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辞职不成
第二天,印欣欣睡到8点半才磨磨蹭蹭地起来了,到了饭厅,保姆桃姨正哄着印欣欣吃早餐,印薇薇发现母亲破天荒的没有去锻炼,也坐在了餐桌边。
“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班啊,家里事都忙完了,你该忙啥就忙啥去吧。”印母头都没抬,说道。
“嗯,过完这个星期吧!”打算辞职的事还是先不告诉母亲吧,印薇薇心想。
“做什么事都是拖拖拉拉的,上个班也要过完这个星期!”母亲不满地说道。
印薇薇发现小时候的那个母亲又回来了,不论自己决定做什么,母亲总是挑三拣四、高高在上的指责她,仿佛她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正确的事。
她早已经习惯了,所以她从来不会把真实的想法告诉母亲,说了只会招来母亲的冷嘲热讽和自己的不开心。
“你不是说印欣欣没有人带吗?”印薇薇一半是找借口,一半真的是有点心疼这个刚失去了至亲的小姑娘。“不用你管了,我联系了小区的贝贝幼儿园了,星期一就可以去上学了,有桃姨照顾,比你管用多了。你自己都管不好自己,还担心别人,自己的屁股都被海风吹着,还管别人!”印薇薇不想再和母亲说下去了,桃姨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印欣欣也疑惑地看着她和母亲,她和母亲的这种交流方式连小孩子都觉得奇怪吧。
吃完早餐,印薇薇说“欣欣,要不,我们今天去动物园吧,你去过了吗?”“去什么去,今天有钢琴课,10点我们就去上课。”母亲接嘴道,“你昨天不是说不学了吗?”印薇薇故意问,“我看那黄老师人不错,我也想学钢琴,欣欣也是颗不错的苗子,就接着学吧。”印薇薇真想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庆祝庆祝母亲这个180°的转变。可惜这些动作她从来做不出来。
“在哪学啊,我也去吧!”印薇薇问,她总觉得那个黄老师怪怪的,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不用了”母亲毫不客气地说。
9点半,印薇薇看到母亲难得的画了个淡妆,这个妆画得还算精致,还戴了副她以前上班时戴的金丝边眼镜,背了个黑色的小挎包,穿了她上次从香港带回来的一套紫红色丝绒旗袍,还戴了双白手套,就像某个从上海滩穿越回来的太太一样。印母甚至把印欣欣也精心打扮了一番,破天荒的还戴了个有蝴蝶结的粉色发箍,像个可爱的洋娃娃,最后满意地拉着她的洋娃娃玩具走了。
印薇薇本打算下个星期再去辞职的,但她接到了公司人事主管的电话,电话一通,人事主管就没好气地不耐烦地问她什么时候回公司。并且强调说她请假早满了,现在一直是旷工,这个月工资要扣了什么什么的。”印薇薇还没有等她说完,就说,“我今天就过来办手续。”对方愣了一下,最后好像咽了咽口水,说了一句“好嘛。”
印薇薇知道,人事主管一定想不到她会回答得这么干脆,她们公司待遇各方面还是不错的,好多人都挤破头想进来呢。
人事主管肯定还以为印薇薇会求她通融通融,睁只眼,闭只眼,不要扣工资了。其实,印薇薇知道,他们公司是投资公司,是凭业绩说话的,考勤制度其实并没有那么严格,有的人半个多月才去一次公司,只要给人事主管点好处,说说好话,通融通融也就过去了,对业务人员,公司从来没有规定过坐班制度,可偏偏印薇薇就不是这种会说好话的人,不整她整谁。
印薇薇知道自己和人相处有许多问题,可就是改变不了,别人嘴里说出的很自然的话,到了她嘴里说出去就成了一坨夹生的冷饭,硬生生地让别人感到营养不良。
上高中时,有一段时间,印薇薇感觉到被同学们霸凌,当然不是像男生那样武力上的那种拳脚相加的霸凌,就是女生之间那种微妙的语言上的或者说生活中的把某个人“孤立”起来,但印薇薇觉得就是霸凌。
那时候,她在宿舍的闺蜜只有路薇薇。路薇薇和她一样在其他女生眼中也是“怪人”。每次下晚自习,同宿舍的其他女生都是大呼小叫着一起回宿舍,但每次都忘记了叫上印薇薇和路薇薇,仿佛她们宿舍从来就没有过她们俩的存在。
只要印薇薇和路薇薇一回到宿舍,有说有笑的宿舍立马就变得安静了。而且,印薇薇发现,几次她在学校图书馆碰到同宿舍的其他同学,她想和她们打个招呼,但宿舍里的人就像不认识她一样。每次打招呼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她其实很渴望和同学们和平相处,却每次都事与愿违。
