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休庭
“法庭调查结束”女法官的声音一直像蚊子一般嗡嗡地回荡在印薇薇耳旁。声音虽不大，却很恼人。印薇薇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此刻自己正躺在床上，也许睡着了，也许没有睡着，反正脑子很乱，突然被蚊子的声音烦死了，她有种想拍死蚊子的冲动，因为它们打扰了她的片刻宁静。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躺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印薇薇爱上了睡觉，或者说爱上了躺在床上。随时随地，每次一回到租住的小屋，她就像猫一般冲入卧室，连滚带爬翻入床内，然后彻底躺平。不想吃，也不想动，不喝水，不上卫生间，就这么一直躺着，不是为了睡觉，就是为了躺着而躺着，因为睡觉是不需要这么长时间的。有一次星期六，她就这样不吃不喝从晚上躺到了早上，又从星期天的早上躺到了晚上，就是不想起来，或者说身体已经完全被掏空了，根本没有起来的力气，思绪乱七八糟的飞舞着，她就只能这么一直躺着，躺着，什么也不做。
可是，此刻的印薇薇，连躺平的权利也没有。她看到伴随着女法官的一声“结束了”，如电影散场般，人潮开始涌了出去。她看到了路母的嘴角不停抖动着，似乎朝她说着什么。看到了贾律师的眉毛向上翘了翘，好像在朝她挤眉弄眼。看到了母亲在快速逃离被告席，仿佛暗黄桌子前的牌子上的“被告”两个字会杀了她，治她于万劫不复，她一刻也不想成为“被告”两个字后面的人。她看到了身边的小女孩在不停的流泪，但是是无声的哭泣。她看到了一个空洞的，被掏空了灵魂的自己。
印薇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母亲、印欣欣一起回到母亲的住处的。
她和哥哥一直把这里称为“母亲的住处”。父亲住养老院，她和哥哥都在外面租房子住，这里就是“母亲的住处”。
“母亲的住处”是一个跃层，有两百多平米。屋内家具不多，人也不多，或者说只有母亲一个人，所以每个房间都显得格外的大，大得有点冷冷清清。
母亲一个人没事就收拾屋子，这和她一贯的爱干净、严谨的性格很相称。每个房间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这和印薇薇的出租屋的脏乱差完全不同。
印欣欣和哥哥印强强一般都不会回到“母亲的住处”，母亲没事也不会叫他们回来，这几天，因为印欣欣的缘故，印薇薇也暂时搬了过来，同时因为印欣欣的缘故，还多了一个保姆，但不知为何，住客的增加并没有给这个房子带来丝毫的热闹，印薇薇觉得这里还是死气沉沉的。
刚到家，印欣欣就四处张望，印薇薇知道她在找保姆桃姨，桃姨没有在，印薇薇记得，桃姨走时和母亲说了要回去四、五天的。没有找到桃姨，印欣欣就直接往自己住的小房间冲，那个小房间就在一楼，是个保姆间，印母让印欣欣和桃姨就住在那。
“换鞋”印母一声威严的声音，显然把小姑娘吓到了，她赶快停下了自己的小脚步，小心翼翼地折回到客厅入口处，不敢抬头看印母，小眼睛四处搜罗着自己的小拖鞋，那是一双青蛙图案的小拖鞋，印薇薇买的。刚买回来时，印薇薇问印欣欣好不好看，印欣欣稍微点了点头，印母在旁边说“买双拖鞋搞得这么花里胡哨，家里又不是没有拖鞋，浪费”，印薇薇没有理会印母，母亲这种腔调她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她喜欢的红头绳，扎头发的蝴蝶结，芭比娃娃，可爱的小纱裙，带花边的小袜子，母亲从来没有主动为她买过，即使她说了，母亲也不会买，不论买什么东西，她每次都说“浪费”。现在，与其说印薇薇在为印欣欣挑一双小拖鞋，不如说她是在为童年的那个自己买一双小拖鞋。
