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车帘上的穗子因颠簸在空中飘荡,景棠带着倦意揉了揉太阳穴,半日的赶路过程让她不知睡过去多久,即使一开始沉浸在与父母即将重逢的喜悦,也抵挡不住长时间的闲漫。
她倚靠在车厢上小憩,她睡得浅,身旁人一动,景棠便立刻察觉到了。
见她醒了,云施将自己手中之物摊开给她看,“给阿棠的。”
她垂眼看去,做工略粗陋的木簪静静地躺在云施的掌心。
景棠久久沉默,他以为是她嫌弃,神情霎时紧绷起来,他薄唇翕动,音色稍哑:“很难看,没有你那个漂亮。”
“也没有谢拂尘给你的那些符有用”
想到昨夜他瞧见二人相谈甚欢与依依不舍地告别,云施就控制不住的烦躁,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不如谢拂尘。
景棠的心底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狠狠戳中了,她怔怔地望着他,在车帘穗子划出一道波时,她才开口道:“云郎君不需要跟我道歉,是我该感谢你。”
“你与谢道长是我的恩人,亦是我此生难得的好友,不论你送给我什么,我都会视若珍宝。”
她接过他手中的木簪,轻轻插进了发鬓里,面色郑重道:“我很喜欢。”
或许云施这般的江湖儿郎并不知情男子若是赠予女子贴身物品,便暗指二人私定终身的缛节规矩,她想,若拒绝,会辜负了云郎君的心意。
云施眸中柔光潋滟,欲言时,被外头车夫的声音打断,“你是何人,敢拦丹阳太守的马车!”
二人对视一眼,景棠率先躬身掀开帘子一角,马车正对的是一位身着道袍的女子,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挡了路,往旁边挪了几步,然后面露苦恼道:“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抱歉,但大叔你知道建康怎么走吗?”
车夫见景棠出了轿子,便没有再多言,“景娘子。”
景棠略一打量了她一眼,开口道:“我们便是去建康的。”
女子眼睛一亮,“啊,那太好了,可以捎带”随后她又想到了什么,摸遍了身上的衣袋,面容又纠结起来,嘴上嘟囔着,“算了算了,我没银子。”
“娘子是修道人士?”景棠不禁问道。
她这才想起自己没有表明身份,她小鸡啄米般地点头,“在下是天衍派的弟子,步摇。”
见步摇衣袍袖口以及腰间的葫芦上复杂繁琐的花纹,又看她满脸恳诚与期待,景棠抿唇侧首轻声问车夫,“能劳烦您带上这位道长吗?”
车夫连忙摆手,“景娘子是大人的贵客,您都那么说了,小的当然没意见。”
步摇有些感动,“你们都是好人!”
景棠带步摇进来时,云施疑惑的眼神投来,景棠不动声色地坐在他旁边,“这是天衍派的步摇道长。”
云施意味深长地扫了正坐下的步摇一眼,“原是道长。”
景棠忙拽了一下云施的衣角,轻斥道:“云郎君,不可无礼,步摇道长只是借乘,等到了建康便会离开。”
怕步摇拘束多想,景棠便朝她柔声道:“道长见谅,云郎君他没有不好的意思。”
步摇正戳着盛糕点的盘子,听见自己的名字,她急忙直起身子点头,然后又止不住地往糕点上偷瞄,“没事没事。”
见她显然心思不在这里,景棠察言观色微笑道:“道长若是饿了,吃便是。”
步摇:“!!那怎么可以!”
她满脸拒绝,但手上却飞快拿起糕点往嘴里塞了一块。
景棠被逗得掩唇轻笑。
云施也算是听进去了她的劝诫,只是脸上古井无波地扫了她一眼,问道:“还有多久到建康?”
想到或能与爹娘重逢,景棠语气中不由轻快了几分,“说最快下午便能到。”
对面的步摇腮帮子塞得满满的,嘴上模糊不清地问:“姑娘,你们去建康干什么呀。”
景棠还未开口,身旁的云施却先道:“与你有何干系。”
景棠轻颦细眉,嗔怪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然后向步摇抱歉地笑笑,“我们是去建康是去寻亲的。”
步摇似乎并不在意云施的口无遮拦,她仰头喝了一大口腰间葫芦里的水,“寻亲?现在建康可不太平。”
外头窗外天色渐暗,寒风泠冽,似要落雨。
景棠眸光微敛,忖度片刻道:“多谢道长告知,我知道的,但我不想再耽搁了。”她心中不安,再拖下去,唯恐就此与家人错过。
她口吻平淡,却透出无比坚韧的毅力。
云施转头看她,“我会护你的。”
景棠对上他的视线嫣然一笑。
步摇对气氛突然的转变选择视而不见,但她又有些气恼,她一个修仙弟子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景棠问道:“那步摇道长呢?”
