,那必定得下一猛药。不过,依照林小妹的身体素质,我怕她熬不过去。”
杨观音略通药理,看着那张购买珍贵药材的单据,“我要林家姐妹尽心为我办事,这些银子都是应该花出去的。”
她仔细端详着那一张交易单据,看着那字迹,有些眼熟,等博落回举着自己那把被林小妹题字过的扇面,她恍然大悟。
“这单据是你从哪里拿来的?”
单据泛黄,盖着的印鉴不是药王谷的,所记录药材名贵,单这一张纸,就是杨观音十年俸禄。
“前几日,宣威大将军不是剿匪去了吗,我跟她身边的副官交好,便带着我一起去长见识,这张单据,就是从上次剿匪的贼窝里翻出来的。看这年号,是三年前的,跟林小妹倒是极其相似。”
博落回下山两次,骨子里爱看热闹的匣子彻底打开,尤其爱和同年龄的女孩子玩。
杨观音起初担心她是奉老谷主命令,将自己缉拿回去的,看着博落回四处玩闹,消退了一些紧张。
她想看看自己能走多远,若将自己置于一个跟男子一样的环境下,她能否做出比男子还要卓越的功勋出来。
“南湘一地多山林丘壑,又多河川大泽,多有不法之徒为祸一方,这群土匪水贼年年都会在南湘的夜市交易,将赃物换钱,向外买入布帛粮食,外加人口。上次杀的沈家亲随,顺着他,我找到了一些拐卖人口的大案子。”
南湘混乱一片,杨观音急着用人,但也会去调查这些人手的底下,须得好好排查,这些人,将来都会是她的得力助手,不能出半点错。
“林小妹或许就是沈家当年拐卖走的小孩之一,至于林丧彪,这名字大概也是假的。”
杨观音端着姜汤,抿了几口,辛辣的味道在舌尖游走。
“死人窝那伙山匪,至今都没找到逃走的少当家。宣武大将军这日子忙着漫山遍野剿匪,依照她那个暴烈性子,凡是山匪,全都就地处死。”
“我又不认识什么死人窝活人窝的少当家。”
杨观音一颗心切开,依旧是黑的。
她将那张单据卷进袖子,将自己的腰牌递给博落回。
“林丧彪能文能武,我身边缺这样的人物,你拿着此物,去找府里账房领银子。”
“那好。”
博落回习惯了来去无踪,眨眼功夫,就不见人影。
杨观音低头喝姜汤,心里盘算着算计,手中瓷碗倒映着一个雪白身影,一边烛台却纹丝未动。
“祭祖回来的路上,听见人说芳草州终于有了个观音似的刺史,廉政爱民,我一听就知道是你。”
沙哑的声音响起,来人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前天机阁主人,康湖。
一张雪白的狐狸面具闪着碎钻光辉,脖子上依旧挂着一串白玉雕琢的人头项链,比上次戴的,还要多些,中间的菩提子淋雨,都开始冒芽。
那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正提着一大包油纸包的零嘴。
她一身缟素,腰间三尺长剑却弥漫着血腥味,微笑着看着杨观音。
杨观音见到来人,显然是被惊到,忙不迭站起来。
“我还以为你死外边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杨观音怕她听不见,朝她身前走近了几步,眼角都带着故友重逢的眼泪。
她伸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康湖肩膀。
康湖被打得有些踉跄,低头笑了笑,她声音依旧是难听且粗粝的。
“山庄的事情有些多,莲姬一个人忙不过来,我现在才有时间来恭喜你,虽然晚了三个月,但也请你不要介意。”
杨观音是有些难过的,那种感觉像是陡然间回到小时候,杨踟蹰还没有死的时候,一切都很好。
她摸着康湖脸上华美昂贵的面具,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
“我不介意。”
她眼睛哭得通红,康湖将零嘴放下,第二次给她擦起眼泪。
第一次给她擦眼泪,是杨踟蹰死的那一天,丧亲之痛,在母亲死去的那一瞬间,就像是跟巨刺,死死钉在心头,活人痛得死去活来,但依旧不能死去。
她背负着血海深仇,光复家族的期盼。
而杨观音,她的母亲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过去了。”
杨观音的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下,将衣襟沾湿。
“作为朋友,我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柳君生前在南湘买下了几座矿山,说来铁矿来着,去前几日去看,发现底下有黄金,其余几座也有,就当是贺礼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只木匣,里边是些票据。
“来时看见府衙外边的告示,知道你缺人手,我给你举荐几个能用的,你自己斟酌,看要不要。”
她从怀中又掏出一卷名单。
杨观音止住的眼泪,又掉下来,看着康湖将她最需要的东西摆出来。
“再哭,杨君看见是会难过的。你过得好,她九泉之下得知,会欣慰的。”
康湖端着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姜汤,摘下面具,小口喝着。
一副毫不见外,此处就是我家的架势。
烈火烧掉了大半个藏剑山庄,连带着当年年幼的康湖也险些烧死,大火留下的疤痕布满整张脸,眼睑外翻,五官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当年康乐冒着火海,将她抱出来,母女二人全都被烈火烧得不成样子。
最严重的,还是康乐,熏瞎了双目,又伤了肺腑,仅仅活了三年,便撒手人寰,只留下年幼的康湖。
杨观音垂眸,看着康湖戴着手套的双手,那也是布满烧痕的,杨踟蹰当年还是用刀将烧焦的皮肉割开,费尽心思,用了世上最好的药,才救下了这一双手。
“等你重建藏剑山庄的那一日,我会亲自登门祝贺的。”
康湖戴回面具,笑了笑,“我等着那一天,到时候,我把柳君埋在寒潭下的琥珀酒拿出来,我们再跟小时候那样喝一场。以后的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康湖稍作停留,很快就走了,像是没轻重的鬼魂,飘着来飘着去。
杨观音看着远处屋脊上的一抹白影。
康湖没打伞,她就淋着斜细寒雨,无声无息,渐渐消失。
这十年,她知道康湖一直过得很不好,从藏剑山庄被朝廷清剿之后,康湖就没过上好日子。
老阁主不是好相处的,天机阁原本跟毒门没什么区别。
康湖杀掉老阁主之后,天机阁才慢慢好起来的。
柳康两位娘子,若是泉下有知,大概是会心疼死。
康湖总是没事人一样,不给别人看伤疤,也不给身边人诉苦。
怕露出破绽被仇家杀死,怕身边在乎她的人难过。
她总是很顽强,背负着千钧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