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柳莺回房后,本想躺下来好好理一理这件事,结果更加心烦意乱,于是便出门往街上走来,打算透一透气。
才刚走出小巷,一转身,却跟人撞了个满怀。抬手一看,竟然是阮玉衡,原来他来找她玩。
“你怎么也出门了,正好我要找你去。”阮玉衡看见撞上的人是柳莺,露出了满脸的欣喜激动。
“什么事儿,干嘛呀?”柳莺看见阮玉衡,本来就没平复的心,更乱了。
“奇怪,你今天见着我怎么这么冷漠,脸冷冷的,话也淡淡的。”阮玉衡立马把刚才的笑容收起来,假装有些不开心。
“噢,才刚在家里有些闷着,所以才出来走走,还没缓过来呢,就被你看见了。”柳莺忙解释道,这话是客气话,也是实话。
阮玉衡立马恢复了一开始的样子,开心的说道,“我跟你说,东街大柳树底下,挨着那个算卦摊儿的地方,新来了个捏泥人儿的,听人说做的跟真的一样,咱们且去看看去。”
“不去。”柳莺把脸一扭,看起来像一只生气炸毛的娇憨小兽,“上次就是那个地方,你非要我捏个小像儿,结果鼻子是歪的,耳朵也一高一低,拿回来都不好意思摆着,见天儿的锁在柜子里。前儿个我寻思着,白搁着也是搁着,不如我自己和点泥修补修补,结果打开一看,都碎成渣了。”
柳莺想起来去年捏的那个丑巴巴的小泥人儿,忍不住有点气呼呼的。
阮玉衡听见泥人儿碎成了渣,忍不住笑了,转眼看见柳莺有点儿生气,又赶紧收起来笑容,说道,“这次不一样,听说新来的这个手艺好的很。反正你都要出门散心,去哪儿不是去,就跟我一起去看看呗。”
柳莺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上哪儿散心,便跟着阮玉衡往东街走去。
东街的尽头靠近一条小河,河边上长着一棵歪脖子大柳树,也不知道在这儿扎根了多少年,看着足足有两个壮汉合抱起来那么粗。
因为这块儿低洼潮湿,大家都不肯在这儿建屋造舍,于是,大柳树周围便空出来十余步见方的宽敞地方。
那些小商小贩们,因看这块儿开阔,并且常年有树荫遮蔽,便三三两两的过来摆摊儿。
时间久了,流动小贩逐渐固定了下来。这柳树底下,便常年扎着一个卖果子的,一个卖烧饼的,一个卖大碗茶的,一个算卦的,还有就是那个给柳莺捏歪了鼻子的小贩儿。
那个小贩儿手艺不精,没在这里捏多久,就干不下去走了,没想到居然又来了一个新的顶了上去。
这会儿柳莺在阮玉衡的指引下,远远的看见算卦摊儿的旁边围了一堆人,想必就是那个捏泥人儿的了。
柳莺的个头儿虽然比之前长高了不少,但一众人群在前面挡得严严实实,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于是,阮玉衡一边口中叫着“借过”,一边两臂使劲儿往两边推搡着,硬把柳莺塞到了最前面。
柳莺低头看去,只见面前摆了一张不足三尺宽的小方桌,上面有泥坯、竹刀、竹签等物,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坐在桌后弯着身子忙活着。
只见他右手握着泥坯不动,左手不停地上下翻飞,竟然还是个左撇子。他一会儿左边糊块儿泥巴,一会儿右边糊块儿泥巴,然后小心地捏几下,想了想又揪下来一星半点儿,偶尔停下来皱着眉头端详两眼,又继续翻飞不停。
旁边围观的众人,有的夸赞,有的嘲讽,还有的单纯跟着瞎起哄。这少年倒是恍若未闻,既不应答,也不招呼,一门心思全在手里那团泥巴上。
也就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少年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手心儿里托起一个小像,高高地举给众人看,口中闷声闷气的说道,“捏好了。”
柳莺定睛仔细看去,这少年手里托着的,竟然是一个扎着双髻,正坐在板凳上啃瓜嬉笑的小儿。
只见这小儿通体圆润胖乎,脑袋溜圆,五官端正,坐在小竹凳上,左脚翘到右腿上,十分的憨态可掬。两手还抱着一牙儿西瓜,正歪着头啃得不亦乐乎。
好笑的是,少年不知道怎么点的泥人儿眼睛,竟然能让啃瓜小儿斜着眼儿看着众人,彷佛在说,“嘿嘿,你吃不到吧?”