在宿舍和班级里能和印薇薇说上话的,只有路薇薇。路薇薇成绩一般,但长得非常妩媚。
虽然她们俩是好朋友,但路薇薇从来不说她们家里的事。有一次印薇薇看到路薇薇到班主任办公室领取困难学生补助,在她们学校领困难补助的学生几乎没有,加上路薇薇平时确实很少买东西,印薇薇猜想,她们家经济一定很困难吧。
还有一次开学时,印薇薇难得的看到了路薇薇的妈妈,在宿舍里大呼小叫,指手画脚,说到激动处,还“呸”的随地吐了一口痰,路薇薇涨红了脸,一直把她往屋外推。她骂骂咧咧地出去了,不知道对路薇薇嚷嚷着什么,整个走道都回荡着她的声音,好多宿舍都有人好奇地伸出头来看。路薇薇土灰着个脸,印薇薇知道她一定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后来印薇薇有次听到路薇薇和宿舍一个女生吵架时,那个女生骂她是小菜农,印薇薇就猜测,可能她们家是郊区的菜农吧。但印薇薇从来没有当面问过路薇薇,虽然她们俩表面看起来无话不谈,但路薇薇从来没有说起过她们家的情况。
印薇薇其实挺理解路薇薇的,她也从来没有对路薇薇谈起过自己家的情况。因为她们俩对自己的家人都一样的难以启齿。她们俩都有很强的自尊心,强到不允许别人的半点侵犯,她们俩都一样的敏感,不想成为别人谈论的对象,也很害怕别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可能就是太关注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吧,所以她们在别人眼中就活成了绑了根绳子的小丑,不管做什么动作都如此的不自然,如此的搞笑,如此的难以相处。
高三时,学校怕学生出心理问题,特意设立了心理工作室,据说里面的提供咨询的老师还是国家级心理咨询师。有一段时间,印薇薇觉得晚上失眠,无论怎样数羊都睡不着,白天上课时,精神总是恍恍惚惚。
有一次,她在宿舍睡过头了,那段时间,路薇薇晚上总是出去,回来得很晚,被同学们冷言冷语了几次,路薇薇就索性搬出去了。所以没有了路薇薇,那天早上自然也没有一个人叫印薇薇起床,她那天就旷课了,后来,她问同宿舍的小李怎么不叫她,小李说“我还以为你成绩那么好,没有必要去上课了,想休息呢”,一句话噎得印薇薇不知道怎么回答。
有一天,实在是头太疼了,她又没有去上课,她正一直看着窗户发呆,班主任老师来了,问她“怎么了,生病了吗”,她说:“没问题”,老师说“没生病怎么不去上课”,她来了一句“上什么课?”班主任老师狐疑地怔怔地看着她,最后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了心理咨询室。
那天心理咨询老师对她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她唯一一次鼓足勇气对心理咨询老师讲了许多她内心的想法,这是她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对别人敞开心扉的倾诉。
最后,只记得,心理咨询老师拿了个本子给她,就像医院的病历本,外壳挺好看的,粉红色的封面,画了个小猫,但里面的内容让她很不舒服,记载着姓名,年龄,班级,谈话时间,她记得最后心理咨询老师对她的诊断是“明显缺乏共情能力。”从那时起,这几个字就一直印在了印薇薇的脑海里。
印薇薇对写着那几个字的那个粉红色封面的小本本恨之入骨。回宿舍后她想把这本漂亮的粉红小本子撕了,又怕被别人捡到了拼起来,想把它烧了,又没有打火机,再说火光肯定会把宿管阿姨吸引过来。她实在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她就把写着“明显缺乏共情能力”的那页纸放到嘴里,嚼了,也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做味同嚼蜡,反复在嘴里咀嚼几次后,还是吞不下去,她就灌了自己一大杯水,纸就着水生吞了下去,可刚吞下去,她就感到一阵恶心,她赶快跑到卫生间里吐了出来。后来她能做的是就一直冲水,不停地冲水,她想把吐出来的东西赶快冲到地狱去,永远不要让她再看见。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真的没有再看见写着诊断的那张纸了,但那几个字却永远烙印在了她的心里。比任何纹身、刺身都更牢固,“缺乏共情能力。”这几个字已如她的细胞般,和她的身体融入在了一起。直到永远。直到她彻底失去她的身体。
