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祸起萧墙不知戟
“笑话!父皇,你一生仰仗母后家兵马,有母后坐镇,雄才韬略也省了大半,如今再用已经没有当初的魄力了。杨谅为人胆小怯弱,他的确不曾接到圣旨,可即便他顺利接到,也未必敢与儿臣抗衡,与杨谅联系的仆骑射虽有智谋却忘了独孤家眼线遍及各个州县府衙,他逃得了禁军侍卫,却逃不过有心告密之人,就差那么一点点杨谅几乎能成全父皇大业了……可惜。”
她常与升平豪饮烈酒,迎风立于宫中角楼上,誓将嫁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英雄,她也曾与升平在朝堂外偷窥独孤皇后母仪天下后,说来日必如独孤皇后般策马扬鞭,携夫君稳坐天下成就巾帼英名,如今飒爽音容宛在,萧氏却被世事锻造成了木偶人。
空旷大殿里回荡的呜呜之声便是杨坚对眼前这个逆子的回答,升平小心翼翼握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屏住呼吸。
“母后生性倔强,怕因为分娩耽搁战事,擅用蛊术延长孕期二十余日,战事已过四方安定,母后却无力娩出腹中胎儿,淤血所致几乎在大兴宫里丢去性命。可身在两地的父皇始终以为母后是蛮夷女子,生性豪放贞洁难守,所以一直疑她与他人私通生下杨俊,母后又是高傲的人,虽知父皇疑她,却耿耿不肯分辩,所以……”杨广冷冷望向昭阳宫,再无笑容:“母后父皇一生心存间隙,再难和睦。”
原本挣扎的杨坚突然停止所有动作,一双灰蒙双眼死死盯住杨广等待接下来的话。
升平骇然,原来杨俊已经按耐不住先下手为强了,只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之行他一个手无重兵的亲王又能坚持多久,他以为只要去除了杨广就可以稳坐宝座了吗?恐怕舅父才是这场兄弟萧墙的最后赢家吧?
升平闻声陡然捂住嘴,父皇病重不治了?
太子妃萧氏依旧面无表,仿若在说他人故事:“本宫不知,养父说太子殿下和秦王只能有一人能入宫侍驾。”
升平紧紧咬住嘴唇几乎出不了声,她以为萧氏会因杨广面临危险而担忧,可萧氏没有。事实上对萧氏来说这只是一场后宫争斗,鹤蚌相争根本无需她来痛恸。萧氏入宫不过月余,对杨广全然没有任何感情,面对杨广的生死,她根本不加惦念。
“父皇后悔吗?”
“父皇先命杨秀和杨俊进宫和本宫分权,又暗地里伙同前臣煽动独孤陀朝堂上争宠,父皇病重仍不忘指点朝政,意在我们四人相争,好给五弟留个皇位是吗?”杨广似隐忍笑意的刚毅面庞却是冷若冰霜。
升平想俯在父皇身边恸哭,却碍于身边人的注视不能尽情,她手指搭在杨坚的脉搏,虚弱的跳动许久才有,渐渐消散气息的父皇使她突生莫名的慌乱,她想起杨广曾对杨坚说的那些话,她又想起迫不及待的杨俊和杨秀。
升平倒吸口凉气,直直看着萧氏依然表情无波的面容,颤抖嘴唇诘问:“舅父究竟是何意思?”
升平回身细细看萧氏,太子妃始终淡定从容的垂首目视地面,秀手侧身作福,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若不是听闻过她闺中琐事,升平几乎以为萧氏向来如此端庄娴雅,可惜,她不是。
眼下父皇手谕被杨广拦住,汉王杨谅无法赶回潜入大兴宫,杨俊与杨秀缺少时机则来不及收兵买马为自己逼宫铺路,如此算来,父皇一旦驾崩,杨广是众皇子中最大赢家,何必还要先动手?
