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活在天堂
幽暗的灯光下有蓝色光束忽明忽暗，病床上的男子肿得像个发面馒头，那是长期化疗和药物造成的。
迷迷糊糊中，唐禹感觉有只柔软的小手轻轻覆上他的胸口，随后一股暖流渗透肌肤包裹着他的心脏，驱散一身疼痛和疲惫。
想睁眼看看小手的主人，下一秒他再次无端失去意识，等醒来，床边空无一人，只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窗棂洒满房间。
想到这几天早晨醒来身体的变：：化，唐禹急切抬起胳膊，脸上霎时扬起大大的笑。
浮肿果然又消了很多，握了握拳，能使上力了。
唐禹红了眼眶，摸出枕头下的照片，深深亲吻照片中的一男一女。
“阿哲！紫儿！我或许不会离开你们了！”
………
“小乖宝！快来救小爸啊！小爸又被困住了……”
“救命啊！小乖宝……”
张紫刚出现在卧室就听一声声喊魂似的碎碎念回荡迷宫，无数镜面中披着唐禹皮的唐哲无头苍蝇般抠抠这，摸摸那，推开一扇镜子又被另一扇困住，周而复始，就是找不到正确出口。
看那没精打采又气急败坏的模样，显然被困一段时间了。
张紫抬手轻抚镜中男子清俊的脸庞，深夜病房里的男子和他有三分相像，另外七分被病痛磨没了。
想起那人，张紫眼里满是哀痛与愧疚。
两个月前，他跟眼前这个人一样健康明朗，生机勃勃，现在却一个人躲在医院病得不成人形，而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不知道他们在房前屋后种满各种香味浓郁树冠高大的花木是为掩藏海边那片她爱入骨髓同时又深深惧怕的艳丽芳香。
就像不知道多年来父子三人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她能跟所有同龄孩子一样走进学校，交交朋友，谈谈恋爱，不要总是一个人闷在家里与世隔绝。
就像不知道他们一直在她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用各种方式护着她，爱着她，全心全意。
十一年，明明身处天堂，她却让自己活在地狱，自苦不说，身边的人也不得安宁。
五年前爷爷带着遗憾离开人世，如今小爸又是这样……
张紫心中一凛，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变得如此自私狭隘、冷漠无情。
这样的自己和梦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拳头砸向镜面，镜中人四分五裂。
她才不要和那个魔鬼一样。
情绪的起伏牵引着包裹在心脏里的长针，它们突突直跳，绞得人生死不宁。
张紫握紧拳头，一拳一拳砸向心口。
自我催眠那撕心裂肺的疼由自己造成，与那些人无关。
囚禁得够久，这次，她想走出来。
今后的一分一秒，绝不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伤她的人，没有资格霸占她的人生。
………
唐哲推开镜门，入眼就见张紫身姿佝偻抵着镜墙，抡着拳头往心口砸，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紫儿！”
唐哲声音发颤，拽着张紫的手青筋暴起。
“你不想活了？再痛也不能……”
他的话被一只冰冷的小手柔柔堵在嘴巴里。
“我……想活。”
张紫一字一句 ，望着唐哲的眼睛里星星点点满是笑意。
“想……和小爸……小小爸……一起……长长……久久……快快……乐乐的……活着！”
望着他的目光认真而坚定。
唐哲呼吸一窒，竟有些无措。
十一年了，一起生活了十一年，他第一次听见紫儿说话，不是梦话，而是真真切切的和他说话，面对面的说话。
说的还是这样的话。
想和他们一起长长久久，快快乐乐的活着。
她真的是紫儿吗？
还是幻听？
唐哲不可置信。
初遇紫儿，不管谁跟她说话，她只戒备盯着对方，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深怕眨眼的瞬间就会有人伤害她。
慢慢的，父子三人跟她说话，她视而不见，也不防备地盯着他们。
之后，她用点头或摇头回应他们，却依旧不说话。
直到父亲去世，她喊出“爷爷！”二字，他们才知道原来她不是哑巴。
那段时间，她在梦里哭着喊“爷爷”，断断续续说感谢，说抱歉，说不舍，说遗憾，说他们从没听过的话。
他们才知道，原来她可以说这么多话。
原来，她有这么多话想说。
那之后，她偶尔开口，在叫他们“小爸”“小小爸”的时候。
仅此而已。
旁的依旧不愿多说一个字，也不向任何人表达她的情绪。