印母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印薇薇看到了她显然还带着怒气。小时候，每当印薇薇做错了事，她最不敢面对的就是母亲，母亲那张不耐烦的、发怒的脸就是她童年的全部记忆。吃饭时，她也不敢面对母亲，因为即使没有做错事，母亲也总是板着一张脸。在印薇薇的印象中，母亲好像就从来没有笑过，哪怕印薇薇在学校考了第一名，母亲也总是一句“你现在是班级第一名，又不是年级第一名，有什么得意对的。”后来，印薇薇初中时真的在年级考了第一名，母亲就说“现在考第一名说明不了什么，关键是高考”。印薇薇知道，不管自己怎么做，都达不到母亲的要求。
长大后，为了避免和母亲碰面，她高中时就坚持住校，考大学时就一定要去外地的大学，工作时，她本来不想回到这座城市的，但因为有哥哥在，所以她选择了回来，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租房。
和母亲不同的是，哥哥印强强那张包容的脸，总是给了印薇薇太多的鼓励和安慰。印薇薇不管有什么事，她第一时间都是去找哥哥，只有哥哥才是她真正的依赖，在小小的她的心目中，没有哥哥，她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有了哥哥，她才有了依靠的对象。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小瞌睡，哥哥就是个大枕头，小瞌睡碰到大枕头，再合适不过了。
小时候，家里住房紧张，她和哥哥挤在一张小床上，每次睡觉，她都会努力瞪着眼睛，不让自己睡着，然后好不容易等哥哥睡着了，她有时就会摆弄哥哥的小手，把哥哥的手放到这里，放到那里，调皮地看哥哥有什么反应。有时她会故意蹬哥哥两下，哥哥每次被她吵醒了，从不会生气，也没有大声呵斥过她，他只会傻傻地笑，然后开始求她，哥哥总是说：“求求你，快睡吧，我已经很困了。”反正无论她怎么闹腾，哥哥一次也没有冲她发过火。
后来，印薇薇三年级时，母亲不让她和哥哥一起睡了，也没有告诉她原因，就是粗暴地把他们分开了，哥哥被赶到另一张小床上。印薇薇为这事，还哭了好久。印薇薇觉得，如果有什么恋母情结，恋父情结的话，她只有一个情结，那就是恋哥情结。
印薇薇知道现在印欣欣肯定很害怕，她把印欣欣带到保姆间里，让印欣欣躺到小床上休息下。小姑娘可能真的累了，躺下去，衣服还没有来得及脱，就睡着了。
印薇薇也不想出去客厅面对母亲，就这么在保姆间坐着。她听到客厅里传来母亲打电话的声音，好奇心驱使着她偷偷打开一条门缝，透过门缝，她看到母亲在房间中踱来踱去，拿着手机，说着什么，大意是“我决定买了，你上次说的价可以，你看什么时候办手续，我找个中介代理带我们去办手续，这样快些。”母亲要买什么呢？印薇薇心想，她想出去问问母亲，但转念一想，如果母亲想告诉自己，自然会告诉自己的，如果母亲不想说，自己出去问了也没有用。而且，很明显，母亲不想告诉自己。
母亲的心印薇薇一直是不懂的，正如印薇薇的心母亲也是不懂的。今天庭审出来，印薇薇一直想问问母亲，为什么没有告诉自己哥哥出事那天回来过，哥哥回来干什么，哥哥说了什么吗？但是，母亲没有说，印薇薇也就没有问。
想到哥哥，印薇薇突然想起，应该去哥哥的出租屋把哥哥的一些“遗物”整理出来，她走出房间，对印母说“妈，哥哥的东西还在出租屋——”话还没有说完，印母说，“我把那个出租屋买下来了，以后慢慢整理吧。”印薇薇明白了，刚才母亲说的买的东西，应该就是那间出租屋。哥哥和嫂子出事后，打了很多电话，印母都不接，房东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她们家，亲自找上门来，说哥哥和嫂子把她的房子弄成了凶宅，她以后怎么还出租得出去，让母亲要么赔偿几百万，要么把房子买下来，母亲一直不同意，对方还嚷嚷着要和母亲对簿公堂，今天母亲怎么同意买下来了，她是打官司打得害怕了，不愿意再闹到法院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