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愤怒的离家

    第二天，印薇薇很早就起来了，说是早，也就是比平时早了40分钟，她是特意早起的，因为她知道今天没有人送印欣欣去幼儿园。

    平时，都是桃姨送印欣欣去幼儿园，今天桃姨不在。吃早饭时，母亲突然问了一句“你知道有那种全托的幼儿园吗？”，印薇薇问“什么，全托？”“就是不用每天都接送回家的那种。”“怎么，你没有听过吗？”。印母看着吃惊的印薇薇，好像自己说了句什么阿拉伯语言似的，印薇薇一副不解的样子。

    是的，印薇薇太吃惊了，一个刚刚失去父母的小女孩，母亲作为她的奶奶，居然要把她送去全托，别的小孩估计还天天在爷爷奶奶怀里撒娇呢？

    “我觉得桃姨做事一般，还经常回家，其实如果不接送印欣欣，也不需要专门找一个保姆的，我还不习惯家里多了些外人呢？”印母接着说。

    “多了些外人。”印薇薇心想，“是说桃姨吗？”“又或者说的是桃姨、印欣欣和欣薇薇自己。”印薇薇知道，母亲早已习惯了一个人住。别人也习惯了她一个人住，以前哥哥在时，就是春节，他们家也是各过各的，从来没有团聚过，虽然他们都在一个城市。

    这样一想，印薇薇觉得母亲有这种想法，也就不足为奇了。而且，印薇薇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哥哥不就是上的全托吗？

    印薇薇和哥哥，是从托儿所上到幼儿园，从幼儿园再到小学，中学，大学，他们一点不差地完成了全部教育。上小学时，她还听有的同学说没有上过幼儿园，她还奇怪，世界上还有没有上过幼儿园的人？听说很多同学都没有上过托儿所，她更奇怪了。

    她跑回家问妈妈：“为什么我和哥哥都上过托儿所，有的小朋友却没有上过托儿所？”妈妈不耐烦地说，“幼儿园要四岁才能上，上不了幼儿园家里又没有人带的，厂里可以安排托儿所，6个月以上就可以上托儿所了，你那时多幸福啊，托儿所里就你和你哥，还有另外四个小孩，五个阿姨就带你们六个小孩，多幸福啊！”

    原来在母亲眼里，他和哥哥能上托儿所是多么的幸福。

    “是啊，她和哥哥多幸福啊，全厂几千人，没人带的小孩只有六个，而她和哥哥就是其中的两个，母亲都不用雇保姆，就有人专门为母亲带孩子了。难怪母亲说起来就那么开心。”印薇薇心想。

    托儿所带给印薇薇的全部记忆就是猪圈和猪的味道。

    在托儿所，印薇薇每次吃东西都很慢，很慢，慢到托儿所的阿姨都受不了了，印薇薇不是故意吃得慢的，不是她不想快，而是她快不起来，对印薇薇口头警告加恐吓，罚站，不让吃饭，老师们绞尽脑汁，采取了很多措施，最后都归于无效，因为她们越是惩罚印薇薇，印薇薇越是吃得慢。

    托儿所的阿姨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把她拖到教室后的一排小房子那，那里是托儿所养猪的地方，有道小铁门，阿姨打开小铁门，把她推进去，故意关上小铁门，嚷道“你吃这么慢，就把你喂猪去吧。”她看到真的有猪咆哮着向她这边走来，她吓哭了，哭得那么大声，边哭边喊“妈妈，妈妈。”

    那个托儿所的阿姨还笑着说“还喊妈呢，你妈在哪呀，你喊有用吗？”她想说，“我妈听得到，她会来接我的。”但她不敢说，只能一直哭，但她越哭，托儿所的阿姨就越不耐烦，说“再哭，再哭现在就叫老母猪吃你。”