直到现在,找了家公司,上了班,印薇薇还是时刻感觉到自己那颗生锈的,病怏怏的心,没有共情能力的心。所以她下定决心,还是辞职吧,该来的总归会来的,她在心里说道。
没有力气开车,连发动车的力气都没有,她只好打了张车,来到了公司,到了人事处,看到了人事主管,她拿出一张事先写好的辞职信,交给了人事主管。
辞职信去年就写好了,她早就想辞职了,她记得有个女教师写的“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就潇洒地辞职了,她当然没有那种洒脱,她都不知道怎么表达她的想法,她怎么写,难道写“本人因为无法和公司同事正常相处,讨厌人和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以至于无法胜任工作,所以辞职吗?”她当然没有率真到那个程度,也不敢那样写,说她不懂人情世故,其实她特别在乎人情世故,她无法把别人对自己的看法置之不理。
她上网搜了个辞职信的模板,照着写了一封辞职信。信的内容是“本人在公司得到了领导、同事的无微不至的关怀,是公司的领导和同事手把手教会了我业务知识,是公司的领导和同事让我学会了怎么和人相处,是公司领导和同事给了我一个机会,但是因为本人家庭原因,不得不辞去工作。┄┄”写完后,她没有再看第二遍,一直揣在了包里。
现在,这张纸终于派上了用场,她拿着递给人事主管,人事主管很忙,头都没有抬,说道“张经理签字了吗?”“没有”印薇薇答道。“没有领导签字,我们办不了,你先去签字吧。”“张经理在吗?”“人家是领导,上班还要向我们报告吗?我怎么知道张经理在不在。”印薇薇发现自己老毛病又犯了,没有说几句话,就又被对方怼得无言无语了。为什么人和人交流就这么困难呢?都是说人话吗?怎么就这么难理解呢?真是鸡同鸭讲。
她从人事处退了出来,极不情愿地按下电梯,20层,公司的老总的办公室都是在最高层。这样,就高高在上,免得遭受打扰,她从来没有去过老总办公室,按她的性格,不到迫不得已,她是没有必要找老总的,除了今天。
“总经理办公室”门牌上的几个字还是映入了眼帘,门虚掩着,要敲门吗?她问了问自己,抬起手,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反应,她又稍微重了一点,又敲了三下,对面办公室门开了“印薇薇,你找我吗?”她看到张经理走了出来,印薇薇吓了一跳,张经理居然认识她,还能叫出她的名字,真是让她受宠若惊。
“嗯,你好,张经理”印薇薇不敢抬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这个,交给你,麻烦您签个字。”张经理奇怪地看着她,“什么东西”,他凑近了一看,大概看了几秒钟,印薇薇看到他拿出笔,写了几个字,把辞职信还给她,“这样就结束了。”印薇薇想着,就说“谢谢张经理”,看也没有看,就拿着辞职信跑向电梯,她要在今天下班前把事情办完,她不想也不能再跑第二次了,人事主管的脸,她再也不想看到了。
冲到人事处,还好,办公室门还没有关,离下班只有十分钟了,她赶快把辞职信交给已经收好包包准备下班的人事主管,人事主管说“放着吧”,说完不情愿地瞟了一眼,突然说,“张经理,不同意呀!”“什么?”“印薇薇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经理,他刚才不是很爽快地二话不说就签字了吗?她又抓起这张纸,跑了出去,又冲到了20层。
总经理办公室还开着门,印薇薇顾不得多想,冲了进去,“张经理”,她有点气喘吁吁地说,她正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写不同意,但话到嘴巴又说不出来了,她该用什么语言,怎么说这件事呢?她真的没有和张经理相处过,真的不知道怎么开口表达自己的想法。
张经理好像早就料到她还会回来,有点捉弄地说“坐啊,还有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