先是一惊,随手匆匆赶过去抱住她。
不敢面对萧氏的升平头也不回走进内殿,她轻轻俯在杨坚身边,内殿烛火昏暗,冷风时而撩动明黄纱幔森然漂浮,此时,杨坚已面色土黄气息微弱,枯槁的手臂无力的垂在万寿无疆的云锦被外没有知觉。
当年与陈后主厮杀征战时,母后与父皇曾被陈军侵扰分离两路,别离整整两月,两人之间只见飞鸽传书不曾面与,杨俊生于隔年五月,与父皇离去时恰好十一个月,大兴宫中常传赵姬十二月生秦皇,如今杨俊也是雄才大略的胚子。不料父皇却因此始终不喜杨俊,任他沉溺嶙峋怪石中不肯重用。如今看来,父皇其实从那刻便猜疑母后……
“阿鸾乖,父皇没事,我只是告诉父皇一些真相。”杨广的声音没有波澜,眼底却隐含着柔笑。
杨广抓住杨坚仍在挥动的单臂冷冷发笑:“升平每日前来探望父皇,总以为父皇病中手不能动,心中不免忧虑难过。她却不知父皇正是用这残废单臂来调度内外大军来围剿我们兄妹二人呢!只是父皇握笔是在不稳,儿臣能通篇认出父皇的字实属不易,相信即便传了出去,五弟能否真与父皇心有灵犀入宫当政,也是未必,父皇就如此笃定他能重新改天换地?”
杨广蹩眉,轻轻安抚道:“我没有,阿鸾不怕。”
此时杨坚如同疯癫般,强撑起身子拼命拉扯杨广的袖口前后摇动,奈何他病重多日,便是身上仍有些残余力道也伤不到少青年壮的杨广半分,杨广不顾杨坚的阻拦一意冷笑说下去:“而后呢,是将我们兄妹绞死与宫门之上吗,等那个兄妹亡国的诅咒平定后,再由汉王借助突厥可汗之力重新迈入大兴殿?”
升平命栖凤宫宫人应急治孝服,她则以车辇代步应诏入甘露宫,内里殿外已经恸声成片却不见杨俊和杨秀领首拜伏,甚至连太子杨广也不在其中。
升平遽然拽住萧氏的手腕:“舅父是否早已得知秦王举动?”
升平怔怔望着父皇枯瘦面容总觉得甘露殿里少些什么,猝然想起,回望始终保持淡然从容的太子妃萧氏关切询问:“为何不传御医守候?”
萧氏缓缓抬起头在昏暗宫灯下肃容道:“秦王于辰时邀太子殿下出宫府上一叙,养父的意思怕殿外危险,将公主留在甘露殿,也是为公主好。”
升平再说不出话,惊吓住的她因得悉内情几乎站立不稳。
父皇借用舅父名义招回杨广平叛宫变,再扶杨广登上东宫太子之位,又分权于杨俊和杨秀,使得朝堂上成三人并立互相牵扯之局势,等三子争斗后最终拥立杨谅入宫登基,可舅父正是借机将杨广推举后,再顺应内外臣官看戏心切与杨广朝堂上假意争执,先麻痹杨俊与杨秀,不,甚至可以说,他本身也是有投注心血在杨俊和杨秀的身上,再纵容兄弟相残,无论是谁从中获胜,他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升平眼望杨坚躺卧之处颤声哽咽,眼泪抑不住长流:“父皇……”
升平不想跟杨广说话,扭头侧向一边依旧无声的哭,杨广伸手扳回升平的下颌,低低道:“相信我,父皇与母后一生猜忌只源于此,我只是将真相和盘向父皇托出,没做什么手脚。”
只不过,如今苍老濒死的杨坚再不复当年的英武容貌,看上去像个垂死的耄耋老人,依依不舍拽着最后一缕尘世奢恋不肯放手。
除了受命出来协理事物的太子妃萧氏,偌大的宫中只有她们姑嫂二人主持。
“父皇恐怕还不知晓,刚刚传出的上谕已经落在父皇最宠信的越国公杨素手中,他又巴巴的转告儿臣,原来父皇在儿臣千里迢迢赶回平叛废太子谋反时,已经立好废儿臣为庶人的密旨了,一旦儿臣自立为太子,便命汉王归朝平叛登上皇位,莫非……父皇就如此这般不信儿臣吗?”
