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昔志今逞莅帝基
指尖被勒得有些刺痛，升平想让他轻点却说不出声，再接下去，双眼沉重，很快又迷失了自己的神智。
萧氏闻言蔑笑，宫灯拖长的影子仿若静夜碧潭，死寂而又沉静，“那就都等着瞧吧，大隋朝千秋万代，咱们早晚都有那么一天熬不过去，少不得大家上路时一同作伴。”
杨广故作抿胡姿态，思量半晌不肯回答，升平不忿，咬唇蹩了眉头：“皇上太小气了吧，阿鸾讨个赏也需要思量半日，莫非阿鸾跟皇上要了江山？”
永好说，杨广没有顺应臣意立即举行登基大典。
隐隐约约似耳边有人低语：我会陪她直到醒来。
皇陵背拥青山，面朝镜湖，绵延万里的江山终随了他们去，五湖四海再不会有波澜起伏。
昏睡三天三日后升平才真正清醒过来，模糊的视线落在手边，那里正跪俯着身穿龙袍的帝王，俯在她身边浅眠轻睡，不知为何，青须入鬓的杨广看起来有些往日不常见的潦倒落魄。
“阿鸾换好了。”升平徐徐走出，心中揣揣不安。羞涩的她拽过拖曳在身后的繁复裙摆，立在杨广面前，只觉得手脚无处安放。
两人四目相对，目光彼此凝结。
“阿鸾，给朕瞧瞧你准备的瞿裙。”下朝后的杨广负手走入栖凤宫，旋身坐在芙蓉榻上对升平笑着说。
升平一时红了脸颊，人也有些忸怩，手拽着红衣不肯拿出。
幸好，天命所归，一切还来得及。
杨广沉默望着升平，面容上的冷漠渐渐淡去，他回首看了看巍峨的帝后陵墓，目光幽幽的回答：“会，其实他们两个人谁都离不开谁。”
“公主，这是独孤大人派人送进宫来的安神汤，请公主安心服用。”永好毕恭毕敬的跪在升平面前，萧氏瞥了一眼汤，眼睛微微眯起似在思量，升平心中实在忧虑没有胃口，示意永好先放在桌案上退去。
说起明日登基大典，升平心中百转千回的疑问也骤然浮出，她不由的双眼黯淡，喃喃道：“明日舅父应该不会允许阿鸾一同登上大兴殿的。”
“阿鸾，我回来了。”
忽而腰间一紧，人已被杨广偷袭成功。他带她入怀垂头凝视，原本戏谑的笑容也正色敛去：“朕并非小气，朕思附片刻是因为朕不知该如何回答阿鸾，因为朕想给升平全部江山，而非半个。”
所以，升平亲手准备凤衣，为了不辜负杨广的厚望守信，更是为了想做个名副其实的天家女子。
是内宫尚无听闻宫外消息？还是杨广已经中计命丧杨俊之手了？还是杨俊已经计败，杨广将其满门灭族？忐忑难安的升平怎么都想不出永好摇头的意思究竟为何，她更恼怒自己与永好以前的默契怎么轻易就消失不见了，分明永好已然暗示为何她仍是不解。
是的，若此时能换回他们兄弟三人都平安归来，即便是坐不上昭阳宫的凤位宝座又能怎样？
升平躲开萧氏视线，不再瞧她的淡然笑容，惶惶回到杨坚身边不住叹息。升平虽然目视气息微弱的父皇，心中所想却是杨广，也不知天亮时他是否会安然回来，可她又不希望他安然回来，因为杨广安然出现在甘露宫将意味着，秦王杨俊没了活路。
挣扎几次，再闭眼，再次陷入一片昏暗。
哦，她差点忘了，此时时隔母后过世短短不过半年，为母后敲响的丧钟还余音绕耳，如今又换了父皇离去。
所有一切皆为了她。
她几乎以为再也见不到他，如今真切出现在面前，贸然触碰又怕真是梦境虚幻。
世人皆以为重启昭阳宫是对独孤家的尊重，新皇登基当日身边伴随的皇后必然是出自独孤家的萧氏，再度成为外戚的独孤氏已然屹立在大隋朝堂，成为永远不败的赢家。
升平被迫从温暖的茧中破壳而出，提前振翅，随新君杨广在众人面前昂首面对自己从前不曾想过的刀风剑雨，却无人理会她心中漾满无奈中的悲哀。
数下之后杨广才停在升平眉目上方，凝视她郑重允诺：“明日，朕必定等阿鸾一同登上九天宫阙！”