步摇眸光暗了暗,“寻一个很重要的人…”
“不过寻不到也没关系啦,这几年兜兜转转也习惯了。
景棠看出她眼中落寞,没有再多言语。
———
建康城门大开,景棠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城门前侍卫严查得紧,便戴上幂篱下了车。
步摇说建康不太平,怕连累车夫,便让其停在了城外。
“您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路上请小心。”景棠对车夫道。
“景娘子保重。”
目送马车离去,景棠与云施便打算进城,步摇却拉着他们往旁边走,“先等等。”
云施面色泠冽,“干什么。”
步摇叉起腰,不满地瞪他,“这位公子,从一开始你好像就对我有意见,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眼见气氛再度不妙,景棠打圆场道:“道长您说便是。”
“看在景姑娘的面子上,我不追究”步摇白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道:“我观这建康城能进去的大部分是装潢华贵的马车,或是有令牌之人。”
步摇说得不错,景棠想到离家前,自己偶然间听见爹娘的对话。
娘亲与当今贵妃是亲姊妹,虽并不知为何当初娘亲会与族亲决裂,但此次危机,应是需要贵妃庇护的。
况且如今战乱,以防敌国人员混进,建康自然把守森严,娘亲也确实说过令牌之类的话。
见景棠不置一词,步摇以为她懵然,继续道:“所以,我们这种小平民肯定进不去。”
景棠:“那依道长所言,我们该如何进去?”
步摇得意一笑,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般大的小葫芦,从里倒出几枚褐色药丸,“本道炼制的空明丹,世间仅此我一家!”她晃了晃手中的小葫芦,胸有成竹道。
“这是?”
步摇边说边把药丸分给了二人,“简单来说就是口服的隐蛊。”
“蛊?”景棠迟疑。
见她有所顾忌,步摇一口吞下手中的药丸,不出须臾,她的身形便隐于身后的山林中,景棠不可置信地望了望四周,对于人凭空在自己眼前消失,还是超出自己认知的范围内了。
云施轻眯起眼,然后对景棠道:“这确实有用。”
这番话气得隐身步摇大喊大叫,“什么意思!需要你来评价我几个年岁才炼制出来的空明丹吗!”
云施没理她,朝景棠轻声道:“我先吃。”
他吃下丹药后,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道:“可以了。”
景棠点点头,将丹药吃了进去。
“作为天衍派的第一丹修,我做出的丹药绝对都是百益无一害,你们就放心吧!”步摇路上还在沾沾自喜地碎碎念。
顺利进城后,步摇说以防突然现形吓到路人,要先去站在城墙隐蔽处。
周遭安静的过分,景棠开口唤道:“云郎君?”
对方立刻应道:“我在。”
二人的身型逐渐在暗处显现,云施快步朝她走近,面露担忧,“身子可有不适?”
景棠柔柔一笑,“没有。”
说完,她才发觉步摇不见了。
景棠反复环顾左右也没瞧见,见她这般,云施在旁道:“那个人方才走了。”
“你看见了?”景棠奇道。
云施摇头,“她不是说到了建康便会离开吗?”
想起之前云施明显就是故意惹人气恼的态度,也不知为何他会如此不喜步摇,景棠不由道:“若非步摇道长,我们恐怕也进不了京。”
她板起脸来,“云郎君断不可再故意为难别人,道长虽是修仙人士,毕竟也是个女儿家。”
景棠的话,他自然应着,“好。”
云施明明看起来比自己年长,怎地这般孩童气性呢,景棠暗自摇头,操碎了心。
二人走向城中。
建康不同于明州的秀丽,丹阳的淳朴,京都不愧是京都,周边楼阁亭宇极致的富丽堂皇令景棠眼花缭乱,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朱轮华毂缓慢驶过,即使风雨欲来,百姓的每张脸上仍旧都洋溢着无挂无碍的笑容,俨然一副国泰民安的景象。
可越是繁荣逸乐,景棠的心越是沉重。
眼前与丹阳无数难民逐渐重合,景棠内心的愠怒无处宣泄,只能捏紧拳头极力忍耐。
她轻吐出一口细气,看向那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朱红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