    她终于意识到妈妈不会来的，没有人会来帮她，面对这么凶的阿姨，她不敢大声哭了，变成了小声的啜泣，看她有点服软了，猪圈外面的阿姨问她，“以后还吃不吃到最后了？”她怔怔地看着那个阿姨，委屈地摇摇头，心想“又不是她要吃到最后的，可她就是吃不快呀！”看她摇摇头，那个阿姨就说“今天饶了你，下次再吃这么慢，把你喂猪去。”

    其实印薇薇摇头是想表示她做不到不吃到最后，托儿所的阿姨却理解成了她不会再吃到最后了，从那时起，印薇薇就知道小孩的世界大人永远不能理解。

    从那以后，只要吃饭，印薇薇就紧张，就想到那个猪圈，就怕自己再被拖出去。所以，每次吃饭，小小的印薇薇就懂得了焦虑，因为还不会用勺子，就不停地用小手把饭往自己嘴里送，生怕送晚了，自己又吃到最后。

    嘴巴不听使唤，不会动，明明嘴里还有饭，小手又送来饭，她的嘴里就一直含着饭，不敢说话，还时不时看看阿姨有没有关注到自己。生怕自己吃得慢又惹了阿姨生气，把她送去喂猪。长大一点，她学会了提高速度的好办法，不管什么东西，到了她嘴里，就吞下去，根本不经咀嚼，就赶快把饭菜吞下去。老师给她的饭菜也是最少的，担心她吃不完，可这么点菜她还是嫌多，还好有哥哥可以悄悄地帮她吃一点。印薇薇现在这么瘦，多亏了托儿所的阿姨，让她从来没有对任何食物产生过兴趣。

    印薇薇和哥哥从托儿所再到幼儿园，是全托的幼儿园，家长只需要在周末来接孩子，因为那时的小孩都是双职工家庭，父母工作忙，厂里就办了这样的幼儿园。当然，只要父母愿意，也可以每天都接小孩的。

    大部分小孩都是每天回家的，少部分小孩是每个周末回家的。更少的小孩是像印薇薇父母这样周末都来不了，要一个月甚至几个月才来接一次的。

    那时的工厂真好啊，全方位满足了职工的需要。印薇薇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家长不需要接小孩的幼儿园的存在。

    在全托的幼儿园里，印薇薇和哥哥很小就知道了要努力做好老师要求的每件事，努力做老师喜欢的乖宝宝，要不然，连小孩子也知道，老师会惩罚自己的。离老师的标准越远，被惩罚的越重。

    惩罚的手段多种多样，如果不小心尿裤子了，就要被光着屁股罚站，所以印薇薇不敢多喝水，要撒尿了也不敢告诉老师，就一直憋着，因为老师只让在固定的时间去厕所。如果不小心撒尿在裤子上更不敢告诉老师，只能兜着那泡尿。

    就这样讨好老师，印薇薇还是知道，老师不喜欢她和哥哥。因为好几个周末就她和哥哥两个小孩没有父母来接，还留在幼儿园，别的小孩都被接走了，就因为她和哥哥，老师就回不了家，谁想待在幼儿园啊，谁不想回家呢？

    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印薇薇有一次听老师和另外一个留园的厨师直接当着她和哥哥的面说，这两个小孩最烦了，谁带谁倒霉。不是因为这两个小孩没有人接，他们周末就可以休息了，其他老师的班上都没有小孩了，人家都回家了。所以印薇薇和哥哥知道他们就是老师最烦的小孩。

    在这样的全托幼儿园里，印薇薇和哥哥生活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这些母亲知道吗？

    母亲肯定不知道。上学时，印薇薇考了第一，学校让母亲去学校做报告，告诉其他家长她是怎么培养出一个成绩优异的小孩的。

    母亲在台上对几千名家长说，送他们兄妹俩去全托幼儿园是最明智的一件事，早早就培养了他们的独立性和生活能力，培养了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母亲还不时强调着，这些对孩子的成长是一笔巨大的财富，终身的财富。