这些年的紫儿就像活在蛋壳里的小鸡仔，屏蔽所有情感，拒绝别人对她好，也不对谁付出真心，冷漠的只肯活在自己世界里。
他以为，紫儿会一直这样下去，毕竟十一年了，她从没想过改变。
半个月前吧！不知道什么原因，紫儿突然变了，会主动跟他说话，也能多说几个字，哪怕着急时磕磕绊绊，但至少愿意说了。
而现在，紫儿竟然笑着对他说，想和他们一起长长久久，快快乐乐的活着。
她笑了！
她居然笑了！
笑的目眩神迷。
笑得他的心酸酸的，胀胀的，又疼又幸福。
望着眼前的人，张紫有些苦恼，不确定该叫眼前这个人“小小爸”还是“小爸”。
兄弟俩不愿让她面对唐禹不久于世，就出了个馊主意让唐哲一人分饰两角轮流陪在她身边。
张紫想，大概是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冷漠让他们误以为他们于自己而言不重要吧，所以换个发型，换身衣服，模仿下对方言行举止，自己就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怎么可能分不清！
朝夕相伴十一年，被他们无微不至呵护十一年。
如何能分不清谁才是她的小爸，谁才是她的小小爸。
这个世界上，能让张紫在意的人只有他们兄弟。
所以，发现两人的秘密后，张紫一个人躲起来消化了很久，最终决定如他们所愿。
今后，只要是他们希望的，她就去做，绝不再让他们的人生留下遗憾。
跟失去他们比起来，没有什么是她不能面对的。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一定要留住小爸 。
只是能治好唐禹这件事，着实没法跟他们解释，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会失去他们的可能，她都没有勇气承受。
她太缺爱了，自私也好，贪心也罢，她不管。
……
“小爸！”
张紫轻唤。
唐哲回过神，见张紫脸色青白，汗珠密布，又想起刚才她一拳拳捶打心口的画面。
才因张紫一句话带来的喜悦和震撼瞬间烟消云散。
“还很疼吗？”
她心脏里有针，他们是知道的。
十一年前，在车辆后备箱里发现张紫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呼吸。
时至今日，唐哲依然清晰的记得当时看到那颗小小心脏里密密麻麻的针状物时，所有人脸上的惊骇和不可思议。
这种惊骇和不可思议在所有人都认为她不可能救得活时，张紫却突然醒来发狂般扯过医疗器械砸伤医生，打晕护士，掀翻医院后被无限扩大。
如此彪悍的战绩怎么看都跟奄奄一息的小人儿没有丝毫关系。
但她就是这么彪悍又不可思议的活了下来，然后开始无止境逃跑。
直到张紫第n次逃跑被抓，唐霖试探着问了一句：“需不需要爷爷把你出现过的所有痕迹抹掉？”
张紫举着床头柜欲砸父子三人的手犹犹豫豫放下了。
然后唐霖干了一件很漂亮的事情。
“爷爷缺个小孙女，你留在爷爷身边给爷爷当小孙女，爷爷就帮你。”
她“嚯”的重新举起床头柜，凶狠地瞪着他们。
瞪着瞪着，就成了唐霖的小孙女。
自然，也多了两个年仅二十五岁的未婚双胞胎小爹 。
那时，兄弟俩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突然被迫有了个不知七岁、八岁，还是九岁的女儿，心情可想而知 。
可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这小爹当着当着也就习惯了 ，甚至渐渐乐此不疲 。
……
张紫摇头，笑容温暖又甜蜜。
“不……疼！”
压下眼底的涩意，唐哲没再说话，怕开口被紫儿听出他的哽咽。
如何能不疼？
他拉起女儿的右手看了看，又拉起左手翻了翻，脸上狐疑。
扭头望向镜子，确实裂得七荤八素，也有血迹蜿蜒。
张紫侧身挡了挡，“蚊……蚊……蚊……蚊子，刚……刚……刚才……”
结巴成这样。
唐哲能说没看出她在撒谎吗？
“紫儿是想说刚才这里有只蚊子，被你打死了，镜子上面的血是蚊子的，是吗？”
“对！”张紫点头如捣蒜。
得多大只蚊子才能流这么多血？
唐哲心疼的同时忍不住吐槽，她这房间弄得人都进不来，蚊子能进来才怪。
张紫把三楼整层改建成镜子迷宫的时候，他们只当她爱玩，谁知建成后她直接搬里面当卧室，还在原来的设计上自己改动，弄得设计师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他们兄弟俩也没少吃亏，尤其是唐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至今想进到她的卧室依旧难如登天。
