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缕凉风
逆着光的缘故，陈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格外深，她怔了一瞬，才说：“我过来送荔枝。”
“这里的医疗条件确实没有a市好。”
男人一进屋嘴巴就没停过，也不管病房里还有其他人，先狠狠咒骂了害他受伤又置之不理的包工头，又骂医生、骂护士，骂得唇干舌燥，干脆坐在床上，双脚往椅子上一靠，张嘴等着老婆给他喂水喂饭。
虽然一路提心吊胆。
陈年呆立着，她身后，很远的天边，晚霞堆得绚烂夺目，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也吹得她黑色长发纷飞。
陈年在椅子上端正坐着，向程立学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又把送荔枝的渊源解释一遍，余光悄悄扫了旁边的程遇风一眼，唔，他正在剥荔枝。
明天要上学，她整个上午都没空。
这次路如意回复得很快——
陈年的心情总算重新明朗起来。
陈年越听越沉默。
她不算是胆小鬼。
“市一中的领导又和我联系了，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程遇风的视线也落到她身上。
看到这一幕，陈年悄悄握紧了手，又缓缓松开。
陈年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好奇地问：“您以前也是桃源镇的人吗？”
任何人第一次坐飞机，经历了那样惊险的情况，下次再坐飞机时多少都会心有余悸的吧？再说了，昭航1303返航后，因为怕错过考试，她不也是搭乘了新航班顺利到达a市？
“嗯嗯，在桃源中学读高二。”
“年年，妈妈支持你去市一中，外婆和费用的问题不用操心，一切都有妈妈。”
“陈年，如果你去了市一中，你会发现通往大学的路不是只有挤高考独木桥这一条，他们挖你过去，也不是想让你走寻常的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的天赋决定了你比其他人多了一条捷径，当然，这条捷径也不好走，甚至比独木桥更艰险，可一旦走过去，那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铃铃铃……”
“不用这么客气。”程立学也拿起一颗荔枝。
一老一小聊着天，程遇风已经剥好一盘荔枝，用湿巾擦干净手，把盘子端过去，放在陈年前面的小桌上，“尝尝。”
上午的时间在陈年的心事重重中匆匆过去。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砰砰砰跳得厉害，耳朵里几乎全都是心跳声。
陈年，不带这样的啊。明明就是一场萍水相逢，总要离别的，不是吗？你比其他人幸运多了，至少还有机会亲自跟他说谢谢，还吃到了他剥的荔枝……
“我没骗你吧，这样是不是更好吃？”
她还是一头雾水：“1599798。”
头顶上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陈年抬头，看到有飞机飞过，后面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迹云，她浑身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
这次好像迟到得有些……过分了，尽管她几乎从来没有准时过。
程立学很快把剩下的绿豆糖水喝完了。
“带手机了吗？”
然后，静待回音。
“号码多少？”
陈年老实说：“我还没想好。”
程遇风“嗯”了一声。
陈年犹豫着，没想到这时程立学刚好侧头，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她，“陈……小姑娘，你怎么来了？”
不过他并没有解释。
程遇风接过她手里的木篮，里面除了荔枝，还有两碗绿豆糖水，熬得软糯出沙，看着就知道花了不少心思。
陈年原本想说“不用，我已经吃过了”，可想到荔枝是他亲手剥的，于是伸手拿了一颗，“谢谢。”
“这是？”
上课了，第一节是赵主任的课。
她一路跑回去，气喘吁吁地扶着门，路招弟听到动静飞奔出来，看起来快要哭了，“怎么这么晚！我听到我妈在找我了。”
赵主任知道陈年家里的情况，平时大都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找她也不是因为迟到的问题。
这么快？
“所以，”程遇风循循善诱，“你还是有一点点害怕？”
她担心路招弟回家晚也会被舅妈骂，于是打算回去了。
她脚步一顿。
“荔枝吃多了上火。”
自从去年一口气拿下物理、数学和化学竞赛的省级奖项后，许多关注的目光就集中到了陈年身上，她一下成了香饽饽，光是市一中的老师就来了三趟，不知多想把这棵好苗子挖过去。
“不是！”陈年急忙否认，“只是还有一点点……”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陈年心想，去了市一中那又如何呢？
呃……
这样啊……
或许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她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应该没什么机会再去坐飞机了。
他两指拈起一颗荔枝，指腹还能感觉到微微的凉意，这是他第一次吃在井水里取凉的荔枝，味道极好，是一个小姑娘纯澈朴素的心意。
她给妈妈回复了一条信息。想到什么，点开添加朋友、手机联系人，通讯录朋友的页面跳出来，她找到了署名“机长”的微信，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母：cyf。
原来是为这事。
程立学愣了愣：“不是，我是从a市过来的。”
陈年不敢相信地睁大眼，感觉就像做梦一样，本来还想着以后不会见面，怎么突然间就有他的联系方式了？！