    母亲说完就赢得了台下的阵阵掌声，掌声足足响了几分钟，母亲始终微笑着，她一定很开心，一定觉得自己是个成功的母亲。

    是的，母亲的这个决定对她和哥哥的影响是巨大的，终生的。哥哥和印薇薇始终是那个从托儿所起就知道乖乖听老师话的好孩子，老师喜欢什么，他们就会竭尽全力讨好老师。所有的老师都喜欢成绩好的学生，他们就不敢不好好学习，生怕自己没有成为老师眼中那个“好学生。”考了95分，印薇薇只要上课时老师多看她一眼，印薇薇都担心老师要问她，为什么学习成绩退步了，从放学走出校门，回家的路上就一直郁郁寡欢，不知道晚上怎么把卷子拿给母亲签字。

    她和哥哥的上进，好学，使他们当然就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上课认真、学习刻苦努力、肯于钻研，成绩优秀”是她和哥哥每学期必得的评语。

    长大后，印薇薇和哥哥发现讨好别人是他们这辈子的错，他们活得太累了，他们开始变得对什么都无所谓，都没有兴趣。没有爱好，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了自己。

    印薇薇和哥哥终于意识到一辈子活在别人的眼睛里有什么意义？他们开始了叛逆，哥哥的叛逆就是选择了自己的婚姻，可他们错了吗？

    哥哥如果不和路薇薇结婚，就不会车祸，不会车祸，就不会“死”。印薇薇每次都这样想，是什么把哥哥推到了路薇薇那里，哥哥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虽然每个人都会死，可哥哥还是太年轻了，他明明还可以有很多选择的，为什么他喝那么多酒，心情不好吗？为什么喝酒后还要开车，这车祸是偶然的吗，不是，在别人眼里，这是哥哥自找的，“喝那么多酒还开车，找死呀！”她想起了交警队处理事故的交警偷偷讨论的话。为什么会这样？哥哥的命运之舟为什么会驶向那个可怕的港口，现在哥哥的小船搁浅了，永远停留在了那个离印薇薇几万里外的港湾，她想问问哥哥，这是你想要的意义吗？

    “这小区什么都好，就是没有个全托的幼儿园。”母亲的埋怨，生生地把印薇薇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了现实。

    这顿早餐，印薇薇吃不下去了，她想起来托儿所后面的那个猪圈，那个永远烙印在她脑袋里的猪圈，猪圈里散发的那个味道，她想吐，又想像儿时那样把所有嘴里的东西都吞下去，赶快离开这里。

    突然，她蹭地站了起来，有点居高临下的对桌子对面的母亲说“全托幼儿园好吗？只有那些吃多了猪脑，缺乏爱心、缺乏责任感的家长才会把孩子送到那里去！只有大脑有问题的人才会想到办那种幼儿园，但凡有点大脑的人也不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那里去，那些人只配和猪待在一起。”

    母亲愣愣的，是被吓到了吗？不，母亲是不会被吓到的，在印薇薇眼里，母亲一直是权威，权威是不可能被别人吓到的。可印薇薇又觉得她一定是被吓到了，印薇薇从她脸上读到了自己小时候被老师吼的那种表情，害怕，委屈，震惊，愤怒，还是——她突然好像又读不懂母亲的表情了。

    “你滚！”憋了半天，母亲说了这么一句话，不，不是一句话，是两个字，这两个字，印薇薇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每次她和哥哥一惹母亲不高兴，母亲就是两个字“你滚。”有时是一句话“快滚，滚得越远越好。”但是她和哥哥滚不了，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出去了怎么生活呢？所以他们只能低头，认错，讨好母亲。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滚。”印薇薇很早就有了这种想法。

    今天，现在，此时此刻，又听到了这两个字，印薇薇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真想和母亲大吵一架，想把手里的碗筷砸出去，想冲过去撞墙，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做，带着哭腔说“你也不用送欣欣去什么全托幼儿园了，我今天就把她带走。”

    “你是她什么人，你凭什么带走她？”印母怒火冲天地说，“不用你管！”印薇薇一把拉过印欣欣，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就把印欣欣扯出了门，出门时，她把门摔得震天响，还踢了两脚，她要把心中那团怒火全部发出来，否则她会葬身火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