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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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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经跋涉,终于到了坟地,已经有村人早早来祭拜,空气中还残留着刚烧完的香灰味道。

    经过一个冬,坟上长满了杂草和新生的树苗。罗水森两兄弟先是用锄头和柴刀将坟头清理干净,然后去旁边的土坡铲来新土添上,孙婆子和两个媳妇也将贡品布置好,一瓶清酒、一块煮熟的白肉、一碟不放馅料的艾果,便齐全了。

    坟头添了土还不算好,孙婆子找出黄裱纸,让宝银盖在坟上面,宝银一一照做,又怕纸太轻,找来了土块和石子压上去,如此纸便不会被吹跑了。

    一应准备完全,孙婆子便把香和烛点燃,罗老头嘱咐宝珍宝珠:“把耳朵捂上走远些,阿公要打爆竹啰。”于是点起爆竹,噼里啪啦的一阵响,折好的金银元宝也将其在坟前烧完。

    罗老头和孙婆子对着墓拜了三拜,两夫妻和宝银也依次上前叩拜,最后孙婆子和罗老头牵来宝珍和宝珠,孙婆子握住宝珍的小手,将它合掌拢在胸前,教导她下跪磕头,一拜一叩首再起身,如此三次,口中念念有词:

    “太公太婆在上,今曾孙女宝珍、宝珠前来拜祭,求太公太婆保佑,保佑身体健康、万事顺意,保佑家里和和美美、平平安安。”

    宝珍怀着敬意乖乖地认真叩拜,宝珠还小,依旧是懵懵懂懂的,只晓得跟着照做便是。

    祭拜完太公太婆,还有太太公和太太婆的坟要祭拜,其余的亲人坟墓便没有了,再上两代前的墓,大多都风化填平了,找也找不见。

    收拾了东西正要下山,忽然听见另一边山脚下传来唢呐嘀嗒吹奏声,仔细听还夹杂着人的呜呜哭咽声,声音缓缓渐进,似是在往山上行来。

    现在半上午的天儿,雾还没散干净,日头悬在空中也是昏黄的,感受不到热意,再听见唢呐声,这感觉怪让人发毛的。

    孙婆子和罗老头对视一眼,恰好有一队村上的人祭拜完要回去,孙婆子便拉住其中一人的手,询问:“树根媳妇儿,这是咋个回事,你们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哭?”

    被她拉住的妇人赶紧说:“哎哟水森娘,快走快走,这是有人在出殡,路上讲,不要等下碰上,太不吉利了。”

    于是一群人加快脚程,又换了条小路下山去。宝珍被葛月红抱在怀里,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支送葬的队伍已经走到了山腰处,透过没散干净的雾气,隐隐能看到白色的经幡飘动,一群披戴着麻布的人正哭着走在前头撒买路钱。

    孙婆子边赶路边追问:“咋回事哩,这是哪家的人过身了?还赶在这个时候落葬,要落葬也要选清明节前七后八再落,这也太不讲究了些。”

    “唉……难讲……”树根媳妇叹口气,她原本是棠下村的姑娘,嫁到栗花村已有十来年,这件事她是晓得实情的。

    “是我娘家棠下村那边的淑云,被她男人打死了,死了已经有好几日,人都生蛆了,前天才被发现,也只能赶早下葬,要不然这个天热起来,再等七八天,身子都要烂成泥了。”

    原来是淑云。一行人中的几个女人都认识她,应该说这附近就没有人不知晓她的。

    淑云原来是这附近几个村里唯一一个老秀才的女儿,旁的女子人人都羡慕她。她是老秀才的独女,父母老来得女把她视作掌上明珠,老秀才开着私塾又有田产,家资颇丰,等淑云长到十七八岁也舍不得嫁出去,特地招了自己的学生做上门女婿来家,这种日子可以称得上圆满了。

    但是好景不长,淑云婚后几年都没有生育,父母又接连过身,这上门女婿是个白眼狼,自己家中兄弟好几个,支撑他读书都费劲,还是老秀才给他的资助。当初招婿,这狗崽子和家里人一合计,就是为了吃绝户,白得一个媳妇还能继续读书,生了娃也是自己的,等老秀才死了,这个家不全都是他做主。

    没想到淑云一直怀不上,老秀才也早早过身,这下豺狼露出真面目,把持着家里的田产金钱不说,还在县里养外室偷生私子,家里的淑云一不合他的心意就遭毒打,皮肉都没一块是好的。偏偏淑云还一直执迷不悟,认为是自己生不了孩子才导致丈夫去寻花问柳,不愿意和离。

    这次淑云被打死,就是因为宗族里的老人看不下去此等行径,要行族法逼他们和离,好把这只豺狼赶出去。没想到逼急了狗急跳墙,这男人竟然敢活生生地把淑云打死,钱财地契席卷一空逃跑了,可怜的淑云死后好几日,才被人在谷仓中发现尸体。

    葛月红听完怒火升腾,咬牙狠骂道:“这个畜牲,杀千刀挨雷劈,猪狗不如的东西!”