杨广作势虚晃过她，抢过已完工的瞿凤朝衫摊开来看，绣纹细腻平整，领襟袖口做工考究，笑道：“阿鸾果然擅长女红，唔，这艳红色的瞿凤敝屣裙衬得阿鸾颜容，明日，阿鸾必定是大隋朝最引人眼目的女子。”
越是慌升平越想不出头绪，直至永好再次进入，她几乎想要扑上去明问，倒是端着托盘的永好神情还算平静，此次，送来的是安神汤。
他一边提心与杨俊斡旋，一边遣人警惕独孤家动静，忧心如焚的杨广最怕自己万般不易回宫时已经再见不到她，当日缠在升平颈项上的三尺白绫是他毕生最大的噩梦，他生怕再重复一次。
昏沉沉的升平能感觉杨广温热的掌心传来的炙热，他一直用力攥着她的手指紧紧的不肯松开。
萧氏沉思半晌抿嘴不语，目光再度归于平静。两人各怀心思默然伫立，在烛火下灯动人定，看不出彼此此刻心境。
杨广陡然笑出声来，剑眉美目无不浮现畅快笑意：“阿鸾真是个忍不住的性子，才多久就等不及了？再等等，也许我就答应阿鸾呢！”
他到底坚信什么？
杨广终于说出隐忍多年的心中话，如今，他也可以肆意暴怒随心质疑，再没人敢忤逆他的意思，包括掌握兵马的舅父独孤陀。
时间长了，烛光慢慢弱去，有宫人为宫灯添换新烛，升平望着奄奄一息的杨坚，如今父皇嘴里已经没有了呜呜声息，仿佛在等待濒死一刻的到来，心中残存的父女亲情使她心中酸楚伤感。
杨广对升平的杞人忧天嗤之以鼻：“他如今在朝堂上还做得了主吗？”
杨广用力抱住升平，双臂勒得越来越紧，他在用煦暖怀抱安抚她惶然不定的心。她心中惦念他的安危不放，他又何尝不是。
杨广为此勃然大怒，将崔氏缢死殉葬，并下旨将崔氏一门户灭九族。
铜漏中的流水滴滴带走守夜难熬的时光，升平屏息，随那滴答声响心率起伏。
忽然，殿门咣当一声从中大开，数十位带刀内侍纷纷涌入两厢排开，灯火骤亮，升平闻声回头，正瞧见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升平从未如此笃定过，杨广说到的话必然全部兑现。
他杨广既然能囚禁两位皇弟成全自己帝位，怎会再任独孤陀随心摆布？
父皇的步履终追不上母后，从起兵建国到朝堂议政，始是一步一迟，连离世也是如此。他一生郁郁无力避免，至此，也算是个终结。
升平心头骤然抽起，紧闭双眼抿住嘴唇。她握紧永好的手，只想让她去打听一些太子的消息。
杨广胜了，步出秦王宫时，命随身内侍给独孤陀送去捷报，旋即归宫。他在示威，向意图从中教唆杨氏兄弟相残的舅父示威。
幸好，他身边的人，不是萧氏。
杨广是天生的帝王。或许他不是一介开明的君主，但胸有沟壑及所擅手段注定他必将坐稳大隋朝龙座宝位，而升平也开始逐渐相信，三年内所遭受的大兴宫宫变都是天意使然，父皇母后的先后诀别，废太子杨勇的慌不择路，秦王蜀王的濒死反抗，都是为了成就他登上权利巅峰。
同年蜀王秀被幽禁蜀王宫，彭氏发还母族，终生不得入宫探望。秀上表请死未果，终幽闭蜀王宫，卒年二十三岁。
而后又听见冷冷的声音阻拦道：朝堂之上不可一日无君！
杨广的登基，容她仍能站于天阙俯视臣民朝拜，看万物重生。
升平无力拒绝杨广的提议，只得接过瞿凤长衫去内殿更换，她纤瘦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殿门尽头，杨广嘴角扬起的笑容立即冷冷敛回。
升平不想惊动杨广，只能哑了嗓子弱弱的招呼永好。没等永好清醒过来，身边的杨广已经因升平轻微颤动骤然惊醒。
而杨秀和杨俊谋逆时所策用的叛乱禁军，杨广下旨一律押赴东郊外坑杀，甘露宫内外宫人，凡见过先帝狰狞遗容的宫人内侍悉数赐鸩酒。
升平抬眼看看远处，永好伫立在远处闭目瞌睡，想来她也是累坏了。
他不肯杀的兄弟，容不得他人代劳。只能怪崔氏太过心疼夫君，为整个家族带来灭顶大祸。
