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燃夜〔五〕
两方大约相隔不到二十丈,互相之间没有掩护屏障,田中道等人也不发声,只是逼近。
示警之人与身边人年龄仿佛,也是个青年,其头戴堕翅幞头,身着银边绿袍,腰扎乌带,足登长靴,一副官员打扮。年轻人的脸面保养的异常干净,既挂着蓬勃朝气亦带着官场浸磨出来的威严,可是江湖阵仗他毕竟不熟悉,年轻人愣愣看着身边的同辈,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但是顷刻便洒然大笑起来。
高大青年面容宁和,瞭望着河面以及漆黑更远方,其手掌早按于腰畔长刀之上,闻言弯翘的拇指无聊拨了一下刀柄坠着的玉佩,懒散应声。
逼近的众人没有停止前进的步伐,但是如猎鹿人一般悄然减缓了速度。骆铃处在队伍中间,少女素手缓缓握紧剑柄,调整着呼吸,父亲的一段话语悄然在她的心头浮现,“为了掩藏形迹,许多人都尝试着控制气息,但是摒绝气息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因为有些高手已经不再拘泥于肉体凡胎所赋予的感官,他们依据个人功法发展出来的灵觉匪夷所思。摒绝气息的效果不等同于无,如此做只不过把自身的存在掩饰成空白而已,一片空白也是很耀眼的。相比辛苦的摒绝气息,融于自然更好些,当然这个方法更难实现。不过,丫头,任何时候都不要自作聪明,不要格格不入。”那个时候骆铃还小,她记得父亲坐在晨光透彻的窗边,言谈间以手支颔,一惯的亲切和蔼里带着少见的沉肃静思,仿佛与一个假想敌暗暗拼斗着。
那边领头行进的田中道见状眯了眼睛,收敛了几分杀机,巧妙渡声道:“明月府田中道携同道探察折羽山恶境,不知二位是敌是友?”对方磊落,田中道也不遮掩,三两句话直接抛过去,挑明了关系。
而那个高大青年楚项舞此时转了身来。
然而某些谏官过分求名,导致田中道并不喜欢这类官吏。但是谏官不可轻看,今日落魄,他年说不得就扶摇直上。
青年的肤色是海风烈日吹晒出的健康古铜色,暗调的肤色令其整个人看起来深沉内敛。秋夜微寒,青年仍是一身单薄的丝衣,小半个胸膛坦裸着,脚下也是赤足无袜,仅蹬着一双木屐,周身上下除了刀柄缠绕的玉佩与扎束浓密长发的银绳再无挂饰。楚项舞的面容不如蔡书鱼生的白净好看,但是硬朗有型,散发着独特的男性魅力。他回过身来,侧头颔首徐徐审视着对面几人,并不率先发话。
现在就用的上了。
“在下御史台青云路谏言蔡书鱼。”官服打扮的年轻人扬声答了一嗓子,然后指着身旁高大的同辈,续道:“这位是来自无量海的楚项舞楚大侠。”
杨仪、田中道、郑翠娥、萧衍的实力皆可用一流言辞来形容,这样的四位高手一旦联合立时带起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机,置身场中便与芒刺在背差不多。骆铃深深陷入这种诡异氛围,无法自拔,然而她也并不抗拒,只是尽量做到自然而然,放空心境。秋风乱折荒草,拂响河流,少女柔细的发丝弥至唇边,却不自知。
田中道皱了眉头,他看见杨仪、郑翠娥的眉头亦不舒展。
父亲的言传身教,以前骆铃一点不重视,许多话她很难理解,几乎听不懂,但是出于对父亲的敬畏和礼貌,每次表面均扮作认真倾听的样子。不像不耐其烦手把手传她剑法的母亲,父亲没有交给她什么武功。骆千河只是有意无意的和女儿聊一些东西。顽皮的骆铃完全将之当成了老人的寂寞了,现在回忆起那些言谈,骆铃只觉得字字如金。
杨仪眼角捎见到后方的骆铃,见状略微皱眉,然后微微笑。
寂静萧瑟的秋夜下,河岸边牵骡者蓦然回头。这人只是无聊回望而已,不想竟看到了五个陌生黑影的沉默接近,他吓了一大跳,赶忙唤身边高大的青年一声:“有人!”
官道田中道熟悉一二,这小子的打扮像个谏官,言辞更是谏官的那一套腔调。须知明月府下属行会产出诸多日用物品,其中灯具、香烛、火器等物件因为得了明月府独门秘法的缘故,品质优异,官府乃至宫中都有采办。作为一府总管,田中道少不了与各类官员打交道。他明白谏官是仕途上升最快的几类官员之一。这些谏官往往占着律理就咬住一件事情不放,非论数个曲直不可。谏官不怕权势压顶,往往谁是朝中红人,他们弹劾谁,这样便给天子、世人留下一个谏官耿直忠正的形象,非常容易扬名天下。即使扳不倒对方,遭到排挤,甚至被贬出帝都,但是只要赢得清名,重返御前指日可待。庙堂不少大人物有着御史台的履历,当今的丞相朱文正就担任过谏言系统的最高长官御史大夫之职。
一个朝廷的谏官?一个无量海的武者?要把这两者勾连到一起,不是那么的容易。无量海群岛从未被纳入过中原帝国的版图,它也没有统一的世俗政权,无量海的权利之杖掌握在一个江湖性质的议会手里,议会之下乃是诸多松散的自治小联盟。虽然中原与无量海民间、武林的来往都很频繁,但是由于上层缺乏对等的存在,便谈不上官方联系。
似乎看出了田中道的疑惑,蔡书鱼沉声道:“近些年来,此处方圆两百余里的地域被称作蚂蚁窝的江湖恶势力盘踞,变成了不法之地,这个蚂蚁窝未报备官府,未得朱崖认同,有何权力建立帮派?可耻可笑的是,对此均有责任的幽、云、青三州竟然推来搪去,弃之不问不管不报,滑天下之大稽,丢尽了朝廷的脸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折羽山怎敢自成一境!蔡某忝列谏言,发遣青云路,自当恪尽职守,详察下情,以达圣听,荡除……”蔡书鱼说着说着就有几分激动,恍似置身殿廷慷慨陈词一般,他身边的高大青年忽然咳了一声,蔡书鱼叹气看了一眼同伴,再睹见对面的无动于衷,摇头苦笑,才道:“家叔与项舞父亲乃是生死之交,在下与项舞亦打小相识。此行若无项舞守护,本官断不敢深入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