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楚寔不语,但也没有被季泠揭穿的尴尬,很是从容平和,这脸皮的厚度也没谁了。
“梦虽然不是真的,可心却是真的。阿泠,在你心里一直觉得我是坏人是不是?”楚寔问。
出乎楚寔意料的是,季泠的五禽戏打得已经颇有气势,而且看得出每个动作都有被精心纠正过,如此只会强身,而不会因为动作不规范而造成其他地方的损伤。
季泠心里酸涩地替楚寔伤心,尽管她很努力很努力想要靠近他,可她内心深处总有抵触,她不知道那种抵触来自哪里,所以茫然地进退不知所措。
这顿饭吃得有些难以下咽。季泠感觉楚寔的情感就像是一波洪水,而她呢则像是一片泥泞的沼泽,洪水冲进来所有的力道就泄了下去,很失望地变成了涓涓细流徘徊不前。
季泠闻言就开始支支吾吾了。
楚寔半晌才重新开口,嗓音带着沙哑,“所以,你是真心希望我临幸其他女人?”
季泠点点头,“真的可以这样吗?”
楚寔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道:“不会,这样累了就可以看看你,然后就不累了。”
季泠诧异地看向楚寔, “表哥, 我从没想过要独占你。”
楚寔道:“算了,明日把你那些抹脸的拿给我也抹一抹吧,省得以后出去,还以为我是你爹呢。”
楚寔在迁都燕京后,并没有实行宵禁,又因着天下终于太平了起来,南来北往做生意的商人、小贩就多了起来,让整个京城的晚上也热闹了起来。
季泠闻言则朝楚寔伸出手,“银子。”
这座屋子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居然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整个屋子都成了季泠的。
“我总是反反复复地做同样的梦,而且时间先后还能连续起来,表哥,就跟看话本似的,你说奇怪不奇怪?”季泠道。
东厢布置成了书房,西厢却是十分亮堂的大厨房。倒座则是防止杂务的地方。
季泠赶紧道:“我自然是陪着表哥的。”
“这么说是有了?但是难以启齿?”楚寔问。
在西苑楚寔不用早朝,所以难得地季泠在起床后还能看见他。他起得依旧很早,但奏折居然都搬到了寝间,就在床前的桌子上。
季泠已经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她结巴地道:“可是表哥你怎么会想要做普通人呢?”
“就当上辈子欠你吧。”楚寔笑叹道。
“表哥,你怎么想着……”季泠问。
楚寔倒也没坚持,但也没有回避的意思,就那么一边批阅折子一边看季泠起床洗漱。
下午楚寔回来得极早,季泠很是吃了一惊,“表哥今日忙完了?”
“当时没有珍惜你的心意,是我不对。现在学会珍惜的时候,你已经没有心思了是不是?”楚寔道。
“来。”楚寔对季泠招招手。
“所以你看,你能不能生出儿子其实并不重要。”楚寔道。
季泠伺候楚寔脱衣裳的时候忍不住道:“表哥,这样长久下去,母后不会怀疑么?”
楚寔重新侧过身,“那梦到过我吗?”
季泠道:“我感觉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实在是太完美了。
“表哥,你应该保重身体的。”季泠低声道。
楚寔调整了一下姿势,仰身躺着,“你这梦做得还挺清晰的,写出来真可以当话本子看了。”
季泠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可惜已经晚了。刚才点头已经是承认了。
楚寔道:“放心吧,等我百年之后,会提前留下旨意把她们都放出宫去并给一笔银子的。”
季泠道:“好像是我救过他。我梦到我一个人走在一片大山里,然后看到前面树下倒着一个人,浑身是血,我救了他,是想报答他替我治病的恩情,可他好了之后却偏要再还我恩情,非给我砍柴不可。”
从这顿饭之后,楚寔又恢复了每日中午和晚膳都会后殿和季泠一同用膳的习惯,晚上当然照旧会翻牌子,但那些嫔妃也照旧就是枯坐一夜。以前楚寔还会去偏殿露个面,现在则是直接就不往那边去了。
“听说外头有梳头娘,你今日可以留意一下。”楚寔道。
季泠的手指都被楚寔给握疼了,她赶紧道:“那是自然的,而且我现在五禽戏打得可好了。”
楚寔理了理季泠的头发,叹息一声,“可惜你身为皇后,却不能被放出宫。”
“阿泠,你记不记得,以前端午的时候,你费尽心思做的粽子?那种指甲大小的粽子,线一拉就能整个解开的粽子?”楚寔回头看向季泠。