原本环抱她的双臂，因升平的言语猝然收紧，两人之间密密楔在一处，再没有丝毫空隙。
独孤家的势力从此再没有于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可能，想要借助此机会胁迫杨广的独孤陀，终被杨广占了先机，赌输了掌中所有筹码。
升平怔怔，再度想起那日废太子杨勇被逼宫时曾围在自己颈项上的白绫。
仁寿四年，五月初十，高后崩，同葬泰陵<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泰陵，隋文帝，文献皇后陵寝。"></span>。
同年冬月秦王俊废封号，幽禁秦王宫，与崔氏别室而居。月余后，俊毒发而亡，崔氏被疑毒杀庶人俊，赐缢死。
升平问杨广：“父皇母后来生还会相遇么？”
杨广沉吟不语，思索连日来独孤陀的诡异行径，越想越觉得可疑。
生死大局暗自牵扯利害关系，兄弟三人背后都是独孤家的支撑，这场争斗谋划后，他们兄弟谁输谁赢都无所谓，独孤陀在郎中令府中独享渔翁之利。
杨广先疲累笑笑，随意用手扫扫自己衣襟，再伸出双臂将升平猛地搂入怀中。
升平手指抓住裙摆身子不住的颤抖，她原本质问的气势因萧氏的冷冷反问消散一空，只能喃喃道：“即便如此，舅父如此任之放之，任由秦王与太子相争也太过分了些。”
弥留之际，再没有君臣身份，父女兄妹骨血相溶，也会同悲同哀。
回过神的杨广对促狭的升平挣开双臂似笑非笑的点头：“衬是衬得，只是还需细瞧。”
寂静大殿里，萧氏清脆的嗓音听上去别有意味，升平知她在讽刺自己，不耐的轻启朱唇：“升平坐于哪里，已是无谓。”
“公主。”思索完毕的萧氏突然抬头笑笑：“你可曾想过坐上昭阳宫里的凤座？”
杨广顿住手中所有动作，之前思虑的朝事已是不再在意，目光直直盯着升平不肯移开。
偶尔昏沉中微微睁开眼，天光半暝中，正瞄见永好在榻边愁眉苦脸的，升平想扯个笑脸来安抚永好，可身子仿若被人抽光了全部力气般，连动动嘴角也是奢望。
如今所有的谋算全部落空，所有的戒防一朝放下，冰冷皇位上的真心也只有一瞬而已。升平伸出手指拂去杨坚花白鬓发的泪珠，手指颤颤根本无法完成，整个人虚软跪倒在地不禁哽咽出声。
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部署，一张兄弟三人围坐的桌案上觥筹交错，心怀异梦的他们把酒言欢，将所有幼年亲厚情感尽数畅谈。每个人眼底都是美好回忆，每个人身后都是暗自行动的侍卫兵将。
萧氏唇角噙笑声音冷漠：“养父此举如何本宫无法置喙，只是公主自己也该留些时侯想想，若是太子不能顺利归来该如何自处吧！”
他又凭什么坚信？
杨广冷漠双眼，定定落在曾想废黜自己绞杀于宫门前的父皇。
也是一生。
升平别扭，哼了声侧脸不睬杨广。
果然是他。
表情冷漠的萧氏向前一步贴在升平身边淡淡笑问：“本宫可以不怕死，因为本宫如今所处的囚笼与死无异。公主定是极怕死的，你自幼得皇上皇后疼爱，如今更是良人在旁，公主怕是不舍得眼前的繁华绮梦吧？”
大兴宫永安寺再停大行皇帝梓宫，帝后即便生前再不睦，也必须死后同葬。无论是贞烈坚毅的孝敬辅天协圣文皇后帝，都是后人刻在九丈高碑上相伴相随的谥号，永不分离。
众目睽睽之下，杨广与升平紧紧相拥不肯分离，萧氏见状，垂首理了理身上的白衣孝裙，漠然转身从侧门离去，原本陪侍太子妃身边的宫人左右环顾不知该何去何从，面面相觑后终还是选择猛扎下头继续伏地在太子脚下。
悲哀吗，也许。
同年蜀王杨秀也被幽禁在蜀王宫，蜀王妃彭氏，因母舅曾为独孤皇后尊师而幸免于难，发还母族。勒令彭氏终生不得入蜀王宫探望杨秀。并遣散蜀王宫宫人，只留两名异族奴婢随侍，从幼年养尊处优的杨秀甚至需要蓬头垢面清扫宫室，给予自己饮食。蜀王不堪忍受如此羞辱，上表请死未果，最终幽闭蜀王宫。
