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番外-卷珠帘
云国皇室衰微,帝有九子,其心各异。
朝堂后宫互相勾连,世家大族选择继续拥护出自本家的后妃与皇嗣,而草芥出生的白丁朝臣坚决簇拥无权无势的婢妾之子。
没有人会为大义去死,云国的朝堂上,绝对不会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辈。
杨婼看着自己坐上花轿,被抬去太子东宫,仅仅一夜,她就靠着成为某位男子的妻子,得到了很多女人梦寐以求的财富跟地位。
老皇帝钟爱最小的男嗣萧祺,对于跟萧祺同母所生的萧瓷,他也同样钟爱。
两个都是他爱的男嗣,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这偌大家业应给给谁,江山秀美,绵延万里,但只可许一人登基为帝
不过,现在好了,萧瓷迎娶了顺天侯府的大小姐,他成了权势滔天的顺天侯的女婿。
争抢同一块肉时,总是希望自家人抢到手,然后关起门来,论功行赏。
萧瓷很满意杨婼这个政治联姻的花瓶,顺天侯府精心调教出来的玩物,色香味俱全,是不可多得的美食珍馐,只是不能尽享齐人之福,略显遗憾。
听闻顺天侯府的三小姐亦有沉鱼之貌,明艳夺目,是朵带着尖刺的红玫瑰。
渐渐的,云川城中传出流言蜚语,那顺天侯府别看光鲜亮丽,实则一滩污泥,小姨子喜欢姐夫,对主母所出的长姐愱忮非常,以至于,见面都剑拔弩张。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婼按照白如故教的那样,尽心尽力当着一个太子妃,对着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萧瓷谄媚讨好,紧绷全身,想要有一个属于她的男嗣,来巩固她在东宫的地位。
原先在侯府,她被白如故要求去学各种琴棋书画,十多年过去,她早已精通各样乐器跟各种曼妙舞蹈,此生的磨练跟困苦,并没有换来萧瓷对她的绝对宠爱。
她已经记不清楚,身边侍女是第几次告诉她,太子住在了别处,又宠幸了哪位新来的美人。
白如故以为男人喜欢色艺双绝的美艳玩物,但是,忽略了个体差异性跟基本盘。
男的就是管不住下半身,此时喜欢琴艺精湛的娇艳美人,明日就爱上懵懵懂懂的小白花。
萧瓷跟所有男的都一样,他能因为好色,被杨婼拿捏一时,就能再一次被其她女人拿捏。
这些所谓的“拿捏”,都只是男的眼中的情趣,过火了,那就要勃然大怒、拔剑杀人。
白如故的小聪明并不聪明,她以为自己很懂男人,但实际上,她还是一个被整个男性为主的权力阶级玩弄。
没有一丝一毫的权力,就谈不上任何自由跟尊严。
放弃自由与尊严去想手握重权的男人交媾生子,能得到的,是红颜未老恩先断,还是祸国妖妃的黑锅?
杨婼困倦了缩在宫墙里绣花的日月,也被晨昏定省烦得要发疯。
她以为自己忍一时痛,就能换一世荣华富贵,但她并不想带着珍珠镣铐去看别的女子跳舞。
因为她知道,自己其实跟乐府舞女并无区别,只要那些手握重权的男人想取乐,点到她,她就也要脱掉这华美的太子妃服制,去跳那低贱艳俗的舞蹈。
每一次宴饮,都像是看着无数个自己被架在炭火上煎炸烹煮,成了那些男人的下酒菜。
她活得心惊胆战,每夜入睡,都惊恐地想,倘若自己明日就要死去,这辈子遭受的苦难,究竟有没有意义?
她付出就想要回报,并且想要更多更多的回报。
凭什么王子皇孙,一出生就金尊玉贵?
而她杨婼就要一辈子颠沛流离,惶惶不可终日?
白如故要她当那垂帘听政的皇后,杨婼不明白,都已经能将萧瓷那废物毒成傻子,为什么不能再进一步,自己夺了那皇位,登基称帝?
白如故只说,世间大道,哪有留个女人称王称帝的。
杨婼反驳,虽然朝中未出过女帝,那为何不能自我而始,一代复一代,乃至千秋万世?
白如故忽然闭口不言,脸色一凛,继续捻着手菩提,垂眉闭眼,跪着她那看似慈悲的人间佛。
杨婼冷笑着离开,心里彻底唾弃白如故,世间的大道都是她教给自己的,但越长越大,她发现白如故不尽然是对的那个。
世间大道若是不顺她心意,偏偏扭曲她原本面貌,丢给她去走,那这大道该死!