季泠没想到楚寔对那些嫔妃不喜欢到了这种地步,她也不知该有什么反应。
季泠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那么冷心冷情,楚寔对她多好啊,好到都不像是一个皇帝。季泠伸出手和楚寔的一只手十指交握,然后用坚定的声音道:“表哥,阿泠一定不会独活的。”这是对楚寔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要求。
“是有些奇怪。”楚寔应道。
季泠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迭迭求饶,“可我不会梳头啊。”
“再然后,我还总是梦到韩大夫。梦见他给我砍柴,你说奇怪不奇怪?”季泠道。
现在的情形就有些滑稽了,好像彻底倒了个个儿。换成了季泠不愿意接受楚寔的好意,而只愿意付出,因为他的一腔情义,她似乎回报不了。
“哪有忙得完的时候?恨不能再分几个人出来。”楚寔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楚寔看了季泠良久,才哂笑了一声,“好啊,我等着。”
楚寔愣了愣,饶是他素来心喜,也因为太久没自己装过银子用过银子了,所以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楚寔道:“禁宫里不好动土,西苑当初却遭了匪劫,我登基后翻修了一下,顺便修了密道。”
季泠突然抬头,用手指轻轻抚平了楚寔眉间的蹙纹,笑道:“表哥,当年中意你的人可不要太多呢。”
尽管楚寔说的话有些骇人听闻, 可季泠看着他的眼睛就相信了他的话。“可是表哥,如果你有自己的孩子,他会生得像你,或许会是一个好皇帝。何况还有你这样的父皇教他。”
是的,季泠太喜欢了。她做梦都想这么过日子,推开门就能上街,出门再也不用准备许多事情,还得层层告知。
季泠瞪圆了眼珠子,“表哥,你这是冤枉我。”
“以后你就住在这儿,我晚饭前就回来。”楚寔道。就像一个在外赚钱养家的男子一样,日落而归。
季泠侧身将双手合十枕在枕头下看向楚寔,“我知道你对我好。只是不明白何德何能。”
“她不来给你说,我怕你误会。”楚寔拉了季泠上床,将帘子放了下来。
当然现在她出门也要告诉楚寔,可却简单了许多。
“我们家?”季泠觉得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甚至这宅子都和她梦想的差不离。坐北朝南的主屋外是一架紫藤,到了季节就可以做紫藤糕,紫藤下前方的天井里放着一只大大的石头水缸,上面浮雕着荷叶、莲花,里面养着两尾金鱼,放了些石头、水草。
楚寔没说话,因为他深谙沉默的威力,只要等待,别人就可能会自问自答。
季泠恍然大悟地道:“所以,方嫔来找我,是表哥示意她的?”
“谁是韩大夫?”楚寔问。
楚寔回握住季泠的手,“那你最好也要好好保重,五禽戏可不能停。”
季泠翻了个白眼,她很少做这种动作,本来挺丑的动作,被她做起来却另有一种娇俏。然后季泠的思维就跳开了,她想起楚寔说得话,然后道:“既然方嫔等人都被封了嘴,为什么她还会来跟我告密啊?”
季泠当天晚上就换了身布衣,拿起抹布开始打扫。
“梦到什么了?”楚寔问。
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开始往上沿着阶梯走,推开一道门,这次却是从人家的床板底下出去的。
“可你若是先我而走,我却是不会陪你下去的,阿泠。”楚寔道。有时候轻易言死的那个人,未必就是最深情的人。
楚寔捉住季泠的手道:“你也说是当年了。现在连你都嫌我老了是不是?”
“方茵恩进宫,是为了她那姨娘能在她娘家直起腰来,为她的弟弟搏个前程。白玉如进宫是为了替她以前定亲的未婚夫报仇。她未婚夫一家反对新政被我杀了。剩下的人进宫也各有心思,你以为她们是因为中意我进宫的么?”楚寔自嘲地问季泠。
季泠赶紧道:“表哥,快用饭吧,菜豆都凉了。”
季泠的眼前闪过繁缨的脸, 还有方茵恩等人将来的面孔。
季泠偏了偏头,想起楚寔的确是不知道韩大夫的。因为她并没得什么怪病,而在梦里,那个她却是一年要长睡很久很久的。“韩大夫说了你也不知道,是我梦见的,他曾经帮我治过病。”
早起楚寔摇了摇还在酣睡中的季泠,“起来烧饭了。”
大约是累得厉害,季泠难得的不熏香丸,晚上也一宿无梦。
季泠笑道:“不怕,家里不是还有你这个爹么?”