    李兰香也很是愤怒,插嘴抢问道:“那这个畜牲被抓住没有?要是被抓到,真应该受凌迟!”

    树根媳妇也不大清楚后面的事情了,她男人倒是知道一点明细:“听说好像是在隔壁县被抓了,说是他杀了人还敢大摇大摆地用假路引想过关,被守城的官兵识破了,后面应该会送回来让我们县令审。”

    “哦弥陀佛,幸好老天有眼呐!”孙婆子听完向天作了个揖,又感叹道:“可惜抓回来,淑云也活不过来了,真是可怜啊。”

    一行人怀着沉重气愤的心情下了山,孙婆子更是家都没回,先去河边折了许多柳枝,然后插在老宅和宝珍家的门口、窗户上,据说这样可以驱邪避害。

    晚间歇息时,李兰香怕两个女儿今日撞见出殡会害怕,便硬是抱过来自己房里睡了。

    等把宝珍宝珠哄睡着,李兰香却是失眠了,躺在床里边睁着眼睛,一丁点睡意也没有。

    “诶,你睡着没有?”她撑起身越过两个女儿,用手去推睡在床外侧的罗水林。

    “怎么了?”罗水林被她推醒,赶紧下床把蜡烛点了起来。

    蜡烛燃起的光亮,驱散了些萦绕在李兰香心头的晦暗。她坐起身,看着两个女儿乖巧的睡颜,想了又想,还是把话吐露了出来:

    “水林哥,如果……我是说如果的话,万一……我真的不能再生了,咋办?”

    还不等罗水林回答,她就落了泪,自言自语道:“今天看到淑云出殡,我真是吓坏了……以前周遭的女子谁不艳羡她,命好投胎到了一个好人家,父母疼不算,连男人也是入赘过来的,婆家的苦都从没吃过。没想到,这才几年,她就被自己男人打死了……”

    罗水林看她流泪的样子,实在有些心疼,于是轻手轻脚地把两个女儿挪到外侧,自己跨到床里坐进去。

    他用衣袖给李兰香拭了泪,随后揽住她,“别多想,便是你不能再生,我们不是还有宝珍和宝珠,又不是非要生到儿子才作数。”

    李兰香听到后更是泪流不止,摇头哽咽着说:“不是不是的,我是怕,你家……还有宝珍宝珠以后……,万一像是淑云这样,都没人撑腰。”

    “嘘!”罗水林一边轻抚着兰香的背安慰她,一边提醒她小声,生怕把孩子吵醒。

    “我爹娘那边你不必担心,女儿不止是你的心头肉,也是我的骨血,若是他们要续香火,还有我大哥那一支,总不会断了的。你也不要太忧愁折磨自己,谁说一定要生到儿子才能给女儿们撑腰,世上兄弟倪墙的事也多的去了,只要我们好好教导,宝珍宝珠互相扶持,咱们再争取多活些岁数,一样护得住她们!”

    亲耳听到罗水林的承诺,李兰香也慢慢收了泪从他怀里起身,情绪一下了头,便感觉有些尴尬,“好了好了,把女儿挪过来,快去睡罢。”

    罗水林笑着在她脸上偷了个香,便照办妻子的吩咐,熄了灯两人重新歇下。

    黑暗中,李兰香躺着瞧头顶隐隐约约的帐子,说出了心底最后的忧愁:“水林哥,其实我还是怕,怕你以后会反悔,怕你以后会怪我……”

    “不会!”

    罗水林本来快要入睡了,听到兰香的话,晓得今天的事是真的吓到她了,要不然她不会这么患得患失。为使兰香定心,他认真回应:“你要相信我!你不是淑云,我也不是那种禽兽,咱们不可能也绝不会走到那一步。”

    李兰香听后半晌没说话,过一会儿才幽幽说道:“我当然不是淑云,若我真是淑云,我一定先杀了那个畜牲,也绝不让他欺辱我半分!”

    “噗哈哈哈哈……”罗水林被她耍狠的话逗笑,“这果然是你的性子。”

    随后拉过她的手放在心口处,调笑道:“不用担心了,要是我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一定记得,先把我给杀了,我绝不会怪你。”

    “哼!”李兰香反手在他胸上狠狠掐一把,然后转过身去不理他。

    “真到这地步我不会杀你的,杀了你还要赔命,我还有两个女儿呢,我是想好了,到时候我就带女儿走!我是认真的,我要从现在起开始攒钱,若是女儿们长大,有喜欢的人家那就嫁,我们做父母的给撑腰,若是她们不想嫁,那便留在身边一辈子,也不去吃那嫁人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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