所以刚才唐哲也只能假装一直找不到入口 ，毕竟他现在在张紫面前扮演的身份是哥哥唐禹。
想起这些就头痛，谁家女儿的闺房不是甜蜜浪漫小公主，他家这个……
“下次再有蚊子，记得喊小爸，敢咬我家宝贝儿，小爸拍死它。”
“好！”张紫挽上他的胳膊，笑得眉眼弯弯。
唐哲身子僵了僵，那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又来了。
张紫从来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对人体温度异常敏感排斥，不论男女但凡接触就会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如同重病一般。
才到唐家那两年就是这样，能适应他们多亏哥哥皮糙肉厚。
但也仅限于接受，她自己从未主动碰触过他们。
仅有的一次还是在唐霖去世后，她抱着爷爷的遗体不松手。
唐哲还偷偷自嘲过，自己是不是也只能等到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紫儿才肯握住他的手。
可现在，紫儿居然主动挽住他的胳膊。
在他还热乎乎的时候。
太不正常了。
唐哲后背出了一身冷汗，莫名的，他感觉张紫的亲近刻意又小心翼翼，像是……在补偿什么？
补偿？
压下心头的不安，唐哲揉了揉张紫汗湿的长发，“今天就别去学校了，好好在家休息，明天再去。你先躺会儿，小爸去给你拿早餐，吃饱了再睡。”
“真……没事。”张紫扯住他的衣袖，“可以……去……学校。”
唐哲狐疑望着张紫，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
这么多年不管父子三人说再多，做再绝，张紫死活不肯去学校，逼急了更是直接离家出走。
昨天，她却突然说要去英布上学，惊得他以为自己发癔症，不然就是他的紫儿被人掉包了。
父亲的临终遗愿啊！她都能嘴上答应事后赖皮。
时隔五年，怎么突然良心发现了？
父亲托梦催她？
还是直接在梦里揍了小丫头一顿？
应该不会，父亲舍不得。
想不通。
“等我。”
不及唐哲反应 ，张紫推开一面镜墙消失了 。
唐哲无奈，只能等着，进到这里已经是他的极限，其余那些隐藏在这座镜子迷宫里的浴室，更衣室他就一无所知了。
回头望向镜面，唐哲眉头深锁。
殷红的血液还在顺着裂痕往下流淌，张紫手上却没有伤痕。
唐哲掏出手帕擦去镜面上的血迹。
指尖因用力有些发白。
打下这一拳时，紫儿的心情是什么样的？
垂眸就见镜面上一滩水渍映着灯光闪闪发亮。
眼前仿佛出现张紫疼得浑身颤抖，汗水滴滴答答掉落镜面的画面。
迷宫里响起骨骼嘎吱的声音。
究竟怎样灭绝人性的禽兽才能对一个孩子如此？
那时候，紫儿该多害怕？多绝望？
大概，这座迷宫便是写照。
刚遇到紫儿那一年，她几乎不睡觉，随时随地都在戒备着，只有等身体到达极限一头栽倒，才能睡上一会儿。
而这一觉往往比醒着更痛苦。
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直到她在书上见到镜子迷宫才结束。
指尖划过冰凉的镜面，镜中无数个“唐禹”随着他的步伐晃动让人眼晕心悸。
偏这样一个房间才能给她少许安全感。
或许睡着了还是会做噩梦，但至少能让她歇息片刻。
忽然，唐哲脸色惊变。
望着镜中板寸头，右耳扣环，一身破烂潮服歪歪斜斜挂在身上的街头酷boy，唐哲只觉要完。
刚才推门就见张紫捶打胸口，一时情急忘了自己现在是以哥哥唐禹的身份出现。
“大意了。”
唐哲轻捶眉心，努力回想刚刚自己的反应有没有一点像哥哥。
完全不像。
唐哲头痛。
哥哥那玩世不恭的性子一点没表现出来。
“希望紫儿没有发现。”
心里又有些失落，紫儿怎么可能发现？
甩甩脑袋，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唐哲走到张紫床边坐下，想了想，干脆开启哥哥走哪儿瘫哪儿的无骨模式直接躺下。
唐哲想，也只有借着哥哥的身份自己才能这样大喇喇躺在紫儿床上。
他骨子里是个谦逊稳重，严谨自律，做任何事情都一板一眼的人，学不来哥哥那套。
但也只有哥哥能时常赖在紫儿身边，陪她一起打架，一起发呆，一起看书，想拉她的手就拉，想抱她就抱，而自己永远只能站在她身边。
“不如就学学哥哥的死皮赖脸，厚颜无耻。”
他也想像哥哥那样没脸没皮抱着女儿大腿哼哼唧唧哭得委屈巴巴。
有时因为头发剪得不合心意，有时因为赛虎不跟他玩，有时因为被蚊子叮了个包……
总之，哥哥每天都有无数个理由向紫儿撒娇求安慰。
当然，一开始没少被紫儿揍。
但他依然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