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三人还是留在了丹阳城过夜,夜里,景棠念及着事,迟迟睡不着,良久,她决定起身穿好鞋去了客栈一楼。
守夜的客栈小二正伏在桌上昏昏欲睡,还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正坐在角落里默默品着茶。
是谢拂尘。
他听到楼梯间的动静,向景棠的方向看来。
二人的目光交汇,景棠抿了一下唇,轻步向他走去,她压低了声音问:“那么晚了,道长怎么还不睡?”
谢拂尘看了一眼熟睡的客栈小二,嗓音与她相同的默契轻柔,“睡不着。”
“景姑娘坐吧。”
闻言,景棠微微屈膝,然后提了一下裙摆,坐在了谢拂尘的对面,谢拂尘望着她的施礼淡笑不语。
谢拂尘抬手给她倒茶,茶香升腾起的袅袅雾气飘荡在二人之间,模糊了景棠的视线,隔着那层薄薄的雾,他问:“是有心事吗?”
景棠略一垂头,她一直在想,今晚自己的那番话是不是过于鲁莽了,若是那守门的士兵被自己一时冲动的两句话激怒,而害了无辜人,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犹豫半晌,她将心中话坦然说了出来。
谢拂尘有些讶然,随后立刻否决,“城门之事是我先前与他人计划好的,之前虽反复权衡利弊,但说到底还是有风险的。”
“此前我一直觉得这计划越少人参与,越不会出差错,但”他眼底的柔和被垂下的鸦睫掩住,继续道:“景姑娘你很勇敢,也做得很好。”
“一切起因是我隐瞒于你和云公子,还将你卷入了这次的风波,造成你这般苦恼,我很抱歉。”
谢拂尘说到后面嗓音有些沙哑,他凝着茶盏,指腹感受温茶因时间流逝,而一点点的冷却。
“之前我曾说了,此次下山并不是因此,但看着那些无辜百姓因战乱背井离乡,我又怎能置身事外?我所能做的事不多,也只能帮于兄那般真正心系丹阳百姓的人揭露太守的真面目。”
桌上的烛火忽然抖动了几下,照映在他们身上的光影暗了瞬,景棠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杯温茶,她认真道:“这世间苦难太多,道长也竭尽全力了不是吗?”
“就比如说这一路上,不过萍水相逢,道长便如此照顾我与云郎君若不是你,我真的不知该如何了。”
“至少,道长已经是我心目的英雄了。”
谢拂尘指尖动作一顿,他抬眼看她,那张秀净的精致面庞上说不出的严肃,他眉眼舒展,似笑非笑地凝着她看。
景棠被看得忽然有些慌神,脸上烫得很,“若我说错了,道长便当没听见吧!”话落,还没忘记喝下已经有些凉的茶水,然后转身上楼。
“景姑娘。”谢拂尘唤住她,景棠回头看他,臊得鼻尖都红红的,耳边再度响起他的声音,清越又温柔,说不出来的好听,“谢谢你。”
偌大的喜悦骤然占领了她方才有些无地自容的心底,她抿唇轻轻一笑,然后上了楼。
二楼的黑影见她上楼的动作,轻步离开了。
第二日。
丹阳新任的太守是城中颇有名气的于府家主,听说时常在城中施粥布善,云施将新买的幂篱给景棠带上,她问云施,“云郎君见过新太守吗?”
新任太守于韦与谢拂尘很是熟络的样子,昨夜谢拂尘提及的于兄,想必便是他了。
就是这新太守任职怎么这般快?
云施自是记得昨日施粥棚带着家丁冲出来的男子就是新任太守于韦,他简单陈述了昨日之事。
“我一个人怎么可能短短几日就能查清太守的那些脏款,于兄是我在太守府附近徘徊遇见的。”谢拂尘拿着一个储物袋走了过来。
他边说边把手中物递给景棠,“于兄才华横溢,却被太守打压良久,在起初丹阳城物价异常时,他便已着手调查,所以破案如此迅速。”
景棠眨了眨眼接过,发现是一袋铜钱,她大惊,正打算推辞,谢拂尘像是预知她的举动,抢先一步道:“于兄现在正清点城中买了溢价粮食的钱,这里面自然也有景姑娘的一份。”
她这才了然,“那便多谢道长和于大人了。”
安置好难民后的于韦匆匆赶来,临走之际硬是要差人用马车送他们到建康。
“于兄客气,不必”谢拂尘欲婉言拒绝,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朝景棠二人道:“景姑娘,丹阳距离建康还有些路程,不如你和云公子坐马车去罢。”
景棠惶恐地瞠大杏眸,“道长愿意带我们一同上路,就已经很感谢了,这怎么能再麻烦你”
谢拂尘坚持道:“一路上风餐露宿,实在难熬,景姑娘身为女子与我一起也难免不妥。”
“况且若路途遭遇山灵精怪,我怕我无法分心保护你和云公子。”
是了,谢拂尘法力高强,但云施多少精通武功,若是遇见危险,自己只会是累赘,而且坐马车或许能赶上爹娘的脚步,景棠也不再扭捏,她拨开幂篱,露出秀净稍瘦的面庞,郑重道:“这些时日多谢道长照拂,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谢拂尘笑容舒缓,随后他望向云施,“那云公子”
景棠迎上云施的视线,只听他道:“我说过,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她面上赧然,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说了。
谢拂尘敛眸掩盖住眸中异样情绪,他沉声低笑,“那便就此别过。”
随后,景棠拉着云施也对于韦表示了感谢。
马车中简朴舒适,其中还备有糕点之类的吃食,距离上次坐在马车上已过了许久,她端坐在里,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车夫在做启程的准备,外头远远的交谈声让景棠忍不住用手撩起车帘,谢拂尘像是被装进了这个小小的朱窗里,他余光仿佛注意到了她,一边与旁人说话,一边朝她抬手,似在做告别。
马车车轮发出滚动的声响,她终是鼓起勇气,扬着声道:“我还欠道长一个回礼,待建康我们还会再见吧?”
谢拂尘回眸转身看她,他朝她的方向走了几步,见马车已经开始行驶,他制止于韦欲叫停车夫的动作,望着如同海棠花娇艳的姑娘着急地从车窗探头出来,他眼中掠过丝丝笑意,同样扬高声音应她,“我们会的。”
于韦目送轿车的离开,才重新正色道:“谢兄,大人…想见见你。”
谢拂尘收回视线,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檐阁,窗口处只露出一握着书卷细长瘦白的手,他扬唇一笑,“于兄,请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