再加上腮边粘着的那一颗西瓜子,这小儿看起来真是顽皮有趣,栩栩如生。
当下围观众人看的清楚,纷纷喝起采来,不住口的夸这少年“妙手天工”。有围观者先回过神来,抢着要那少年给他先捏一个,众人闻言,也你一个我一个的要买泥人儿。
眼看着就要抢不过,柳莺赶紧抢在头里,告诉这少年给她和阮玉衡各捏一个。
那少年歪着头,仔细端详了两人一番,便仍旧一句话不说,低下头两手翻飞起来。
不多会儿,少年又把手心高高举起,口中闷声闷气的说道,“捏好了。”
柳莺阮玉衡两人凑近一看,果然是两人的小像。只见柳莺手提花灯做低头羞赧状,阮玉衡则像现在这会儿似的,歪着脑袋一脸幸福的往柳莺脸上瞅。
那五官,那神韵,竟与两个真人没有丝毫分别。
逼真,确实是很逼真。
生动,也确实是很生动,
就是有些,太羞人了!
这分明捏的是一对儿眉目含情,恩爱情深的少年夫妻。
当下柳莺桃腮乍红,一把把泥人儿从少年手里抢过来,塞到阮玉衡手里,然后把钱丢在方桌上,自己则飞快的从人群中挤出去了。
阮玉衡也羞红了脸,拿着泥人儿挤出人群,从后面追上柳莺后,却不好意思和她并排走,就默默地跟在后面。柳莺走一步,他跟一步,柳莺停一下,他也停一下。
两人都不知道要往哪儿走,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柳莺真的停下来,转过头跟他说话。
“阮玉衡,我爹娘给我说亲了。”
柳莺一开口,自己先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她本不想就这么直接这么快的告诉阮玉衡,但她这一路上,脑子里就只有这一句话,不吐不快。
“啊?”阮玉衡以为自己听错了。
于是柳莺又重复了一遍。
这回阮玉衡有一百分的把握确定自己听清了。
“是谁?”
话一出口,他也愣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句话,他很快觉得自己似乎不该这么问,但他的脑子里,也只有这一句话,不吐不快。
“沈清如。”
柳莺有些困难的吐出来这个名字,接着发现,半天憋在胸口的那一口气,彷佛一下子消散了。
“他?”
阮玉衡又一次愣住了,胸口瞬间憋了一口气,彷佛这个名字能让他的五内之气瞬间郁结。
然后,两人就都不说话了。
一个不问,一个自然也无需回答。
许是一直站着太累,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找了一块儿路边的石阶。
坐下,并排,沉默不语。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阮玉衡先开口了。
“柳老伯和柳大娘,是想给你招一个上门女婿吧。”
“你怎么知道?”
“不然怎会是沈清如。”
又是一阵沉默。
“那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
这次,问话的人依旧是阮玉衡,答话的人也依旧是柳莺。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阮玉衡突然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柳莺的肩膀,然后像长辈一样冲她慈祥地笑了笑。
“沈清如挺好的。”
“你两个兄长都远在外地,柳老伯和柳大娘又对你百般疼爱,肯定不舍得你嫁到别家做媳妇,招一个上门的姑爷是万全之策。”
“他们既然做此打算,也必然考虑了方方面面。首先,这个人要能做得了上门女婿,若是招一个独生子,人家的父母就无人赡养,柳老伯和柳大娘都是厚道人,必然不肯做这样的事。再者,这个人还要会做生意。不然,过些年等他俩年纪再大些,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到处抛头露面,谁来替家里谋生计。如今,沈清如父母双双过世,赡养之事自不必担心,将来多生一两个孩子承继他家香火便是。他又在你家现做着账房先生,人又聪明,生意上的事难不倒他。若是将来招他进了门,得柳老爹口授亲传,你们一家子的下半辈子,就都不愁了。”
说完停了一停,想了想又道,“若说人品性格,自打我认识沈清如以来,能看得出他为人正直明理,待人也热情温和。过去,我俩结伴走在街面上时,若遇到口渴的老汉,饿晕的妇婴,哪怕他口袋里只剩下一块铜板一口吃食,也会毫不犹豫的拿出来,双手奉于路人。之前刚认识的时候,我觉得他有些不知分寸,做事总是冒冒失失的,但这总归是小节,瑕不能掩其瑜,且在你家磨了这一年性子,如今我冷眼看他,已是懂礼数,知进退,比之前越发好了。”
说完这番话,阮玉衡仰起头,悄悄的大出了一口气。一扭头,发现柳莺正定定的看着他,眼睛里泛起微光,像一只无辜的小鹿,却没表情,也不说话。
要在往常,他早就直直的瞪回去,和柳莺比一比谁能坚持的时间更长。而此时,这直直的目光,却看得他一瞬间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他下意识的躲闪了两下,只好低下头去,然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又一次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柳莺的肩膀,道:
“天色不早了,回家吧。”