走上这大道的千万人也尽是蠢货朽木,不可与之同行。
缠足之痛,规训之恨,所有她怨恨的、愤怒的东西齐齐涌上心头。
她一定要杀光这些贱人!让这群生来享乐的贱人比自己痛苦!
手握南方兵权的陈行远平定最后一场战乱,班师回从,三十岁的女人神采奕奕,威风地骑着骏马,从城外一直走到皇城。
顺天侯还特意提溜起重病的萧瓷,强迫他在城楼迎接,逼着他亲自加封陈行远为护国大将军,官居一品,为武将中第一等,赏黄金万两,良田千亩,绫罗绸缎数千。
甚至说,假若日后陈行远生下后嗣,无论男女,都封王,享食邑五千万户,后嗣代代为王。
杨婼躲在珠帘之后,心想,这才是自己想要的。
男人的宠爱不值一提,只有实实在在的权力跟财富才能带给她幸福。
陈行远成为了下一个权倾朝野的大权臣,平阳王将兵权交给她,她又一统南境,历时十五载,将六位反贼皇帝砍下马。
她比曾经威风赫赫的顺天侯苏柏跟权重位崇的平阳王加一起,都要厉害勇谋。
于是,陈行远一眼不眨,以谋逆大罪砍掉了苏柏的头颅。
皇帝只许一人,那大权臣也只能一个人去当,要不然怎么能说是权倾朝野呢?
陈行远自立门户,彻底摆脱所有压迫过她的仇敌。
所有人都极其有眼色,对这位大权臣毕恭毕敬,百般讨好,生怕说出一句话让她心生不快。
傻皇帝萧瓷还以为小姨子是来帮助自己的,原来自己的魅力如此之大,娶走了娥皇,还有侠肝义胆、匡扶云朝的女英。
想都没想,他就将进出宫殿的令牌交给陈行远,以为等来的是暖玉温香,没想到是陈行远劈头一剑。
宝剑龙泉铮铮,从头上金冠劈,依次是纤细的发丝头骨,脑髓脑浆,到咽喉,到肋骨肺脏,陈行远面不改色,双手将萧瓷活生生劈成两半,破损的肠胃伴着秽物,洒落一地,男人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也被切做两半。
人血飙射到了屋顶房梁,陈行远全身带血,原本萧瓷要夜会美人的华美罗帐也鲜血淋漓,大片的血顺着百花刺绣滴落。
“我恨你们所有人,你自幼与我为伴,日夜不分离,我把我所有喜欢的东西都给你,你为什么还要跟她们一样,离我而去?”
陈行远手握着龙泉,双目猩红,积攒十五年的滔天大恨从心头涌上灵台。
她几乎不能完整地说出这句话,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想要烧穿这个只会背叛她的人间。
生养她的母亲不爱她,对她虚与委蛇,假意讨好。
与她同在战场厮杀的袍泽,为家族利益,抛弃了她。
就连最好命的陆陵,也死在了南境战场。
陈行远很恨这个世道,为何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为什么对她好的人,永远留不长远?
杨婼明白这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期待地看着陈行远,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
“我有了他的孩子了。”
她让她去抚摸着自己并不显怀的肚子,一脸欣喜地看向陈行远,“我要当云国的皇帝,这天下有我一半,就有你的一半,皇位之上,你我永存。”
陈行远浑身抽痛,心肺之中,像是被利刃劈砍,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又僵硬地转回去看杨婼。
“你为什么要生孩子?你生了它,你就会死的。”
巨大的悲伤将她彻底淹没,她不想眼睁睁看着杨婼去死,她想杨婼跟回忆里那样,能有健康的双脚跟康健的体魄,她们两个一起去瓦子看傀儡戏。
好多好多有趣的事,她都想和杨婼一起去做。
她痛苦地跪下,又回到小时候看着陈梦鱼难产那一天,她哭着求母亲不要生,流这么多血会死的,疼爱她的母亲却一把推开他,宁愿死,都要生那个被苏柏期待已久的男嗣。
早已被丢在地上的龙泉发出嗡鸣,像是死者的呜咽声。
“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帮你把这个孩子打下来。你可以不要这个孩子,就当上皇帝。”
过往种种,都浮现眼前,所有美好她都想永远珍藏,她不想看着她变成长虫的腐肉,她要她鲜活地站在这人世间,想笑就笑,没规矩就没规矩。
只要她高兴,她怎么样都成。
“我求你了。”