他们好像在聊私事，她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真是个体贴入微的小姑娘，这么乖巧又懂事……
这是默认了。
这是……他的号码。
“市一中是省重点中学，无论是学习环境、硬件设施，还是师资力量都比桃源中学强上百倍，你有学习理科的天赋，又肯下苦功夫，你过去市一中，这就是强强联合。我也不怕跟你说，依照你现在的成绩，就算语文英语能扶得起来，大学也就只能在211里挑，估计还摸不到核心专业。可如果你去市一中……”
程遇风送她出来。
心理阴影。
次日是周一。
陈年几乎没有犹豫，轻轻点了右边的绿色“添加”框。
“带了。”陈年不明所以地拿出手机。
还有，跟踪检查，这意思是……
“知道啦，”陈年应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朝他挥挥手，颊边笑出两粒酒窝，“机长再见。”
陈年见他喝了一口就停下来，有些忐忑地问：“不好喝吗？”
从a市回来后，昭远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还联系过她，说是可以免费提供心理治疗，可陈年觉得自己没什么大问题，于是就谢绝了。
陈年看一眼墙上的钟，七点三十五分，整整迟到了三十五分钟，她莫名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外婆醒得比往常晚，等她吃完早餐，又喝了药昏沉睡下，陈年这才抓着书包朝学校飞奔过去。
是程遇风的手。
陈年提着荔枝和绿豆糖水来到卫生院，熟门熟路找到了106病房，门大开着，隐约有说话声传出来，她快走到门口时，听到了一句：“事情是我和她哥一起去办的……”
“嗯，”程遇风扬起嘴角，“确实是。”
陈年乖乖回答：“下个月就满18了。”
“天快黑了，赶紧回去吧。”程遇风看看天色，又加了句，“路上注意安全。”
程立学很是和蔼地笑着问她：“今年多大了？”
几秒后。
程遇风从桌上拿了一碗绿豆糖水给他：“喝这个吧。”
中午，她放学回到家，快进门时才想起程遇风和他爷爷早就离开了，连地上的影子都沉重了几分。
“我知道你担心家里的外婆没人照顾，这也是个令人为难的问题，可是陈年，老师一直相信，桃源镇是困不住你的。”
女人抱歉地朝大家看了一眼，转身去拿热水瓶倒水了。
“是啊，”陈年笑了笑，“绿豆糖水可以消暑败火，所以顺便一起带过来了。”
陈年心里十分抱歉，站在墙边听了几分钟，没有听到别的骂声，这才拖着发软的双腿走回屋子。
“奶奶还睡着，菜已经帮你择好了，你自己随便弄弄，别老不吃晚饭。”路招弟说完，利索地翻墙跳了过去。
手机响了，陈年看到屏幕上显示出一串陌生号码，归属地……a市！
程遇风知道她误会了，他打算明天带老爷子去s市中心医院再做个检查，可能会在s市待两天，等老爷子的脚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回a市。
“对不起对不起！”陈年连声道歉，“你赶紧回去吧。”
程遇风安静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正是青春飞扬的年纪，哪怕只穿着简单棉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也难以掩盖住那鲜妍的眉眼，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一路顺……”陈年吸吸鼻子，她本来想说一路顺风，猛然又想到他是开飞机的，舌尖往前顶了顶，“一路顺利，希望你爷爷早日康复。”
程遇风没有错过这细微的变化，紧紧地盯住她的眼睛：“陈年，上次你是怎么从a市回来的？”
丰|满柔软的果肉，入口清甜，还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他没忍住多吃了两颗，还想再去拿时，被程遇风阻止了。
迟到是意料中的事，但陈年没想到的是，教导处的赵主任，他们班的物理老师居然亲自等在校门口逮她，还把她押到了办公室。
隔壁床手臂骨折的男病人做完检查，骂骂咧咧地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女人，看样子应该是他老婆，眼眶红红的，好像哭过似的。
“上高中了吧？”
“……坐、坐火车。”
赵主任双手交握放在桌面，耐心给她分析了去市一中的利弊。
程立学赶紧招呼她进去坐。
“你是不是害怕坐飞机？”程遇风问得几乎一针见血。
还是有些难过。
“没有没有，很不错。”
不知不觉，窗外暮色渐起。
陈年暗暗松一口气，目光落到盘子的荔枝上，他剥得真细致啊，果肉干干净净的，不像她每次吃荔枝都心急，白色薄膜总弄不干净，吃进嘴里就会有淡淡的苦涩。
程遇风沉默地看着她。
陈年得意地笑弯了眼睛。
“陈年，”程立学转头问，“这也是你带过来的？”
程立学眼底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异样情绪，很快又被笑意覆盖过去：“那我可要好好尝尝了。”
……
视野里忽然多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她放好书包，拿出手机给妈妈发信息。
“我的号码，”程遇风收回心神，声音不咸不淡，“以后我会亲自跟踪检查你的‘恐飞’心理状况。”
不多会儿，隔壁传来舅妈的河东狮吼：“你这死丫头！又跑哪里野去了……”
陈年垂下眼睛，避开他的目光。
陈年又问，“你们是上午走吗？”
程遇风把木篮还给她，若有所思地说：“我们明天要走了。”
你不是安于栖息在枝头的麻雀，你终有一天要展翅高飞。
应该是他名字的缩写？
“这个选择关系到你的未来，”赵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回去再和你家长商量一下，先去上课吧。”
两人走到卫生院门口，陈年停下脚步：“就到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