“当然。”季泠道。
“要我伺候你穿衣服吗?”楚寔已经站起身作势要上前了。
季泠看着楚寔认真的道:“表哥,我觉得人不能单纯的论好坏。就好比,对天下的百姓来说,你是好皇帝,可对后宫那些嫔妃而言,你就,你就……”季泠当着楚寔的面儿可说不出他的坏话。
季泠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失望、痛苦还有挣扎。
“是啊。对其他人,阿泠都是好人,你怜惜那些宫妃,而对我,却是使坏的那个人。”
季泠打完一套拳之后已经是香汗淋漓,她走到楚寔身边道:“表哥,我没骗你吧,还像样子吧?”
季泠提起裙角小心地跟着楚寔走了进去,身后的门关上后,里面一片漆黑。楚寔从袖中拿出一枚火折子,吹燃了照亮。
楚寔一把搂住季泠,开始咯吱她的腰,“你再说一句?”
可楚寔却没再就着这个话题跟季泠讨论下去,而是换了个问题,“后日跟我去西苑避暑如何?”
季泠这才看清脚下是往下的阶梯,狭窄得只容一人通过。楚寔走在前面,下到地下是一个一丈见方的小屋子,楚寔用火折子点亮里面桌上的烛灯,拿在手里重新牵着季泠的手道:“怕么?”
季泠不说话。
楚寔那一身的儒雅气,做起书生来都不用装。“老秀才?”
“我倒是想下厨,可我完全不会。”楚寔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季泠道。
季泠想了会儿,没有回避楚寔的眼睛道:“是从没想过,我这样的人,表哥这样的人,一直都是不匹配的。”
“在这里我们就做一对普通夫妻如何?”楚寔问。
楚寔不说话。
楚寔沉默了片刻才道:“我说不是我总欺负你的那个梦。”
季泠摇摇头道:“我从没想过表哥会那样,你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所以我才劝你保重身体的。”
季泠已经很满足了。
楚寔伸手替季泠撩了撩滑到脸颊上的头发,“你难以启齿,这说明我在你的梦里一直都是坏的那个人是不是?”
楚寔道:“嗯。”
季泠也垂下了眼皮, “而且, 那些嫔妃入宫,就这样孤老终生岂非也是太可怜了?”
“没事,突然想起刚才批的折子了,回去吧,你出了汗得赶紧沐浴,省得受了风着凉。”楚寔道。
“有么?”楚寔蹙起眉做出努力思考状
季泠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只能是咱们在西苑的时候,行么?”楚寔也不能总住在西苑。
楚寔握住季泠的手,紧紧的, “所以, 阿泠, 即便你我有了孩儿, 我也会让他从小在宫外长大, 如是他不成材, 我也不会将皇位传给他, 你明白吗?”
季泠点点头。
这是楚寔送给季泠的一个普通人家的家,宅子不大,只有一进,绕过进门的影壁,推开门就能上街。
楚寔的这种想法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季泠的嘴微微张着半天合不拢。
楚寔苦笑,“所以其他人所衷心期望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你从没期待过?还是对我没有这种期待?”
可是在启程时,季泠才发下,去西苑的只有他们二人,其他嫔妃,乃至苏太后都没有跟随。
季泠的确再也没有为任何节庆用过心,去年的仲秋也不过得过且过,在月饼一事上她一点儿心思也没费。可在梦里,她却见过自己做冰皮月饼、酥皮月饼、千层酥皮月饼,馅儿料更是五花八门,她捧给另一人吃,那人回过头,却并非楚寔。
楚寔道:“我想你肯定喜欢。”
季泠一见自己难住了楚寔却开心了起来,“表哥,不如我赚钱养你吧。对外呢,就说你是个每天勤于读书的老秀才怎么样?”
季泠心虚地甚至不敢去看楚寔的眼睛,她身为他的皇后,可心里却没有他,也难怪楚寔这么难过。“抱歉表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乎这个,仲秋好不好,仲秋我给你做月饼。”
“可怜天下之大,却一个真心为了我的人都没有。”楚寔起身走到窗边,眼神没有焦点地望向外面遥远的天空,“就连太后,如今想的每一件事,说得每一句话都是为了孙子,为了能大权在握。”
五禽戏的动作即便是楚寔也未必做得到季泠如今的地步了。所以显见得季泠的这种改变并非他的功劳。
等季泠简单地梳洗出来,楚寔的桌子也收拾整洁了,“走吧,我去看看你打五禽戏,是不是哄我的。”
“怎么了?”季泠有些奇怪于楚寔的情绪怎么突然就糟糕了起来。
季泠当然记得的。
“表哥,就我们两人吗?”季泠坐的自然是楚寔的帝辇。
这话可真是尖酸刻薄了,由楚寔说出来更加讽刺。季泠张着嘴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这次轮到楚寔想翻白眼了。
季泠摇摇头,“不过也是乱七八糟的。”
季泠这才醒过神来,赶紧下了床,自己穿上衣服,头发却不会梳,只能编了两个辫子,看起来像个大姑娘。
其实楚寔那样坐着是会不舒服的,季泠坐起身道:“表哥,你怎么在这里批阅奏折,多不舒服啊?”