萧氏苍白的脸直至此时方才有些表情,她回首望了一眼无力瘫倒在榻的杨坚,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平静:“升平,你觉得,本宫在永安寺守灵做太子妃,与死何异?”
杨广云淡风轻的描述和暗藏杀机的笑容,使得升平如遭雷击。
升平眼前一阵昏暗,十指用力撑住父皇龙榻边才不至跌倒,她冷冷问道:“太子妃可知太子殿下怎样了?”
为什么不是传位给秦王杨俊?杨谅与杨俊相比,杨俊更贴近父皇秉性,为何不是直接借他之手杀了杨广?升平咬住下唇脸色惨白。
夜半时分甘露殿宫人到栖凤宫通禀皇上垂危,须公主亲王随奉,升平才知道,杨广还是气死了父皇。
升平惊住,猛地站起,她从殿门处侧首正看见平卧在榻上的杨坚面容涨红,呼吸急促,原本僵硬不能动弹的手竟在半空中不住的来回挥舞。
“父皇到底猜忌母后什么?”升平骤然回头问道。
一时难以控制的动作更是扫落玉案上摆放的翡翠药碗,咣当一声,连暗红药汁也泼了出去,玉碗随声碎裂。
杨广坦然站起笑意轻蔑:“怎样?父皇与母后间隙二十余年,如今可想明白了?”
太子妃萧氏默默伫立在升平身后,静得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升平被平放在芙蓉榻上,竭力哭泣的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只能抽泣着怒视面染血色犹如罗刹般的杨广,永好见状战战兢兢送上一方湿帕,杨广顾不上擦拭自己,先用湿帕蹭去升平眼角默默流淌的泪水。
虽然近日父皇神色确实没有好转,但御医们分明说父皇只是虚不待补,需清淡饮食便可慢慢恢复,原来所有一切竟是父皇骗局中一步而已。
升平见状从侧殿奔出,脚踩在裙摆跌在明黄锦毯上,杨广闻声扭头,才发现升平也在。
杨坚身子悬在半空片刻似在斟量杨广的理由,煞白的苍老面容已再没有半点血色,无神双目直直盯着杨广,久久,久久……
“父皇是否一致猜疑母后……”杨广的抿唇含笑不往下说,但侧殿中隐身的升平已经刹那明了。
永不分离……
杨广立即捂住升平双眼,单臂抱起她,任由她埋在自己胸前抽泣挣扎,一步一步走的踏实沉稳,升平癫狂挣扎,杨广徒手禁锢她孱弱的身子不肯放松。
升平心中酸楚,伸手为父皇盖好锦被,先前杨坚曾密谋绞杀她和杨广的事,她始终不愿相信,在升平眼中,杨坚仍是自己幼时召唤她过去,喜欢摩挲她头顶的父亲。
永不……
“起初儿臣一直奇怪,太医院御医为何每次来甘露殿探诊皆开两方,一方于内堂留置查看,一方于宫人太医院抓药,如今想来,父皇是怕儿臣知道父皇已经病重遂先下手为强,不得不命御医与儿臣隐瞒实情是吗?”
这是一场埋伏几年的连环局。
萧氏垂眸后退一步:“养父说,此事殿下不与外人知自然该由殿下一人担当,他不宜插手。”
她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再躲藏在偏殿,恨不能一下子扑出去质问杨坚,她日夜惦念的父皇于为何在生命弥留时分仍定下如此诡杀计策?难道只因见不得他们兄妹逆伦,便将他们置于死地吗?父皇心中,对他们兄妹二人可有一丝父恩慈爱尚存?
