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他们刚刚相恋不久之后就是圣诞节,蓁宁左思右想许久也不晓得要送什么,最后只好举重若轻,去哈罗德百货给他买了一件暖和的毛衣。
杜柏钦无奈笑笑说:“蓁宁,我现在也没有很挑食。”
发烫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她也不打算控制自己的情绪,整个二楼空无一人,佣人未经允许绝不会在深夜进入她与杜柏钦居住这一侧楼层,满屋华丽家私在黑暗中幽幽暗暗,蓁宁仅留了一盏昏黄落地灯,借着无边的黑暗掩护,整个二楼只剩下了她大哭的抽泣声。
杜柏钦说:“留在我身边。”
蓁宁倒了一杯酒,站在玻璃窗前拉开了窗帘,黑暗之中看到起伏的院落的轮廓,远处黛青色的远山仍在细细地飘着雪花,积雪已经落满了庭院,花园中只剩数盏幽暗的灯光,映照出皑皑的雪色。
蓁宁只觉得脑中一抽一抽的,混混沌沌的一片,她抽噎了一会儿,忽然问他:“你记不记得我们过的第一个圣诞节,你送了我什么礼物?”
蓁宁低着头止住了声音。
杜柏钦在房门口将她抱住,将她不断的挣扎的身体扳入怀中,直接地将她抱到床上,一遍一遍地吻她的眼泪,声音低哑温柔:“好了,不哭了。”
康铎的冬夜漫漫。
蓁宁直直地看入他的眼光深处:“留到什么时候?”
蓁宁语气带了点儿悲伤:“那支表后来我在欧洲旅行搭火车,遭遇扒手被偷走了,我在莫斯科的火车站,自己一个人坐了好久好久。”
杜柏钦抱着她在怀中,一直不断地抚摸她的发,温暖的,绵长的,一遍又一遍的。
杜柏钦温和地说:“你送给我的那件毛衣,我一直留着。”
蓁宁径自推开他站起来。
蓁宁笑了笑说:“我有时候想起来,觉得那一切都不是真的。后来你走,连张纸片都没有留给我,姬悬怀疑我是妄想过度,还带我去看过精神科。”
司三送她回大屋,神情是一贯的恭和谦逊,在蓁宁要跨上楼梯的最后一刻,他低声禀报了一句:“殿下还在掸光,明天回来。”
蓁宁毫无征兆地向后倒去。
杜柏钦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空切,带了点儿微茫的巨大喜悦,仿佛整个人都被凝固住了。
她就是没出息到了这样的地步。
杜柏钦艰难地说:“我不希望和你分开。”
蓁宁是第一次在墨国过圣诞,收了一大堆礼物,都是很可爱的小玩意儿。一小袋自家烤的马卡龙饼干,或者是一组墨国传统的手工艺制品,杜柏钦禁止她外出,她独身在此地身无长物,只好每人送了一瓶自己调配的玫瑰精油,所幸大家都很喜欢,她开开心心地跳舞喝酒,还给花匠伯恩和他的新婚的妻子弹了一段舒伯特的小夜曲。
蓁宁骤然转身,撒腿地朝房间冲去。
杜柏钦的手在沙发扶手上握紧:“对不起。”
蓁宁没有察觉到,扶在她肩上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
杜柏钦坦然地答:“是我跟风先生说,请你多留一阵子。”
蓁宁当他如空气一般,漠然着脸转走要走。
杜柏钦慌忙顺势拉住她,站起来抱住她坐回了沙发上。
杜柏钦拉住她的手。
杜柏钦低咳一声说:“没有的事。”
杜柏钦想起她口是心非冷酷无情,气得直发抖:“那你爱着我,还要跟我分手!”
蓁宁语气诚服:“殿下或许可以另外修建一座宫殿,雇一打的仆人和马车,然后将我藏起来?”
“束小姐。”有人在不远处唤她。
蓁宁算是恋爱比较晚的女孩儿,在遇到杜柏钦之前,大学已经读到快要毕业,对于那些在后座给她传纸条想要约会的男同学,或者在学校的小酒馆拦着她要电话号码的各种肤色的男生,一律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可是不过在滑雪场见了一次杜柏钦,而且是在那般狼狈的情况下,仍然深刻地记得他不怎么绅士地把她拽起,身上穿一件轻薄的黑色滑雪服,天地之间一片苍茫的雪白衬得他剑眉星目分外英俊,她一向有敏锐观察能力,只觉得此人气质格外的清奇冷峭,简直如一颗极亮光谱彗星以背离太阳星系的光速度撞进了她的小天体,她后来如愿以偿地和他恋爱,在一起近一年,过得如蜜里调油,哪怕最后被抛弃也始终觉得初恋时候那段日子是甜蜜而美好的,如果她没有在墨撒兰重逢他,那么他或许就是她心中一个永远的好梦,她或许可以慢慢痊愈,可以另起炉灶,可以结婚生子,可是——老天爷让他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蓁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不知在二楼的门厅站了多久,幽暗之中唯一清晰的是他的冷峻眉目,深灰大衣上仍残留着几缕正在融化的雪花,应该是一回来就直接上了楼。
蓁宁看到光影分割之中他的侧脸,如刀刻一般锐利优美的下颌线条,黑色衬衣领子挺括,灯光投映在对面墙上,他脸庞一半浸入阴影之中,笔直鼻梁,轮廓分明的一道剪影,静默得如一帧黑白的古典电影海报。
杜柏钦声音低哑:“一件单薄睡衣袜子都不|穿半夜坐在这里哭?”