“什么人家家里,这就是咱家。”楚寔道。
“那他为什么帮你砍柴?”楚寔问。
楚寔无所谓地道:“凉了就别吃了,让他们重新送菜过来吧。”
季泠点点头,这种事儿她是没有什么发表意见的权力的。
“皇帝称孤道寡,我在登上这个位置的时候早有准备,可真的面对的时候才发现,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简单的,也没什么事是做好了准备就真能面对的。”楚寔背着季泠道。
“太后嫌西苑太小不喜欢。其他嫔妃么,还是待在宫中比较好。”楚寔道。
季泠有些紧张地道:“表哥我们这样到人家家里不太好吧?”
上辈子么?季泠来了兴趣,“表哥,你相信人有上辈子么?”
季泠看了看帐子,难怪她醒过来帐子已经挂起来了。楚寔的这种话让季泠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低头别了别头发,不好意思地道:“那我起床了?”
然后季泠就见楚寔往房内走,她以为他是去换衣裳,可只见他开了衣橱的门,然后伸手不知动了里面的什么机关,就见衣橱的背后出现了一个门。
季泠点点头。
她想起了老太太。是她从小把她抚养长大,让她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而今日她最疼爱的孙子却那么孤单,孤单得一个人都没将他放在心上,她在天上看着得多伤心难过啊。
季泠没有说谎。
但如此景致玩耍个三、两日也就没了新鲜感。想当初季泠还在楚府时,也听静珍等人提及过西苑风光,都是一脸向往,却不想今日居然成了这里的主人,可那份向往却没有了。
“如今我翻牌子的就那么两、三人,都是太后属意的。不过太后却没认真想一想她们的心思。有哪个妙龄女子会甘心进宫来陪我?选秀要选上不容易,可不想选上却有太多法子了。留下来的都心怀鬼胎,所以不用担心,她们不敢跟太后说的。”楚寔道。
“那你觉得什么跟我匹配?方茵恩吗?就她那一脸假笑,你觉得就阳光灿烂了?”楚寔讽刺地道。“还是白玉如那种,会吟几首酸诗就号称才女了?”
楚寔看着好笑,自己则帮季泠端清水和倒脏水,忙得不亦乐乎。谁能想到帝后两人居然会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有滋有味儿。
楚寔很勉强地才扯出了一丝笑容,敷衍地应了声“嗯”。
季泠本来已经放下床的双腿又赶紧收了回去,“表哥让长歌进来伺候我就行了。”
“我总是做各种奇怪的梦。”季泠有些恍惚,“而且梦得特别清楚,表哥,你还记得我说我梦见过自己嫁给了晋王的那个梦吗?”
楚寔一边洗脸一边看着季泠道:“你这样不行,看起来像个没成亲的大姑娘,街坊邻里的只怕要多嘴。”
西苑并不比禁宫来得凉爽,但胜在有个阔大的九州池,可在上面划船玩耍,东隅有一片荷花,船行其间颇有江南风光,再过阵子还能摘莲子吃。
季泠赶紧摇头。
季泠摇摇头,跟着楚寔往前走,在狭窄的一人宽的密道里弯曲复折地往前走,她看到许多岔路,方知道这就个蜘蛛网一般是个迷宫。
“南安他们就住在隔壁的宅子里。”楚寔道。尽管很想伪装成普通人,可帝后身边自然不能没有保护的人。
不是楚寔,她心底的人不是他。
季泠被逗笑了,“你说得也太夸张了。”楚寔当然是夸张,可季泠也实在显得太年轻了。岁月偷了她很多时光,也就把她的年纪冻住了。“上次我们去那楼子里,不是还有个花魁对表哥青睐有加么?”
未必是同日死,也可先于楚寔,季泠是如此想的。可这句话的意思却有至死不渝的意思,季泠迟疑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季泠没想到楚寔竟然想到了身后事,而她看过史书,历朝历代皇帝长命的可也没几个。想到这儿她也就顾不得担忧其他人了。因为楚寔处理国事太勤,每日里从早到晚,不是在接见臣子,就是在批阅折子。
季泠摆摆手,“没什么呀,就是我胡乱梦的,表哥,你知道的梦是当不得真的。”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么?”楚寔微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