升平缓缓踏上台阶,宫灯摇曳中她与萧氏隔着甘露殿门内外对视,两人静默良久,不知该如何称谓。倒是太子妃萧氏先抽身给升平让出一条路来,淡然自若的躬身:“公主,皇上等候多时了。”
杨坚憋了憋,猝然喷出一口红艳鲜血,正射在杨广脸颊,点点滴滴停留在儿子霜冷寒意的笑容上,慢慢晕染开的金色蟠龙袍犹如开放万苞花蕊般骇人眼目。
“为何没传丞相郎中令或大司马?”升平记得独孤皇后曾说过帝王殡天必须召集重臣商议太子即位事宜,如今虽然杨广已经坐稳宝座,但如此严禁内外出入定是有隐情。此时父皇如果殡天,昨日来过甘露宫的人只有杨广,恐怕风声会不利于他。
太子妃萧氏恭谨回答:“御医繁忙。”
升平惊得手足无措,眼睛直直盯着父皇颤动的手指,从前在她面前最多只是颤动的手指如今竟紧紧攥住杨广的手腕,将杨广的皮肉掐个青紫。杨广垂首注视自己手腕上的禁锢,冷笑出声:“父皇终于忍不住,不再装了?”
一句话涵盖太多升平对淑仪的愧疚,她霸占了杨广的宠爱,毁掉淑仪曾经向往的生活,若不是她,淑仪也许不必入得大兴宫葬送一生,也许会寻个梦中所想的男子生老病死,如今再想起这些,升平几乎无颜多在淑仪面前停留。
杨广将升平揽入怀中语声低哑:“阿鸾,我们与她们不同。我们从小相知,便是最终临危也必然不会分离,所以,我会守着阿鸾,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不怕。”
“太子妃不忧虑秦王王会对太子殿下不利?”升平觉得自己全身都在颤抖,整个人愤怒到了极点,“即便太子妃与太子殿下全无恩情,好歹也知道一旦秦王入内主持朝政,你的太子妃位可就不保了吧?”
杨广兄弟三人必定逃不过一场互残,只是由谁来终结这场兄弟争斗仍不得而知。
大殡当前,他们居然全部诡异消失,莫非……杨广已经先一步动手了吗?
升平不曾想和萧氏入宫后第一次见面是在父皇临终榻前。几年前她们也曾一同七夕乞巧,也曾曲水流觞,萧氏说与她听世间奇事,她说给萧氏听宫中秘闻,如今两人再次狭路相遇,再寻不到往日那般亲密无间了。
升平悚然无语,良久才平复心神,唏嘘道:“父皇母后……”
“你杀了父皇,你杀了父皇!”升平反复念叨着,顿觉肝胆俱焚,却又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杨广也不做应答,环抱她肩膀的手臂,遮挡住她的双眼直到平安回到栖凤宫。
生生世世是杨广给升平的许诺,不是他给父皇的。
升平心中抽痛,不知该如何回答萧氏,只得硬硬点头,踌躇半晌才挤出一句:“有劳太子殿下惦念,多谢太子妃转告。”
升平仰头,哀哀望着满脸沾染杨坚鲜血的杨广,嘴唇颤动:“你杀了父皇!”
杨坚枯瘦的身子急速向后倒去,轰的一声砸在榻上。
到底是比升平大上几岁,再尴尬的场面也能周旋自如。升平赶忙低头迈入,不等落步背后太子妃幽幽道:“公主,太子殿下托本宫转告你,望请节哀。”
杨广轻笑:“母后曾对本宫说过,杨俊是……”说及此处俯身下去,贴在父皇耳边嘴角上扬。不知他与杨坚究竟说了什么,猝然杨坚反手拽住杨广的领口,涨红的面颊浮现诡异颜色,双眼遽然睁大。
升平越深思量手脚越发冰冷,寒意渐渐也浮上心头,骤然间她站起身径直向殿门外走去,刚行两步,太子妃萧氏已经翩然拦住她的去路:“本宫养父请公主停留在皇上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