再回过头，甘露殿已有宫人在有条不紊的换下明黄色垂幔，挂上素白墨黑的挽帐，动作麻利训练有素，似早已有准备。
那日杨广赴宴时，杨俊与杨秀谋划秘密将太子扣押。
升平曾想过萧氏生活在永安寺的日子，不用亲眼所见也知必然是枯燥绝望的。正值豆蔻年华，却长伴青灯梓宫，若是心甘情愿当然不觉清苦，可萧氏向来性子刚烈，幽静无尘的永安寺便是拥有直通天阙大门的阴森囚牢了。
升平向前连走两步，贴他面前又调皮的蹲了蹲，做一副三跪九拜的样子，歪过头轻笑：“果真被你瞧去了，赏阿鸾什么好东西？”
满怀在心的担忧悉数转化为欣喜全部迸了出来，她顾不得殿内眼目视线众多径直扑过去。身后的宽大披麾唰的掉落在地，仪态规矩也全部丢于脑后，她只想尽快确定他一切安好，全身上下左右，看了一遍。
永好先蹑手蹑脚的走到太子妃萧氏身边叩首，而后才靠近升平为她披上御寒的衣物，升平悄悄握住永好的手指朝她使了个眼色，永好顿了顿，轻轻摇摇头，而后再次恭谨倒退离开。
杨广又下旨，凡上奏表恭请太子登基者加官进爵赏赐金银，凡民间寻奇珍异宝表明太子登基实乃天命所归者，赏赐田地屋舍奴婢仆人。
大殿中数十宫人悄无声息见证他们历经磨难再聚的难能可贵，只有一人苍老的面颊落下豆粒大小的泪珠。
升平闻言苦笑：“是风寒吗，以前阿鸾是最不畏惧冬日寒冷的，那时候有父皇母后为阿鸾遮风挡雪，还有几位兄长为阿鸾呵暖，如今看来，也说不行了。”
文武百官如有异议，同刑。
双眼打量凤衣的杨广似是未闻升平担心，只是若无其事的笑：“来，阿鸾把凤衣穿上，给我看看。”
升平心中一松，随后笑笑：“即便如此，淑仪表姐那边也不好交代……”
升平含泪，与杨广对视，忽笑忽哭，抑制不住。
重赏之下，请表奏章和贡献奇珍异宝的人一时间充斥大兴殿，杨广登基即位立即变得理所应当众望所归起来，再没有人胆敢置喙猜疑他曾经涉嫌谋杀父皇。
吻落在她的眉间钿额上，眷眷缠绵。
见升平苏醒，杨广立即伸手探探她的额头，神色歉疚道：“守宫那日阿鸾受了风寒，御医说你心疾成病需要多加休息，已经足睡了三日，现在终于无恙了。”
“朕的话，如今还有人胆敢不听吗？”如此低沉阴森的语气，自然也是他。
两人谋算，单等杨坚驾崩，便自命天子抢先进宫取得先机，一旦杨俊名正言顺继承大统，再联手清除曾经拥护杨广的党羽。无奈此次杨广有备而去，先命京郊东大营十万驻军入岗东西南北四面城门，再命禁卫御林军闭锁宫门不准内外宫人朝臣出入，再派贴身精将团团围困秦王宫，逼迫杨俊不敢下手，等杨广指令发出，所有带刀侍卫瞬时冲入宫门，剿灭秦王身边随命贴身侍卫。
大病初愈后的升平深知身在朝堂上再不能再软弱。在九重宫阙中争斗永远不会停止，宫廷朝堂虚软半分气势便会被人欺辱，君臣间所谓的慈善仁德更是令人嘲讽的虚假情意，血色宫闱中里没有人会谦恭礼让，不进，则被杀，再没退路。
太平静了，从榷酌登基大典之日开始，朝堂内外朝臣口中无一例外全是恭贺之声。独孤陀更是出人意料的从容协助登基典仪，不曾为杨广没有准备册封萧氏为皇后的宝册提出半分质疑，他似乎对杨广必定册封太子妃萧氏为后信心满满，根本不用惶恐。
呜呜哽咽声只有两下，便再没了声音。升平闻声蓦然想起父皇，推开杨广的怀抱回到杨坚身边，杨广也肃颜一同伫立在床榻边面对毫无亲情的父皇。
升平知道，阻拦声音必定出自舅父独孤陀，她也知道那个说要永远陪伴她的人是杨广。
杨广的身上没有血迹，升平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无恙，飞奔到杨广面前的时候却停住脚步，明明只差一步便可触摸，又不敢伸出手，颤颤的立在那儿。