蓁宁平静了些许:“我记得你那时候,尚十分闲适,在街角吃份三文治都十分开心快活。”
杜柏钦解下大衣随手丢在沙发上,扶住她的肩头坐进她身畔的沙发,低沉嗓音模糊一句安慰:“好了,哭成这样。”
杜柏钦说:“蓁宁,我是同你大哥谈,希望风家不再参与墨国的政权斗争,专心从商。”
她怕自己忍不住要哽咽。
杜柏钦神色有微微的动容:“抱歉是我脾气坏。”
蓁宁转过头看他,神情是清楚而认真的:“杜柏钦,如果再来一次,在酒店里你会不会假装不认识我?”
蓁宁喝得越醉反倒越清醒,进房间里泡了个澡,酒意消了大半睡意却全无,索性起来,去起居室开酒橱。
蓁宁语带讥讽:“还是看着女人为你争风吃醋,让你有莫大的成就感?”
蓁宁张了张唇问:“那我呢?”
蓁宁满心的心灰意冷:“你是想说,你喜欢我,可是要跟将茉雅结婚?”
杜柏钦目光黯然:“我很抱歉茉雅让你受委屈。”
蓁宁喝得四野苍茫,冷着脸回了一句:“谁在乎?”
杜柏钦终于缓缓地走进来,站在她的身前,弯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满手都是潮湿的眼泪。
蓁宁将头埋在枕头中,眼泪都流干了,只剩下眼睛又红又肿,蜷缩着身体,偶尔抽噎一下,身体就跟着轻轻抽搐一下。
蓁宁原本以为自己早已预料到答案,所以就可以不会绝望,可是涌上心头的寒意已经几乎要令她窒息:“没有办法是不是?”
圣诞假夜泛鹿庄园的佣人在工房内办派对。
蓁宁收起了脸上的神情。
她后来见过他在电视屏幕上军姿挺拔神情严峻对墨撒兰全军发表演讲,也见过他在泛鹿神情自若地在挽起衬衣袖子同下属开圆桌会议,又或者是在一楼的大厅静静地吸烟看一会儿文件,她几乎已经是在他最近的距离,却依然仿佛永远看不够他。
她孑然一个人的异乡。
杜柏钦握住她的手无法抑制地抖了一下,他乍然抬头看她,面上都是难堪的痛楚:“束蓁宁,侮辱你自己让我难受,令你觉得很快活?你不想想你又是怎么对我?你何尝想过你在迪拜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是什么感受?既然你早早将我判了死刑,你又何必说的好像你非得委曲求全?”
蓁宁疲乏地转身:“殿下,到此为止吧,艰难的谈话。”
已经记不清楚多少次,她守在此地,不过是为了等他偶尔回来,她在二楼的露台上看他在花园车上被侍卫拥簇着匆匆走进大宅的惊鸿一瞥,又或者是在失眠未睡的深夜,听到书房的电话铃声大作,她总会下楼来喝杯温水,然后从司三口中听到关于他忙碌行程的一言半语的零星消息,因为知道他始终会回到这里来,所以就可以守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杜柏钦心里一抖,松开了手。
蓁宁在半夜坐在沙发上捧着脸呜呜痛哭。
杜柏钦踌躇了一下,认认真真地同她说:“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杜柏钦神色露出一丝踌躇:“蓁宁——”
杜柏钦很快回答她,声音很低,但非常的确定:“绝不。”
蓁宁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我有什么办法,我一回到家,父亲就告诉我了一切,我明明知道你在调查此事,难道我要跟你交往——然后眼睁睁看着你将他送上军事法庭?爸爸过世之后,我难过得都几乎要死掉了,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可是你把我带到了这里——我每天每日看着的是什么场景,天知道我有多嫉妒将茉雅,简直嫉妒得发疯!”
蓁宁嘴角抽了一下,她控制着自己,甚至微微笑了笑:“据说康铎上流世家的贵胄子弟都有风流外室,似乎看起来我与有荣焉?”
杜柏钦看着她,目光深沉难懂,最深处藏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柔情,他缓缓点点头。
蓁宁骤然推开他,站起来爆发一般地冲着他吼:“杜柏钦,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蓁宁睁开眼,看到司三正站在通往大屋的花园小径上。
他感觉心脏处仿佛被一根丝线穿过绑紧,在触到她脸颊的一霎忽然被狠狠一扯,泛起了一阵尖锐的疼痛。
蓁宁问:“什么怎么样?”