陈行远将自己身上的血蹭到杨婼身上,抬眼看着杨婼无动于衷的表情,正打算一掌打晕她,带去堕胎。
“你是第二个知道这个孩子死掉的人。”
杨婼从红得滴血的嘴唇里,吐出这句阴冷的话。
她摸着陈行远的发顶,像抚摸自己最喜欢的那只小狗。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它,所以让它提前走了。你可以选一个你喜欢的孩子,放进我肚子里,这样,我们就彻底站在一条船上了。”
“真的吗?太好了。”
陈行远将手搭上了杨婼的手腕,确定真的堕胎之后,她才长舒一口气。
往后的二十年里,陈行远加封摄政王,诛杀朝堂上下的男党,大力扶持女性官员,与杨婼将云国彻底变成一个女子为尊的国度。
起初,还有反贼不服,但是没关系,所有不服陈行远的男畜都会被杀死。
成年的傀儡皇帝也莫名其妙死在宫中,将军权捏在手中的太后早已不是青春的少年,五十多岁,皱纹是岁月的赞歌,歌颂着她苦难的结束,她六十岁大寿,邀请来了陈行远一起喝酒。
顺手将这位好友射杀在了华美的宫殿里。
万箭齐发,将这位战无不胜的将军射成丑陋的刺猬。
陈行远心口有枚护心镜,所有脏器都被箭矢射中,心脏还是好的,她站在殿中,一切都被放慢,直到侍卫将箭矢射完,她才倒在地上。
心中仅存的那一口气,始终不愿意咽下,陈行远看向尊位上的女人。
穿着赤龙华服的太后挥退众人,一步步走向陈行远,手里捏着一把剪子,一点点将陈行远后背的箭矢剪短,只留下插进肉里的箭头。
她将她抱进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肩膀,看着她一点点剪掉她身前的箭矢。
陈行远嘴边大口吐着鲜血,但对上杨婼她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杨婼年幼时舍命救她,如今,不过是一命还一命。
钻狗洞,瓦舍看戏,吃麦芽糖,下河抓螃蟹,编花环,睡前讲过的故事,听过的琴声,混着血泪的灰尘,战场上的断肢残尸,马革裹尸的同袍,死去的恩师……
她渐渐闭上眼睛,感受着血液从身体里流出的过程。
杨婼抱着她,替她拨开缠在脖子上的头发,箭矢射掉了头上冠,发髻散得不成样子。
“你死后,我会把你肉分出来,埋在我陵墓的边上,种满我最喜欢的桃金娘。”
杨婼贴着她的耳朵,“你的骨头,我会放在我床榻边上,等我死后,一起埋进陵墓,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
对权势的极端追求,让她不愿意跟任何人共享。
只有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她才能享受绝对的安全感。
死掉的人,永远不会厌弃她,不会离开她,也不会伤害她。
她一生都不知道爱是什么,也不想弄明白怎么去爱,她唯一能想明白只有权势跟财富。
傀儡皇帝被陈行远杀死,太后发动政变,彻底一跃而起,当了梦寐以求的皇帝。
暮年之时,老皇帝拄着拐杖,走在殿宇前,身后是龙章凤姿的新皇。
“母亲,前面就是御花园,端午节到了,那边的桃金娘又开成一大片,着实漂亮。”
二十出头的太子眉眼间与老皇帝有几分相似。
“随朕一起去看看。”
山石林立,水榭歌台,春花无数,也比不过那大簇大簇盛开的桃金娘,花开灿烈,宛若一条铺满黄金的平坦大道。
太子扶着老皇帝,走到花海边,“母亲,你以前总喜欢折花编成花环,今日你再编一个给我好不好?”
老皇帝笑得慈祥,对于女嗣,她向来都是极尽疼爱,凡是女嗣要的,她都有求必应。
干枯的手并没有随着老去而变得僵硬迟缓,青翠的花枝在她手中跳跃,不多时,就是一顶金灿灿的花冠。
端午过后,老皇帝传位,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又开启了新一轮的明政。
曾经满目疮痍的国家,被一点点修复,经济恢复繁荣,百姓衣食无忧,门阀被诛杀殆尽,一切都朝着最好的方向行驶。
三年又三年,居住在行宫的太上皇无疾而终,享年百岁。
新帝谨遵先帝遗诏,将另外一具骷髅同先帝一起,放入皇室的陵墓。
这一生的苦难终究会过去,她的后嗣也不会再重复她的苦难,世世代代的女嗣即位为帝,以她为太祖,香火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