他也疲累，但手，始终牵着她的。
风吹拂着明黄垂幔渐渐无力，摇摆不定的纱帘如同昭示这位大隋朝开国帝王已经濒临最后时刻，他没有睁眼，除了喉咙间哽咽声声更迭再没有任何动作。
还有十日时，杨广命升平准备凤冠瞿服紫绶玉带，与此同时，昭阳宫也开始聚集京城数百名能工巧匠进行修缮，雕梁画栋，描金涂彩，数丈台阶前开始铺就金丝彩缎锦毯。
永好摇头，是何意思？
此次事成，也许升平公主会成为大隋皇后，她们怎会有心追随入宫便遭遗弃的萧？
殊不知，朝堂之外，后宫内里，另一个女人也在准备登基大典所需的朝服。
面对萧氏漠然面色，升平心中恐惧已升到极致，她故作无谓的犟嘴：“若是太子不在了，无非是我们三人一同上路罢了，谁又能真舍不得谁呢！”
当然，她也知，他入宫来的代价，秦王杨俊终还是落败。
她相信。
如今即将踏上帝位的杨广担得起如此承诺，升平怎能质疑不信。那么多危急险境两人都全部一一走过，来日必然是风和日丽的坦途。
倒是升平被杨广瞧得赧然，摆手唤他回神：“如何，阿鸾衬得吾家新君吗？”
升平缓缓仰头看杨广，他的面容坚定从容不像是玩笑模样，心中渐渐觉出暖意，她赧然报以粲然微笑：“天下是皇上的，皇上是阿鸾的，阿鸾有了皇上就已有了天下，还要什么江山？”
升平在父皇母后的陵寝前感叹，铁血王朝树立艰难倾覆易，她突然极度渴望如同独孤皇后一样在朝堂上泰然斡旋，更渴望用大隋万代千秋来讽刺兄妹亡国的诅咒，所以，她根本来不及消灭心中悲哀。
升平忍不住痛恸扑在父皇身上哭泣，杨广则垂目盯着床榻上不住抽搐的人无动于衷。
帝陵之外，匍匐朝堂上所有臣官，帝陵之内，只有杨广和升平二人沉寂相伴。
杨广察觉升平言语间的伤感，默默扣住她消瘦的十指：“以后无论风霜雨雪都有朕来遮挡，阿鸾不用再管了。”
他抬头，深寂幽暗的栖凤宫内升平犹如一抹红霞粲然耀眼，青丝垂顺在背后的她含羞莞尔，玉润肌肤被艳红朝服映衬得越发娇嫩雪腻，芙蓉钿额缀上富贵红妆，妩媚似画中仙子堕入凡尘。
云淡风轻的叙旧，血雨腥风的厮杀，没有一人笑容犹如年少时般纯净无邪。
不悲哀么，也许。
三次大礼已毕，杨广拉过她的手并于自己身侧，朝殿外朗声宣告：“皇上驾崩——”
只因从先帝陵寝回来后发觉升平感染风寒，他便推掉所有朝堂上奏章国事，始终守在栖凤宫，困倦时随意在榻边依偎，饥渴时少食水米果腹，人却始终不曾离开升平的床榻，方才沉沉睡去，想必是连日来惊险劳顿不曾休憩，再支撑不过了。
直至长塌边的垂幔停止摆动，杨坚为国忧虑的哽咽声也终于停止，殿中一片死寂，杨广抽手拉扯起哀哀不绝的升平朝龙榻俯身拜去，升平被杨广的举动惊呆，忘记挣扎疑问，一下下随他深深拜在父皇榻前。
杨广将杨俊幽禁秦王宫，与秦王妃崔氏另行而居。落寞的杨俊多次求死不能，痛苦万分，最终月余后毒发身亡。经内务司查出，秦王妃崔氏因杨俊痛苦不堪，遂买通宫人私带鸩酒入内，将夫君亲手毒死，而后寻死时被宫人发现。
也许成就的人，还有她。
陡然，殿门嘎吱一声从外被推开，升平急切回头，定睛瞧了却是永好手端了披麾忐忑进入。
升平几日来劳心劳力，实在是太累了，回到栖凤宫便一头扎在塌上沉沉睡去。
生死恩怨纠缠不过三十余载。
榻前殿外宫人内侍们悲恸抽泣声骤然响起连成一片，升平惊惶回视仿若睡去的父皇，那个授予她最高宠爱的人，那个给与她尊贵骨血的人，终消散了气息，身着龙袍的他就此融在明黄色的龙榻上，连眉目都不甚清楚了。
杨广说，正月初一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大吉，那日可以进行新君登基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