蓁宁冷笑一声:“想必拥戴康铎公爵夫妇的子民还觉得我还配不起这份委屈。”
杜柏钦认真地点点头:“还在衣柜里,我不常穿。”
蓁宁背对着门口坐在沙发上,抬手抽纸巾的一瞬间——脊背上忽然莫名窜过一丝凉意,不禁浑身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杜柏钦停顿了几秒:“蓁宁……”
蓁宁转头,傲慢地笑笑:“殿下或许可以跟将小姐解除婚约试试。”
可是时至今时今日,方才真正看明白自己到底有多可笑。
蓁宁甚至从来不曾后悔。
司三也不计较,只吩咐女侍送她上楼。
蓁宁红着眼简直想杀人:“收藏各种女人,你觉得非常有趣?”
蓁宁楞了一下,答了一句:“真的吗?”
天地之间一片万籁俱寂,经过一夜狂欢的人们已经陷入了深沉的梦乡。
他一直没有说话。
蓁宁说:“我大哥今日劝我同你好好相处。”
杜柏钦声音哽住:“蓁宁,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不知道,你不在,我连我的心,自己从来都不敢看一眼——因为,实在太——”
杜柏钦没有说话。
杜柏钦跟着她站起,着急地叫了一声:“蓁宁——”
杜柏钦很快地阻止她:“不要这样说。”
黑暗之中两人兀自沉默。
蓁宁执着地等。
不知何时,黑暗长廊深处,大厅的门角,静静地伫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杜柏钦恼恨地道:“我恳求你,我追逐你,我哪怕拿枪抵着你,你都一次一次说你不再爱我!”
其实她自己心底最清楚不过,她自己选择的路,说到底不过还是为自己一己私心。
心底的那些灰暗的情绪无可抑制地涌了上来,蓁宁有时候自己都有一瞬间的迷茫,她到底是怎样随命运辗转,才会到了这个一日二十四小时由卫兵把守严密得如同堡垒一般的庄园,心怀不轨并且满腹贪念地停居此地,宁可失去自由,宁可背离家庭,宁可忍受折辱,却还是留恋着不愿走,早上接到大哥问候电话,她连话都不敢多说几句,只笑嘻嘻道了节日问候,就匆忙挂了电话。
即使能够预知后来发生的痛断肝肠那些事,她也不曾后悔重遇他。
蓁宁摇摇头:“不是指这个而已,变得太多,工作紧迫脾气暴躁,一日二十四小时的时间以秒来计算都不够用,连好好坐下来吃一顿晚餐的时间都很少。”
蓁宁一脚将他踹倒,赤着脚站在地毯上对着他吼叫:“爱爱爱,我爱又有什么用!我凭什么爱你!全世界都看着你跟将茉雅订婚典礼,我爱你,我爱你——爱到看着你跟未婚妻照片的头版报刊在出街十分钟即抢得一张不剩!”
哪怕他们事已至此,哪怕他要另娶佳人,她依然没有办法不爱他。
蓁宁在他安抚之下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抱着她的怀抱宽厚舒适,她太累太困了,终于慢慢地睡着了。
蓁宁转过头幽冷地说:“我何德何能有柏钦殿下如此荣恩。”
良久,杜柏钦终于开口说话:“蓁宁,我失去过一次又一次,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再尝一次失去你的滋味。”
杜柏钦眉头蹙着语气不悦:“蓁宁,你到底想怎么样,宁愿自己哭一夜也不愿跟我说一句话?”
杜柏钦听到她的话,仿佛没反应过来似的,怔怔地看了她几秒,他跨前一步想要抱住她,身体却突然摇了一下,他闭了闭眼重新坐进了沙发中,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一丝一毫不肯再松开,他将她的手按在胸前,情绪也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你摸一摸,这里是热的。”
蓁宁小声地说:“放开我,求求你。”
蓁宁一贯有着最优异的忍耐强度和抗压能力。
杜柏钦这时方才大梦初醒一般,跳下沙发追了上去。
因为直到后来重遇他,她才知道,她的爱,她的灵魂,她牵系,到底应该停在哪里。
蓁宁回头看他,被泪水浸泡过的双眼如星辰一样灼灼发亮,她想她的眼光应该十分怨恨恶毒,以致杜柏钦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眉头慢慢地拧了起来。
杜柏钦几乎要受不住她逼视的灼人目光。
蓁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若是不爱你,我怎么会留在这里,我若不是爱你,我怎么会跟你上床,我爱你——这真是我该死的最大的报应!”
到半夜出来时已经有些醉,她忍住呕吐的感觉,站在花园中仰起脸,雪花落到脸上很快融化了,感觉到脸上有细细的水流落下。
蓁宁撇撇嘴说:“殿下给我的感情,和给高级传召妓|女的感情,又有什么分别?”
蓁宁直白语气不带一丝修饰:“你真让我恶心。”
蓁宁的神色是极端到骇人的平静:“我其实一直想问问你,香嘉上问你的那句话,你会怎么回答?”
杜柏钦问:“那你要怎么样?”
杜柏钦紧紧拽着她的手不放,她恼怒地掰开他的手指,两个人又开始较劲,蓁宁被他扭得生疼,眼泪都快要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